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狗扯羊皮 | 品读

狗扯羊皮

张宇

在没接到堂哥的报丧电话之前,他们还在客厅里争吵得水深火热。争吵成了他们最近一年的热词和主题。

他很烦。“烦”字题在眉间,沦入“七年之痒”的怪圈圈。 她很累。“累”字叩到心扉,化成百孔千疮的烂图案。

客厅很静,宛如一场恶战后的沙场。起伏的肩和粗砺的喘,是他们恶语相向后的战果和后遗症。

他们总是吵:为一语不合吵,为失败的教育吵,为失当的交往吵,为失算的生计吵;为可吵的吵,为不可吵的吵,为可吵可不吵的吵。吵到哭,吵到闹,吵到啼笑皆非,吵到绝望至极。把“相敬如宾”吵成笑话,把“相濡以沫”吵成狗血,把一切爱情的美好都吵得暴土扬尘、灰飞烟灭。

他们也在为这种糟糕的局面寻找出口:你没有出轨,我也没有越位;你没有败家,我也没有践踏;你没有三心二意,我也没有离心离德……可就是吵,鸡毛蒜皮的吵,事无巨细的吵,指桑骂槐的吵,针锋相对的吵。

终于吵到去往民政局的路上。

曾经说好是要风雨同舟的,曾经欢颜是要百年好合的,而现在却要去同一个地方做同一个选择――离婚!

办事处的阿姨平静地伸出例行公事的手。他们这才难得地对视了一下――吵得太急了,结婚证竟忘了拿!他悻悻地一摊手,她咻咻地一扭头――只能一前一后地回走。

结婚证曾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合法凭证,现在却要成为婚姻崩盘的强拆通令。可是现在却找不到了。他的那本不在,她的那本也不在。他们开始在共同的空间里,各自看似焦头烂额地寻找。

那两本可怜见的结婚证啊,曾经那么无辜地在一次剧烈的争吵后、被他们从中间扯断,至今还被一条透明胶带打着补丁,像一个创可贴在行使治愈;像一条翻浆之路狰狞着倒春寒的冷森。喜气打了折扣,红色封面展开的是暮色阑珊。有一段时间他曾想到过补办一个新的,因为在用到结婚证时,办事人总是不怀好意地嘲笑那个打着补丁的裂缝。

是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叫停了他们的寻找。堂哥说,大伯“走了”。

大伯病的急,走的也突然。

他们驱车吊唁,一路无吵。

她知道大伯和大娘吵了一辈子。大娘强势,大伯强悍,两强相遇让他们奋斗了一生,也内斗了一生。而今,大娘以健在的形式击败了至死不服的大伯。他觉得大伯可怜。她觉得大娘凄惨。

大伯现在躺在院子的灵棚里接受生者的致哀。挽联题着千古,花环展着清白。

大娘,这个没有被生活、也没有被大伯击败过的“铁娘子”,现在堆碎在乡下的土坑上。白发散乱若破败的羊毛,眼圈黢黑似灶膛的柴灰;伶仃如一件远古的家具,孤苦似胡同里的一豆孤灯。她看着大娘,一阵恍惚,又一阵恍惚。百感攻心中,她突然就嚎啕一声,泪如泉涌。一贯疼惜她的大娘拉过她,她也羔羊般依上去。她渐渐平复了自己,摩挲着大娘棘皮的手,说着劝慰的话,说着理性的“大自然的规律”。大娘便点头,却无语。

阴阳先生在黄裱纸上写着只有他懂的阴阳礼俗,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大爷的生日时辰。大娘一字一顿清楚地答给他。“属羊的哈。”先生推算。“是,我属狗。”大娘补充,继而茫然地眺望窗外。那里经幡飘动,孝衣穿梭。“我们俩狗扯羊皮了一辈子,狗扯羊皮啊!”大娘突然幽幽地、面沉似水地说,给自己的姻缘做了个近似冷幽默的鉴定。先生笑了,满屋的人都笑了。她也笑了,心里却酸苦翻涌。

想来,大爷大娘也是自由恋爱。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二老的举动也算石破天惊,够浪漫,够前卫的了。可是不知何时、又不知为何他们的浪漫变成了轻慢,他们的前卫变成了相克相畏。――是命?是属相?她是唯物论者,她也在世事里揣摩过人生。所谓“命”,只是事后的自解自慰;所谓“注定”也只取决于事在人为。属相合,就能百年好合?不合,就只能擦肩而过?没有科学证明,也没有统计学的支持。我们属相合,还是牵手一生的标配呢,还不是吵?还不是要把打了补丁的结婚证祭献给民政局的刀剪?

出殡回来,他们都不再说话,似乎吵架的底气和功能也都化作一缕青烟。

他们都轻易地找到了各自的结婚证。他的藏在了密码箱里,她的匿在了结婚照的后面。现在两本结婚证听话地并放在一起,好像在等着命运的裁决。

他们又是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民政局。

“补办是要掏钱的呦。”阿姨的脸上一江春水。

他们同时掏出了钱包。

作者简介

张宇,辽宁彰武出生,置家吉林辽源,现服役于吉林延吉,技术上校,主管药师。在多家刊物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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