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朱友宏:裁缝冯碎嘴

乡村手艺人系列

裁缝冯碎嘴

作者:朱友宏

不说甚远,三十年前乡村里的家庭主妇包括成年尚未婚配的姑娘,都是不折不扣的裁缝。那时候一家子老老少少的四季衣服鞋袜多是主妇和闺女们一针一线缝制而成,家人们衣服上针线的好坏是主妇的面子,就连走东家串西家的媒婆们也把姑娘的女红水平作为牵线搭桥时的主要筹码,换句话来说,一个姑娘就是长得再漂亮若是手笨,针线活做不好,那找婆家的资本也会大打折扣。

那时候商店里极少有成衣可卖,就是有,一般的百姓也买不起。老百姓穿衣都是买布来自己缝制,便是买布也非是有钱就能买到,买布要凭布票的,一家子节省下布票和钱,一般都是到年底里才到供销社扯回或蓝或黑的棉布,为孩子做上一件新衣服,这是孩子最珍贵的新年礼物了。若是家里孩子多,那便只能轮流做新衣服了,且一般是哥哥姐姐优先,因为哥哥姐姐穿小了穿旧了的衣服补补改改可以给弟弟妹妹们穿,而反之则无法行得通。布买回来,手巧的主妇便自己裁剪、缝制,手不巧的,便央求左邻右舍手巧的邻居裁剪,自己再拿回来一针一线的缝制,就连衣服的扣子,也多是用裁剪剩下的布条纽缝而成的布盘扣。

但村妇村姑们手艺再好,也只能叫针线活,村人是不叫裁缝的,若是遇上给姑娘缝制新嫁衣,给儿子制作新婚服,或者是一些端公家饭碗的人做衣服,则也要追求“时髦”,那就要请专业的裁缝来裁剪缝纫了。那时候的乡村裁缝都没有正经的店铺,一般都是在家里,一个房间里铺着一张宽大的门板作为工作台,台上摆着两把专用的大剪刀,一小盒给布划线的粉饼,墙上挂着一根长长的软尺,工作台旁一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再加上装着木炭的笨拙的烫斗,这几乎就是专业裁缝的全部家当;而门前也绝不会有“**缝纫店”之类的广告,因为周围几个村人都很熟悉,而他们的生意也绝无可能做出五里开外。

我们后村就有一个冯裁缝,外号“冯碎嘴”,我们周围几个村人若要做“正经”的衣服,都是找他的。提起裁缝,人们自然会想到瘸子、小儿麻痹症之类的残疾人,因为这类残疾人因为腿有毛病做不得重农活,学缝纫这门手艺对腿脚没有过多的要求,所以乡村里不少裁缝都是腿脚不好人。而我们的冯裁缝则是四肢健全的,如果说他与村人们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不似一般村里汉子黝黑干瘦,长得白白胖胖,发型亦不似村人一样的“小平头”,而是留着三七分,着装也总是有板有眼的,绝不像一般村人一样的邋遢,倒像个干部。冯裁缝是读过书的,且读到初中毕业,这在那时的乡村里算是个大文化人,只可惜他初中毕业以后因为身体太过瘦弱,受不了农田里的苦,就跟他的姨夫学了裁缝。

我之所以对他印象如此之深,一来是因为他会讲许多故事,从《西游记》《全唐书》到《聊斋》《搜神记》,虽然讲得不如说书人那样的绘声绘色,但对我们来说还是有相当的吸引力。我们常常在放学以后或者割草的空闲到他的缝纫店听他讲故事,自然我们也会以帮他整理碎布条、或者捡一些干树枝作为回报。只要他的活儿不忙,缝纫店门口聚着三五个孩子,便会端着个搪瓷缸子,喝上一口水,响亮的咳嗽一声:“说神到底说世人,说古究竟喻今人,我道前朝沧桑事,诸君且观今日尘。唉,张小三,我前天讲到哪儿啦?……”

二来,他是个光棍,在那个年月,农村里光棍并不少见,但一般的光棍不是长相丑陋、身体有疾,或瞎或聋、或秃或瘸,便是阶级成分高、家境贫穷,而冯裁缝长得仪表堂堂,又有手艺,家境说不上很富,在乡村里却也是上乘,起码我们在他的家里隔三岔五就能闻到肉香。所以,他成为光棍,在乡村里就有了各种各样的传闻,有的说他“不生长”(意为生理有问题、不能生育);也有人说他“流氓”,给姑娘小媳妇量体裁衣时,常常会摸人家的屁股、奶子,坏了名声,再没有别人给他提亲。这个传闻的确坏了他的名声,以至于一些姑娘去找他做衣服时,总要找个伴儿一块儿前去,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生意。还有人说他在读书时,喜欢一个姑娘,后来这个姑娘嫁给了一个当官的做了填房,他便发誓终生不娶,再好的姑娘他也看不上。总之,仪表堂堂的光棍冯裁缝在乡村里是个话题人物,你想印象不深也不行。

冯裁缝的手艺好,他做的衣服虽然式样也只是中山装、列宁装,但是裁剪得总是非常合体,针脚细密,熨烫得线条笔挺,手工不逊于成衣,却比成衣更合体。因此他的好手艺自然就在乡村人的嘴里,村里人穿上新衣服,没事也总爱在村里走上几趟,遇到有人夸奖几句,主人必会骄傲的说上一句:“冯碎嘴做的。”就如同现在的人说 “皮尔卡丹的”一样。

但在我们乡村里,他比手艺更出名的是他的“碎嘴”,看到大队的干部们喝酒了,他总会等干部酒足饭饱出来的时候,唱上几句:“书记脸儿红扑扑,会计脸上扑扑红,年底大伙一扎账,社员都把脸儿嘟。”弄得干部们很没面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笑骂一句:“他妈的,冯碎嘴。”至多是让他多交几个钱抵工分。年底里生产队总要杀头猪分肉给社员们过年,这本是喜洋洋的事,屠夫刚把猪捆在杀猪凳上,他便伸手在猪身上比划:“硬肋这块队长的,二肋这块会计的,头蹄下水杀猪的,槽头肉是俺的。”围观的社员们轰笑,屠夫则气得举刀都想把他先杀了。

他的嘴碎得连做手艺时也闲不了,那时候找他做衣服多是准新娘,带来的布料也自然是准婆家送来的“过贴衣”,他高兴了,给准新娘量衣时,总是唠唠叨叨,什么“量量肩,夫妻恩爱万万年”“量量袖,成家以后恩爱久”,常常说得准新娘面红耳赤,有时说溜了嘴“量量腰,来年生个胖宝宝”,还会招来准新娘骂“流氓”。他不高兴了,给人量衣时则一句话也不说,等人家走了,却又开始唠叨,什么“图猪猪壮家富安,图圈圈破年年难”,什么“有情儿郎尔不看,无良浪子你却贪,莫看今儿风景好,明儿想哭找地儿难”……而每当他这般唠叨的时候,若是被他的哥哥听到,必会叱骂:“闭上你的臭嘴,自己少才无料,家都成不了,还整天说东家道西家,小心人家过来撕了你!”

而冯裁缝给乡村里最大的冲击是他临终时留下的,行将就木的冯裁缝把侄儿叫到床前,让侄儿把那个他整天锁得严严实实的大木箱打开,侄儿本以为那一定是他一生的积蓄,说不定还有些值钱的宝贝之类的,谁知打开之后,发现是一箱子信,每封信都封得好好的,且都贴好了邮票,但都没有写过地址。侄儿极其失望,冯裁缝说:“我一辈子做裁缝,只图糊口,没挣过多少钱,除了这间破房,什么也没有给你留下。这些年里,都是你们夫妻照顾我,死了还得劳你送终,我死后,火纸就不要买了,这些信就当作火纸给我烧了吧,但任何人都不许打开信封,这算是二叔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冯裁缝的侄儿虽然有些失望,却也没有违背二叔的意愿,果然把那些信原封不动的都当作火纸化了,有几个小孩子们觉得有些信封上的邮票煞是好看,想揭下来,也未得允许。

那些信是写给谁的,写些什么内容,一时在乡村里传得沸沸扬扬,但真相已被冯裁缝永远的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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