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传京:我的“皇天厚土”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我的“皇天厚土”
邵传京
一
我逃也似的骑上摩托车赶往城里的单位,浑身没有不痛的。犹其大腿根、屁股墩。腿子能扬起跨上摩托车,犹如燥热的炎夏猛饮了一杯冷饮,十二份的酣畅淋漓和舒坦。上楼梯那是万万不敢用力,每一处肌肉都似针扎。这浑身的痛,没干别的事,回家插了点早田秧。
我回去时,已是古稀的父母亲(父亲足七十岁;母亲已满六十九岁,快到七十岁)已把他们家的三亩多地插完。又帮我家插了一亩多。父亲身体差一点,他负责扯秧挑秧和打秧。而母亲就和妻躬身插秧。我是星期六赶回去休星期天,说是回去帮忙,实在惭愧。妻不知啥原因,插秧插的右手腕无名肿胀。一个字“痛”。先前没这个毛病的。重担落在母亲身上。母亲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核桃皮似的。可没听说有啥毛病。我们插一行,她也插一行。没听她有啥怨言,也没听说身上痛。天气淅淅沥沥的下着雨,老人就穿着雨衣和她的儿女在田间一趟一趟劳动着。
母亲的坚强常让我心怀愧疚。她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但她的忍耐力却让我常常心痛。前两年,她的牙齿开始掉,吃饭只能喝稀饭,我回到家看到她原本饱满的腮帮瘪下去,一问,才知道牙掉了不少。我吓了一跳。当没有牙齿磨碎食物时,首先伤害的是胃……不敢想像后果,我在城里打工,只好给妻下死命令一定帮母亲装一口牙。母亲开始不同意,好在妻是位心细之人,天天用摩托车托着母亲看牙医。后来,还是她自己掏钱装了一口牙齿。母亲有个头疼脑热的从不说与我们听。有一次,她喉咙吞咽困难,还是父亲说与我们才知情。我们怀疑长疙瘩。送医院一查,慢性咽炎。母亲就是这样一种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宁愿自己吃亏的人。
父亲一直在镇上一家私营软木厂干活。因修铁路要拆迁,父亲农忙前才回到家。在家闲了一段时间后,实在无聊,找到妻的三爹(三爹是镇水泥厂的副厂长)看能不能再在水泥厂里找点活干。我听说后阻止了他的想法。父亲二月份就已足足七十岁,七十岁还闲不住。我说只要您和妈身体好就等于再帮我们挣钱攒钱,钱够花就行,别再想打工的事了。父亲“嗯”了一声。事后,我才知道是母亲出的主意。他们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我埋怨道:“给我们添麻烦也是应该的,谁叫我们是您儿女呢。”
父亲依然闲不住。我们老家丘堎地,每到麦子拔季时,就是蜈蚣出来觅食季。街上药材商们大量收购蜈蚣。而捕捉蜈蚣又成了父亲另一生财门道。在漆黑的夜晚,父亲头上戴着矿灯,脚上穿着雨鞋,一手拎着装蜈蚣的塑料瓶,一手拿着捉蜈蚣的夹子,穿行在田边沟渠坡地。有时运气好,一次能抓几百条。
有时,我也问父亲您不怕吗?父亲摇头。在我们老家全是土葬的坟茔。在山坡间坟上的花圈,被灯恍然一照,加上天空飞鸟的怪叫,四周漆黑的魅影,让人不觉毛骨悚然。不能想也不敢想,可父亲从未产生恐惧。
蜈蚣季一过,秧己插好,父亲又开始了他另外的忙碌。每到下午傍黑,他会挑着捕鳝鱼的竹篓,把竹篓一个个悄悄埋伏在秧田边或堰塘边,待到第二天黎明时分,便顶着星光踩着露珠收竹篓。竹篓是用竹蔑编织利用鳝鱼钻洞习性,大洞进小洞出的专捕鳝鱼的器具。
待到早饭过后,父亲完成了他的劳动,而母亲便会用一红塑料桶装着父亲的劳动成果,跚跚而行来到街上小贩处,等得称罢换回几张纸币,母亲便喜滋滋而回。像一些时令的水果,精美的零食对他们而言简直是一种奢侈品。可面对孙子回来,他们又换了另外一种面孔,极尽奢华。到街上买最好的最贵的孩子们最爱吃的零食回来,让他们尽情享用。
父亲是奶奶三十九岁生下的孩子。也是最后存活下来的孩子。父亲后面还有一个妹妹,因病夭折。父亲在他那个年代能活下来,也算奇迹。
爷爷在解放前是靠给镇上商户挑水换生活的穷人。先前成过一次家,丧偶留有一子。而奶奶也是丧偶有一女,通过亲戚牵线与爷爷成婚才有了父亲。
母亲能与父亲成婚,应感谢母亲的姨妈。我应叫大外婆。
大外婆与我们是一个生产队的。在未解放前,被她的在乡公所当保丁的丈夫强抢做小老婆。解放后,因成份论,可想而知日子极不好过。那时,我的姑父又是生产队长,是个极有权势的人。这里面肯定就有了联姻的必要。
我见过我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也算英俊。母亲与父亲成婚也是二十二岁的大龄。在七十年代,十七八岁成婚是很普遍的事。具听说父亲最后一次去提亲拿结婚证,外婆放下话,若这次再办不了结婚证,就算啦。父亲提心吊胆的和母亲来到乡政府。幸好找到熟人,很顺利的办到了结婚证。在我十一二岁时,我还见到过父母的结婚证,那是一张印大红喜字的结婚证,写有名字,盖有红印,没看见贴父母合影照的一张纸。我猜照片肯定是掉了。应成为历史遗物的东西,却在搬家中遗失。
父亲跟姑父关系一直都不好。他们俩一见面就吵架。但个中关系,我想应是姑父原则性太强,而该照顾的亲戚又没照顾到,就变成了恨,而争吵则成了父亲排泄怨恨的通道。
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大外婆在大集体时因偷拾集体稻田的谷穗而被游街。游街戴着白纸糊的高帽子,自己拎着装有谷穗的篓子,篓子上搭着写有黑字的白纸,被人敲着铜锣,边走边喊。至于喊啥,忘了。但那时大人脸上的悲戚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父亲也游过一次街。好像没经领导批准,把堰塘里的水放了浇了不该浇的田,结果被领导发现,把他狠批。让他敲着锣边走边喊,疑似认错的意思。另外还有一大群人跟着。我还小,在路边看着父亲受欺负,心里似有无数的委曲,可又不敢哭,只能可怜巴巴的望着父亲被别人压着游斗。这也许是父亲恨姑父的原因吧。更是未改革开放前一道独特产物,莫说大外婆和父亲,好多国家领袖无一例外照样被游斗。姑父十几年前已作古,那一世仇恨也被带入黄土。而父亲对姑母出奇的好。尽管同母异父,毕竟血浓于水。
二
父亲只有我和弟弟两个孩子。
弟弟未成婚前,我和他关系出奇的好。我们兄弟之间无话不谈。是兄弟也是朋友。弟弟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就是我逼出来的。我大他四岁。我在弟弟读高二时结的婚。
那时,我与他约定,等他考上大学后,我再成家。他却说你不结婚,我也没心思读书。那一刻,我好感动。
因年轻,不懂父母的不易,兄弟之间的约定怎能解决现实问题?父亲那时开了家小型加工大米磨面的加工厂。由于社会的发展和变革,隔壁有人看见这加工的生意可行,买了台更高档的碾米机回来,结果直接导致父亲的加工厂关门歇业。加上我结婚,耗尽家里钱财,还欠了债。家里再也没能力更新设备,而弟弟无钱读书变成事实。还有另外一个更深层次原因。他初中升高中时,因复读用的另外一同学的学号,高二时他找老师想把名字换过来,可老师说搞不了,因这种精神负担加上家里没钱供他继续读导致他高三下半年辍学回家。那时,他回家前,班主任极力挽留,可弟弟觉得就算考上大学,依然没钱读,不如罢手。在失望与遗憾中,弟弟离开了他心爱的学校。
弟弟卖过几天保险,在家养过鸡养过猪,勤劳肯干。呆在农村口朝黄土背朝天,对他来说实在是不甘。幸好,城里工作的舅舅又是请客又是送礼让他到城里一单位学修轿车的技艺。两年后艺成,终在城里找到事做。那时,有个在城里工作的弟弟是一件无尚光荣的事。每一年春节回家前,妻必定替他收拾好床和铺盖等他回来歇息。而他一定会带给他侄儿好看的衣服和玩具。我必定与他胼手胝足彻夜长谈。谈人生谈理想谈事业谈奋斗谈未来。我与他曾约定:他有文化有知识,就好好在外打拼,而家里就交给我吧。可后面的事却偏离这份约定,渐行渐远。
弟弟带着他的女朋友回来时,正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
当时呆在农村的我响应乡政府号召饲养良种母猪以图脱贫。喂了两头正产仔。可有天早晨妻去饲喂时发现猪突然病了。找来兽医一看,说是食物中毒,两针一打,没一会儿,两头猪就断气了。妻一看,嚎啕大哭。这是我家的小银行啊。那时瘦肉性的猪仔很值钱,可一下让我们断了根,谁不伤心。更可恨的是猪贩子,一百元钱买走了两头死猪,听别人讲,猪贩子因为贩卖这两头猪赚了大钱。
我们还没缓过劲,弟弟就带着女朋友回来了。妻作为大嫂还是强撑着接待了弟弟的女朋友。
弟弟的女朋友家在县化肥厂。父亲是化肥厂的工人,家境比我们优越。父母修了三间瓦房两间厢房,用院墙一围,也算四合院。我和妻一小家在这边住。母亲和父亲买了对门一家的土屋和八十高龄的奶奶住。弟弟和其女朋友回来与我们一起吃住,关系也算融洽。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弟弟的女朋友嫌弃我们家穷,就和她弟独自来到父母家,把弟弟给她买了手机等要还给父母,算是分手。母亲当时没接,这事也就过去了。后来,弟弟与女朋友终未分手。
我记得他们结婚是腊月二十五二十六两天,婚房就在我们住的另一间正房里。但不知什么原因,在二十九的早晨在母亲那边吃饭时,弟媳把母亲烧的菜全掀桌下,而后气冲冲的回娘家了。弟弟不服,因第二天就是腊月三十,又赶过去,在三十的早晨回到父母那边。而此时,父母和我们一家正在烧团年饭(我们老家一般中午团年)。母亲接到电话,告知弟弟到我们家吃团年饭。可弟妹走到我家右堰堤上,怎么劝,就不到我家去。
自认为口才好又是长子的我,去劝正在拉拉扯扯的弟弟和弟媳。可认凭我怎么说,弟媳不吱声,当然也不愿回应。弟弟按我的意思拉她,她挣扎着就是不干。我一看,没有一个通情理的,火冒三丈,我叫弟别拉了,吼了一句:“读了这么多书,不听劝,给老子滚。”又一想,光骂她一个也不对,跟了一句“两个都给老子滚。”说完,气嘟嘟的回去了。
我回去了,妻又不服,喊上儿子再去劝。
弟弟两口子已离开家门口堰堤,又往街上方向走了几百米。看样子还是不想在这过年,弟又不同意,在大堰堤旁又拉拉扯扯起来。结果妻去又碰了一鼻子灰。
父母木讷,也不会说好话哄人,弟弟高中生,弟媳也是中专毕业,两个文化人的纠葛一直到我们吃完团年饭。最后母亲去,不知用了什么魔法,这一次很顺利的把弟弟弟媳俩带回了她的土屋,自此,弟媳与我和妻隔阂渐生。
春节过后,弟弟夫妻俩离开了老家,出门打工。临出门前,弟弟悄悄把他结婚的房门钥匙给了我,他说反正房子空着也是是空着,叫我们用。但是过后不久,弟媳肯定知道了这事,打来电话,说她把存单遗留在婚床的床头柜里。妻一听,吓了一跳,和父亲翻遍了他们结婚用的婚床,存单的影子都没看见。父亲打过去电话再次确认,弟媳仍信誓旦旦说是掉在家了。可存单谁拿了?到底掉没掉家里?妻满腹委曲的给我说。我叫别理她。父亲也气倒了,直骂不要脸。这事谁都清楚,凭弟媳的为人,诬陷一次也未尝不可。
其实关于房子,兄弟之间,在弟弟结婚前就己说好。我们住的房子给他三干元钱即可。妻又叮了一句,关于房子钱,不能逼我们要,我们有钱慢慢还他,弟弟同意了。
后来因为房子的事,在第二年正月初三的晚上还是出事了。腊月三十的早上,我叫儿子喊弟弟过来拿房钱,他却留下一句话,差人家钱,自已不亲自还,还要我拿,可能吗?我这才发现弟弟的思想也出现了变化。关键我也放不下面子,双方犟在那。人,都是自私的动物,家事,本没有对错,一争,问题就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刚走亲戚回来,妻和儿子洗罢已捂到床上,我正在看电视。听到院子外有敲门声,我应声开门。结果看见父亲戴着灯,后面跟着拿着锤子的弟弟和拿着椽板的弟媳。弟弟跟我说,他的婚房要用椽子封存不给我们用了。我一听,应了句,你封。在他们进去后用椽子封门,惊动了妻,她出来一看勃然大怒,三脚两脚把椽子踢掉,指着父亲和弟弟责问啥意思?
那晚,我喊来了姑父幺叔和妻娘家人为这房子和养老的事争吵了一夜。按农村风俗上来封门是不吉利的,家运一定会衰败。要弟弟保证我家今年一年不能出事。弟弟和弟媳一看输了理,提出三千元房钱不要了。而父母养老问题,我和弟弟通过协议,父亲由他瞻养;母亲由我赡养,生老病死各人一个。自此兄弟之间老死不相往来。
但弟媳在生了第二个孩子后,还是希望母亲能帮她带一下,可妻始终不同意。因为母亲在帮弟带第一个孩子时,弟弟在外边打工,弟媳在一厂子上班。可能父亲承诺他们吃的米由他供应,结果父亲又没送米去。家里没米后,母亲给弟媳说,弟媳眼睛一翻,没米不吃喽。胆小的母亲不敢吱声,结果弟媳跑到离她家不远娘家吃饭,带孙子的母亲几顿没吃。后来还是一位好心的邻居端了碗饭给母亲吃。但不知啥时这事传到我们耳朵,引起共愤,都骂弟媳不是人。
母亲后来还是偷偷去弟弟那儿。妻知道后,嘴噘得老高。因为母亲老了的赡养由我们来,没经商量,母亲去了,我们多少有想法。但母亲心疼孙女的心我可以理解,但不给饭吃,我相信不会发生。
母亲帮弟媳带了一年孩子,就回来了。
其实人是会变的,父母曾因为不愿为弟弟带孩子,他们夫妻在父亲六十岁生日时又大闹。在晚饭后,把母亲往我那边赶。因母亲归我们赡养,加上土屋是分家分给他的,把母亲逼走,父亲就会跟他去帮忙带小孩。他们心思,我们都晓得。母亲不同意父亲去就因为挨饿这事心存芥蒂,怕性格直的父亲受欺负。结果弟弟和弟媳把母亲养的猪仔拼命打,到处扔。逼父亲给他去带小孩……唉,人生不过是一场旅行,何苦自己为难自己?
我听说后,暴跳如雷,要去打弟弟及弟媳。妻拦住了我,邻居也劝我,一句话是我爹妈,也是他爹妈,他能怎样。我强压怒火过去。我看见父母装粮食的缸变成瓦片,吃饭的锅被砸的粉碎,母亲的衣服乱七八糟扔在大门口。母亲脸上还有泪痕,父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我冷冷的盯着弟弟和弟媳。家事,没有人管,也没人愿意管,各自有理。但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这是大不孝啊。我给几个长辈打电话,可没一个人管。我也无语。父亲没去,弟弟弟媳气恨恨的走了,这事最后终是不了了之。
这几年,弟弟与弟媳在外边挣了钱举家外迁济南,很少与家里联系。
终是自己父母,弟弟想过来后,也会背着弟媳偷偷给父母一点钱,时常成了父亲炫耀的资本。
去年过年,弟弟叫父亲把银行卡号报给他,要给他打点过年钱,父亲听说他们全家不回来后,被激怒了,断然拒绝了弟弟的好意。我知道父亲是因为弟弟一家不能回来团聚生气了。人老了,都希望儿孙绕膝,能乐享天伦之乐,可弟弟怎知?
因他不要弟弟的钱,我把父亲一阵埋怨。父亲再次生气动怒,我只好闭嘴。
晚上接到妻的电话,家里的迟小麦己收割。又是父母帮忙装袋上车拉回家。我一时不知怎么说好。我想起了家里那赫色的土地,我们每年把种子撒下去,她总会长出庄稼。不管是稻子小麦玉米,还是芝麻黄豆高梁。总是用沉甸甸的果实回报给我们,无怨无悔。有时,我也问自已,这土地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能量?看似不起眼,但她却用她犹如乳房的乳汁,给了我们无数的营养,让我们得以延续几千年。这土地里到底有什么?我想起作家阿来在《开讲啦》说的话:今天,这是我穿过的第十二个村庄,接下来我要穿过一百多个村庄,而这所有栽培玉米小麦苹果梨的村庄,放牧着牛羊的村庄,都跟我出生的村子一模一样。有一座水磨房,有一所小学堂。晴天的早上,小学堂的铃声叮当作响。所有的这一切,都跟我出生的村子一模一样,你们所有的这些村子都是我的故乡。我也曾和阿来一样,爬过无数的山,趟过无数条河,这山和水一如家乡模样。在炊烟升起的地方,看远方田地里默默劳做佝偻的背影,那定是爹娘。他们如这皇天厚土,默默无语,用爱点燃我们迷茫的心灯,用爱照亮回家的路,用爱滋养我们有罪的灵魂。
夜已深,愿这浅陋的文字,在这孤夜能给他们带去些许的慰藉,让生命因他们的厚重而流光溢彩芬芳绵延,一如日月星辰。
邵传金,湖北省宜城市刘猴镇新垱村人,一个文字逐梦者。一位四处飘泊的农民工。曾用笔名邵传京,写过一些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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