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缘——孙崇涛自述》 之四十二
经57届校友孙崇涛老先生授权,本公众号将对由孙老所撰写的《戏缘——孙崇涛自述》进行连载。孙老是我国当代著名的戏曲史家和戏曲理论家,此书以孙老自己的亲历亲闻,细致又生动地描绘了不同时期、不同地域,孙老与戏的故事。
戏缘
走向哈佛
圣地之圣地
在哈佛大学一圈古老建筑群落中,端坐着约翰·哈佛先生的一尊铜像。铜像主人器宇轩昂,神情坚毅,深邃的目光直视通往铜像的那扇古旧校门与走道,像在目数着一批批从世界各地走向这里的学子、学者、教授以及慕名前来参观的“哈佛迷”们,又目送他们一一的离开,走回世界各地。三百多年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来哈佛的人没有不在哈佛先生塑像前留影
这里是“哈佛圣地”中的圣地。来哈佛的人,没有一人不会来到这里,没有一人会错过在这里摄影留念的机会。这不单是为了纪念这位闻名大学的建校人之一、把大半财富奉赠学校建设的哈佛先生的功绩,也不单是为了一睹哈佛大学1636年建校至今依然保留完好的建筑物神韵,像建于17世纪末的旧校门与“哈佛楼”,建于18世纪初的“麻省楼”与哈佛行政楼等等,更由于在这里人们最可以感受到哈佛传统和哈佛精神。
在哈佛,只有此处才有几幢学生集体宿舍,跟四周其它楼房一样,土红色的门墙显示建筑的古朴和凝重。踏上台阶,跨进宿舍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夹带历史因子的气氛。挪动一步脚步,触摸一下墙砖,推拉一次门窗,乃至扫视一眼四周,都会使人即刻想起哈佛校友先人曾在这里冬蛰夏伏、勤习苦读的情景。他们中,有后来叱咤风云的政治家,有改变人们思维方式的哲人,有造福千秋万代的科学家,有把人类带往外星的宇航家,还有可以排出一长串姓名的各国总统,数不清的诺贝尔奖得主,道不尽的集团首领、金融巨子、财政寡头。校方规定:凡是初进哈佛校门的大学本科新生,都可以在这几幢宿舍内住上一年。在学校大部学生都得赁屋居住的条件下,校方以这种方式来实行她的“始业教育”,用意不言而喻。哈佛后来盖的新建筑,雄伟而漂亮,可是参观的人们还是更愿意在这些不起眼的旧宿舍前迤逗、徘徊。
哈佛大学新建筑雄伟而漂亮
人们更愿意在旧宿舍前迤逗、徘徊
不能走进哈佛,或理想自己将来也能走向哈佛的人,来到此处是为了追寻梦想。一些人的虔诚程度,简直如同信徒对于神明的顶礼膜拜。久经岁月的哈佛先生铜坐像已经变黑,而哈佛先生那只前跨、人们伸手可以触摸到的左脚鞋尖,被无数前来瞻仰的人摸得锃亮,日光下像盏明亮的灯光。人们说,摸着它,会给人带来好运,让自己的脚早晚也能跨进哈佛大门。
查尔斯河畔的明珠
跟世界许多别的大学城一样,哈佛也不过是个由众多学院与机构集合而成的“集团”概念。她没有人们预想中该有的“校舍”、“围墙”和“校门”,没有固定的学生宿舍楼群和教授住宅区,也少见成片的教学楼和实验室,上面所说的校舍“建筑群落”和“旧校门”,只是几百年前哈佛建校初期留给现在的一块历史表记而已。如今,在哈佛您想找到某一个具体部门,没有一份地图在身,必将徒劳。
哈佛位于美国东北名城波士顿西郊“剑桥”(Cambridge),坐上地铁,顷刻可以到达波士顿市区繁华地带。波士顿是美国最古老的文化名城之一,人称它“美国的雅典”。1607年英人在弗吉尼亚州詹姆斯城建立起它在美国的第一个不久,1620年 “五月花”号船舰驶抵波士顿海湾,在那儿又逐步建立起首批13个。如今波士顿市内的许多建筑物,包括它的市政府,还十足呈现中世纪欧洲的建筑风格。还有相似的街心公园和纵横交错的古旧地铁,都会使我联想到大英帝国首府伦敦。而波士顿博物馆内琳琅满目的公元前的藏品之富之珍,实在很难同只有二百多年历史的美国想到一块。最近北京嘉德拍卖行以2530万元人民币拍出宋徽宗《写生珍禽图》,创下中国画拍卖价的当下最高记录。那位神秘的买主,据说就来自波士顿博物馆。往日仰人鼻息的殖民旧痕与当今超级大国的财大气粗,都毫不掩饰地刻写在这座城市之内。有着366年历史的哈佛在这里崛起,并同834岁的老牛津与796岁的老剑桥一起,长期领衔西方高等教育世界,好象十分顺理成章。
哈佛大学与她周围的麻省理工学院、波士顿大学等美国名校一起,像明珠似的散落在美丽的查尔斯河畔。宽阔、宁静而洁净的查尔斯河,白天把大爿蓝天与团团白云拢进自己的怀抱,夜间周身闪烁起繁星般的灯火,给哈佛平添无限妩媚和生机。那里是学生们户外读书、休闲、锻炼身体的好场所,到处洋溢着青春奋进的气息。它又是美国大学生进行划艇竞赛的赛场,一年一度的哈佛、耶鲁两校划艇对抗赛传统体育项目,吸引着全美体育爱好者们的关注。当簇集两岸的助威人群狂呼吶喊的时刻,可以想见那是多么活力迸发的场景。
最初,由于包括约翰·哈佛先生在内的70名建校委员会委员全都在英国剑桥大学受过教育,他们仰慕、追随母校,故学校初名“剑桥大学”。两年后,为了纪念约翰·哈佛先生捐赠,才改名哈佛大学,而学校所在地,则仍旧保留“剑桥”旧名。学校一座座的学院楼、研究所、图书馆以及其它建筑设施,跟剑桥的民居、公寓、商场、店铺、市政办公楼等“杂群而居”,实在看不出、辨不清哪是“校内”,哪是“校外”。学生们背挎书包,教授们手提臂裹教材,从四面八方的大街小巷中走出,或从绕着剑桥行驶的校车走下,或从自驾的轿车内跨出,大家来到一处,聚集一起,这就构成实际意义的一个个“哈佛细胞”——学院、系科、课堂、研究所或实验室什么的。
好象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街上行人稀疏,汽车不会轻易鸣笛。春寒料峭,孤寂的树梢在轻风中摇曳身姿,默默地书写天空。鸽群悠闲地散步在空旷场所,飞鹅毫无顾忌地在你脚边踯躅……。
于无声处听惊雷,是的,这里需要安静。在这安静中,查尔斯河畔的颗颗璞玉在雕琢成珠;在这安静中,最高等的思维化作震惊世人的发现;在这安静中,人类的文明脚步在匆匆赶路。
燕京楼
哈佛究竟有多大?实在叫人难识她的庐山真面目。哪怕您在那儿呆的时间再久,也只能看清一点点自己经常去的地方。
我的经常去处,自然是跟我专业相关的“东亚语言文明系”。我是应该系邀请到它那里作学术访问和讲学的。“东亚语言文明系”、“哈佛燕京学社”及“哈佛燕京图书馆”三家,像三胞同生兄弟,难舍难分。它们共处一楼,不详楼名,不妨称它“燕京楼”。两层楼的左半是图书馆,右半上层为东亚系,下层为燕京学社及会议室、演讲厅等三家公用场所。楼外大门两侧,同美国别的一些大学东亚系相仿,也蹲立一对石狮子。它像一幅“图腾”,标志着出入这幢楼房的部落的“生存方式”。它更似一篇文章篇题,点明了楼内人们所做“文章”的主题。
哈佛大学之谓“东亚语言文明系”,跟伯克利、斯坦福等校所称的“东亚语言文化系”,华盛顿、普林斯顿等校所称的“东亚语文系”,实质没有区别。它们都从事东亚各国——主要是中、日、韩三国——语言与文学及其相关文化的教育与研究工作。系的规模不大,师生合计,也就二三百来人。在这些“泱泱大国”的国际名校里,东亚系只够称得上是个“小部落”。然而“部落”即使再小,对于五腑六脏必须俱备的哈佛等名校来说,却是断不可缺少。特别是在西方经济低迷,东亚经济强劲,东方文明日益焕发亮光的今天,小小东亚系的名望与日俱增,就连蹲在门口的那对石狮子也好像扬眉吐气起来。
蹲在“燕京楼”门口的那对石狮子也好像扬眉吐气起来
进进出出“燕京楼”的人们,个个面带笑意,见面抬手招呼,表明大家全是“同舟共济”的老相识。系内研究生人数超过大学本科生。他们除来自中、日、韩三国为主外,还有好些白皮肤与黑皮肤。中国留学生以前几乎全来自台湾、香港,近些年来也开始陆续招进少数大陆学生。教授来自世界各国,其中也有个别出身港、台,留学、定居美国的华裔学者
作为研究机构的“哈佛燕京学社”,成立于1928年。它的性质类似上述美国各著名大学亦都设立的“东亚研究所”及其所属“中国研究中心”、“日本研究中心”、“韩国研究中心”,从事组织与进行东亚各国的学术研究。近些年,学社同仁在前任社长韩南教授和现任社长杜维明教授率领下,把研究工作搞得有声有色。他们每年从各国选拔一些获取过博士学位的中青年优秀学者,来学社做定期访问学者,训练出一批批东方学的学术新锐,使学社事业如日中天,成为人们特别是各国年轻学者十分向往的学术胜地。
至于“哈佛燕京图书馆”,早已闻名四海。宽大的图书阅览室内,四壁挂满中外名人题词,其中叶恭绰的题词,称它“海外琅嬛”,十分恰当。“琅嬛”,传说海外神仙藏书之处。哈佛建校至今,藏书总量已达1300余万册。中文图书专藏,始设于1897年。学社建立之初,附设“汉和图书馆”,收藏中、日文图书,1965年改称“哈佛燕京图书馆”。1976年由燕京学社所属,转属于校图书馆系统,图书馆仍袭旧名。建馆70多年来,从首任馆长裘开明,到现任馆长郑炯文,与上下同仁竭力经营,多方搜求,累积藏书近百万册,新旧期刊1400余种,缩微胶卷6万余件。藏量之富,居欧美各大学东亚图书馆之首。它与华盛顿“国会图书馆”中文部与伯克利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人称为美国三大中文藏书中心,是所有在美研究汉学的人士都希望光顾的地方。我也不例外的齐备了这三家借书证。想把这三家中文图书,哪怕是仅限自己专业相关的部分,都浏览一过,简直不可能。走马看花式的在书架前随便蹓达,检阅图书目录,给人的基本印象是,三家各有千秋:“国会”以量过人,“伯克利”以质取胜,“燕京”则在量、质两方面,与二家平分秋色。如我最关心的中国古典戏曲善本书籍,在“燕京”就藏有不少,光是其中那些闻所未闻的传奇孤本,已够使我惊骇不已。
哈佛讲坛
“燕京楼”入门甬道两壁是广告栏,上头贴满层层叠叠的各色广告,面目隔三叉五的更换。内容有校方要事通知,学生社团活动公告,还有书籍发售信息等等,而更多的还是各种学术演讲海报——有关我的那份,也忝列其间。
所谓“海报”,其实不“海”。小小16开纸张上,稍作编排设计,印上几项同演讲相关的内容,按照主次,排列字体大小和顺序:最大、最显眼的,是主讲者姓名,其次是演讲题目,再次是演讲者单位及演讲时间、地址等,而演讲者身份、职务、职称之类,则不加标明。或许在哈佛看来,能到她那里做演讲就是一种“身份”,至于什么来头,并不重要。
演讲完了之后,主办者特意送给我两份海报,说是“留作纪念”。我仔细端详这张表面看似极普通的海报,发现它像美元一样,纸芯里隐藏着专用图标与防伪字样,这时我才意识到它的份量以及所说“留作纪念”的真实含义。
后来我又了解到,去哈佛演讲,决不是谁想去就可以去,或要谁去谁就能去。它需事先经过严格而繁琐的审批程序:先由某教授提出申请及理由,然后经过教授委员会集体审议,讨论通过,同时确定讲题与时间,最后向演讲者发出邀请通知。我是因为近年在美国西海岸的伯克利加州大学任客座教授,我的同行老友、哈佛东亚系伊维德教授,在得知我今春要去东海岸华盛顿参加亚洲学会年会的消息,便事先举荐我访问哈佛,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得,才使我有此“殊荣”,而决非由于我在学术上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
人们多把登上哈佛讲坛,看作是个人事业达到世界峰巅的标志,是人生值得纪念和自豪的荣耀。世界学术界的各路神仙,都利用各种机会,争取到哈佛讲坛露脸,这使哈佛门庭永远没有冷落的一天。哈佛讲坛还是世界新闻媒体聚焦之处,各国元首、政要来到美国,也常常要借它登台亮相,告示全球,这使得哈佛师生对于太多的“名人”司空见惯。人们说,哈佛学生如果每天都要去听自己感兴趣的演讲,去见自己想见的“名人”,他就甭看书、上课也来不及,因而他们对听讲选择必然严格而挑剔。
深知我学术底细的伊维德教授,为我提出一个切合我近年研究实际的讲题《风月锦囊与中国戏曲研究》,要我把中国最早戏曲选本、现藏西班牙皇家图书馆的海外孤本《风月(全家)锦囊》的发现意义以及个人研究成果,介绍给大家,把对此问题感兴趣的学生吸引到了讲堂。有趣的是,哈佛给我定的这个讲题,同华盛顿亚洲年会要我做的“特别报告”,以及后来斯坦福大学邀我去做的演讲题目,都竟然不谋而合,这使我十分惊叹美国同行对于学术信息的了然程度。而我所在的国内专事研究戏曲的单位同人,对此却未必全然知晓。
伊维德教授曾长期担任荷兰莱顿大学汉学研究院院长,跑过世界许多地方,任教过不少国际名牌大学,能通八种语言,可称见多识广。他曾经对我说起,根据他的感受,哈佛大学的最大优势,就是学生水平较高。这一点,我从哈佛学生听我演讲的提问中,得到确实的领教。如演讲后,一位学生曾向我发问道:《风月(全家)锦囊》是不是个舞台演出本?另一个学生则问:《风月(全家)锦囊》向我们展示的中国明代戏曲研究的新课题,应该如何具体着手进行?还有一个学生的提问,更别出心裁:中国唐诗、宋词之类的版本区别,跟戏曲版本的不同呈现形式,二者有什么本质区别?像这些切中肯綮、对讲题带有关键性的提问,出自不曾具体接触《风月(全家)锦囊》这本书,而且多数不是专修中国古代戏曲研究的年轻学生之口,实在叫人感到惊讶。我想,哈佛之所以不断制造出各类精英,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的学生不是跟别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哈佛大学东亚系演讲答问现场
哈佛在招手
哈佛之行,使我感觉到我们离走向这所“国际大学”还有许多距离。哈佛的中国学生,尤其大陆学生,跟别国相比,人数实在还显得寥寥。任教哈佛的中国教授,更是屈指可数。走向哈佛讲坛的中国学者,别的学科专业我不清楚,但就我的同行来看,还有更多、更出色的人才在等待哈佛发现。
在全球逐渐步入知识经济时代的今天,“哈佛”二字,如似福音,四海遥布,八方景从。它也在强烈地激荡起我们中国人的心中祈愿。去哈佛留学,是无数学子梦寐以求的择校首选。哈佛经济论坛,几度火爆京城,入场券价高数万,依然一票难求。“哈佛人”是作家高兴捕捉的写作题材,是读者感到神秘而有兴趣的阅读对象。一位“哈佛女孩”家长写的书,洛阳为之纸贵,成为无数盼女成凤的中国家长捧读的现代版《女儿经》。一位学成归国的哈佛女生,带着她的“蓝色基因”理念,撒播中华大地,使人们对上千年造就儿孙成才的中国传统施教模式,生出种种疑虑……。中国人是多么向往哈佛,需要哈佛!
哈佛在招手,让更多同胞走向哈佛,这是我哈佛之行后挥之不去的心愿。
(原载《温州日报》2002年7月4日“瓯越文谭”、《玉海》文学季刊200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