菊花的禅定 | 卓玛专栏
菊花的禅定
卓玛
“九花者，菊花也。每届重阳，富贵之家以九花数百盆，架庋广厦中，前轩后轾，忘之若山，曰九花山子。四面堆积者曰九花塔。有青莲子、青河莲、朱瓣香莲、玉楼春晓、宝刹浮屠、泥金万点、藕色霓裳、伽蓝袈裟……”富察敦崇在《燕京岁时记》里罗列了一百三十余种菊花的名称，为我们再现了旧时京师的重阳节，那一场菊花的盛宴，层层无尽，都是菊花。
古之爱菊者甚多，张岱写到兖州的贵族，菊花夜宴，可谓考究。赏菊之日，所有的物品服饰无不为菊，“夜烧烛照之，蒸蒸烘染，较日色更浮出数层。席散，撤苇帘以受繁露。”秉烛夜游，灯是菊，酒是菊，衣服是菊，人也变成了一朵硕大的菊花，仿佛一场菊花梦，菊非菊，梦非梦。
菊花开在很多人的梦里，菊花簪在秋天的发梢，没有菊花的秋天，是难以想象的，秋天的琴曲里如果没有菊花的清音，多么干枯，多么寡淡乏味。
菊花开的时候，天高云淡，河流静谧，飞鸟安详，万物成熟，大地捧出金色的谷物，像一位刚刚分娩的母亲，散发出甘美慈悲的气息。
农历九月，黄昏时晚霞淡淡，天边挂着冰凉的月牙，菊花刚好就开了，从小小的花苞渐渐开到圆满，黄菊花的颜色比月亮更浓郁，灿然晃耀，仿佛是从月亮里掉落人间，香染夜衣，菊花的香气里有月光的味道，你一低头，就闻到了丝丝缕缕冷隽的气息，无法言喻，又恍然如《法华经》中的药草香气。
菊花当然是药草，平肝明目，我眼睛经常疼痛，就泡了菊花茶来喝，金丝黄菊花在水晶盏里缓缓绽开的样子，美如山间悠悠飘过的一朵云，她飘在水里如同飘在天上，她和云一样舒卷，意态悠然。云自天河跌落，变成雨凝成霜，不失莹白的初心，清晨的菊花瓣上繁露犹悬。露水滋润过满山的菊花，菊花里一定有云影，云已经活在了菊花的生命里。菊花是云的转世，是露水的孩子。菩萨说法如大云，菊花也在说法，满世界都是菊花美妙的音声，只有你听不到。
当我喝着一杯菊花茶的时候，菊花辗转来到了我的面前，她的香气若有若无，我的眼神渐渐清凉，她的清明抵达了我的眼睛，我看到了菊花的禅定，菊花在密语，她展现了从绽放到轮回的十二因缘，循环往复的因果链条中，菊花从未死去，不增不减。
菊花每年都开，香气在千万年的时空中纵横，抵达宇宙的深处。
她从古代开到现在，从皇帝的后园来到百姓的小院。
日本皇室的标志就有菊花。奈良时代作为药草传入日本，深受追捧，后宫的女官们养菊斗菊，在重阳节的酒杯里撒上菊花瓣。菊花有吉祥长寿之意，可用来驻颜，将花蕾上色，用丝绵覆盖其上，次日取沾满菊花露的丝绵化妆，这古典而浪漫的心思，使菊花有了绵长无尽的美意。
秋天别有情致的事情是喝菊花酒。用菊花酿酒，雅意弥漫，古中国是菊花的故乡，漫山遍野都是菊花开，最是蔚蓝星球上的风雅之地。《西京杂记》称“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为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荆楚岁时记》里写“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莲耳，饮菊花酒，令长寿。
“相呼提筐采菊珠，朝起露湿沾罗襦”，这样柔美的句子，尽是脂粉气，来自梁简文帝的《采菊篇》，我猜他整个秋天都在金陵城里看美人采菊花，在菊花酒的清甜里微醺，忘了今夕何夕。菊花终要凋残，六朝金粉里有一股子菊花谢过的颓唐气。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餐花饮露，屈子如兰似菊，抛开忧愤和悲情，竟是不染凡尘的神仙境界，让我想起道家的八仙来。
菊花可在仙俗之间，圆融无碍的来来回回，死死生生。
菊花是有仙气的，黛玉是潇湘妃子，灵河岸边的绛珠仙草，黛玉的三世犹如佛有法报化三身，仙亦非仙，海棠诗社里，独让她夺了菊花诗的花魁。“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黛玉问菊花也问自己，骄傲和悲伤都是一个人的，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仙草是黛玉的前身，仙草开落，不因他人，隐者的高格。而宝钗恰恰要入世，追逐好风，扶摇直上，她要拥有青云上的荣华富贵，殊不知富贵乃浮云。黛玉是自带天香冷香的人，和菊花一样冷冽，宝钗内里天生有热毒，名利欲望炽盛滚烫，需要以冷香丸对治一生。现在需要服用冷香丸的人更多，只可惜，那是贵族的秘方，还要十二节气雨雪风霜的有效配合，你是土豪也制造不出，只好由着你内热发作去。
李清照写：人比黄花瘦，黛玉也是瘦的。瘦才见风骨。
另一位精神更瘦更陡峭的人，是陶渊明。南山下，采菊东篱，悠悠的绝唱，千古一人，再也无人超越了。他才是高士，是菊花的永恒代言人。
菊花精神在于高隐和逸气 。菊花是一位禅定者，是一位心灵的瑜伽师。
世人喜欢热闹，年年办菊展，人造的花海，游客如织，到不若古人，从皇帝到百姓，将菊花簪在头上，抬头看大雁南飞，云河如水。魏晋乃至宋朝，男子有簪花的习俗，我一直对男子簪花敷粉怀有强烈的好感，那是对美的孜孜以求，是一种心灵的修行，比现在扎堆办菊展的人雅致多了，难怪汪曾祺老先生见了排排坐的菊花并不欢喜，认为菊花挤成一堆，闹闹嚷嚷，竟是糟蹋了菊花。
卓玛，江苏省作协会员,徐州市十佳潜力青年作家。喜昆曲，好美器，爱花成癖。布衣素食，于雨花深雪里，扫花烹茶，煮字待客，坐听云里梵音。作品散见于《雨花》《延河》《阳光》《散文选刊》《安徽文学》《时代文学》《海外文摘》《青海湖》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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