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19——24上部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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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望的田野上

(19——24上部)

文|张书勇

19

小王驾车驶至镇街拐角处,减下速来,悄声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若桐道:“若桐哥,不去看看你买的房子装修得怎么样了?”若桐不耐烦的答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都火烧眉毛了,哪有那个心思!”小王吞的一笑,不再说话。

坐在后座上的若凤感觉两人话里有话,不禁诧异的看了并肩而坐、心事重重的张天远一眼,又顺着小王的目光方向望去,正见一个青春窈窕、长发披肩的红衣女郎亭亭玉立的站在街道对面,一边心神不宁的瞧着这边,一边时不时的翻着手机,心下已然明白,说道:“若桐,去吧,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多操心吧!”

若桐扭捏了一下,并未答话。张天远不明内情,沉声说道:“去吧若桐,房子装修一定得把好质量关,千万别叫那些以次充好偷工减料的黑心工头给骗了。公司的事情,我和你姐去办就成。”若桐这才横了一眼小王,低声嘟囔道:“就你眼尖,就你话多!”待小王将车停稳后推门下车而去。

车子重新启动,继续向前驶去,若凤拍了拍张天远的肩膀,两人几乎同时回头隔着车后玻璃望去,恰正看见红衣女郎伸手去拉若桐,若桐退后两步,似乎表示拒绝,红衣女郎娇嗔一声再次上前,双手抱住若桐手臂,又将下巴支放他的肩上,两人这才相依相偎的朝向胡同深处走去。

“若桐长大了,我们也该老了。——时间过得真快!”若凤后脑偎着张天远的右肩,嗓音潮润,似欣喜又似伤感。张天远没有说话,伸手握了握若凤的手掌,郁郁的叹了口气。

车子驶进水源镇党委政府大院,在前院“为人民服务”的迎门照壁下稳稳停住,张天远和若凤推门下车,步行走向后院。水源镇党委书记李颉恰正站在后院办公楼前接听电话,两人便静静的立在一旁等候。李颉接完电话,关上手机,一眼看到十多米外站着的张天远和若凤,立刻大步迎上前来,一把握住张天远的手大声说道:

“啊呀天远,我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这种粮大户、农民企业家竟携夫人亲自光临,也不事先打个电话知会一下。失敬失敬,真是失敬得厉害啊!”

李颉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为人性情温和,举止沉稳,平常话语不多,偶尔喜欢幽一下默;因为头顶的头发过早脱落,只好将四周的头发留长,梳拢上去遮住头顶,所以在水源镇镇直部门和村组干部口中,李颉赢得了一个颇为滑稽的绰号:“地方保护中央”。消息传入李颉耳中,李颉特意将长发甩了甩,然后以指为梳,把四周的头发拢至头顶,幽默说道:“地方保护中央,总比中央保护地方强吧?这绰号好,这绰号好!”

当下李颉热情的把张天远和若凤让进位于二楼东端的办公室坐下,又亲自倒了两杯开水,一杯放在若凤面前的茶几上,另一杯双手捧着递在张天远的手里。张天远虽然素来行事稳重,缓言慢语,但因此次事关“天凤”公司前途命运,故一落座,便迫不及待的打问起了土地“三权分置”和“香雪”公司即将在仲景村建立酒黍种植基地的内情。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李颉听后笑道,“天远,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要没这档子事,只怕我这党委书记一年里也见不上你两三回面哩。”

张天远尴尬的笑着说道:“李书记,咱农民生来就是土里刨食的命,一天不抓捞,家里就一天没得吃的喝的。我这不是整日穷忙,脱不开身嘛!”

“算了吧天远,你这堂堂的农民企业家,竟哭穷哭到我这里来了。传扬出去,岂非天大笑话?”李颉笑着摆了摆手说道。

若凤望着李颉含笑说道:“李书记,这你就不懂了吧。庄户人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那是每样都少不了的呀;'天凤’公司这么大的摊子,既要维持下去,还想发展壮大,作为当家人,天远哪一天不得起早摸黑,哪一天不得精打细算?所以呀……”

“得得得,一不小心捅了马蜂窝,娘子军杀出来了。休战,休战!”李颉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天远,若凤,闲话少说,书归正传。我这就先和你们谈谈'三权分置’的事吧。”

接下来李颉收起笑容,手捧茶杯,一面来回踱步,一面耐心的讲解道:

“'三权分置’是中央继家庭承包责任制后,近年来提出的又一土地改革设想;市委齐书记在结合自己三十多年的农村工作经验,并反复调研、多方征询意见的基础上,最终决定在我市率先试行。不可否认,土地承包到户的最初几年,农民种田积极性高涨,土地产出潜能得到挖掘,这无疑推动了农业的发展,推动了社会的进步。但随着形势的发展变化,目前这种经营模式的落后性越来越为凸显:一块大方田分属十数家甚至数十家农户,结果每家都成了巴掌宽窄的'绺绺田’,大型机械进地,连掉头都很困难;农户分散经营,规模化集约化种植难以实现,新科技新品种难以推广,产品从产量到质量都难以保障;农民满足于望天收,不愿投资改善农业生产环境,而愿意改善农业生产环境的资金又无法进来;大批农村劳动力进入城市,导致所承包农田出现撂荒或半撂荒现象……”

听到这里,若凤插话说道:“李书记,我们'天凤’公司目前采取的经营模式,不是正在改变这一现状吗?”

“是。但由于'天凤’公司资金、技术、影响力有限,所以改变这一现状的进程太过缓慢,而且改变的范围也仅限于你们仲景村周围。”李颉打开杯盖,喝了一口开水,望着若凤继续侃侃语道,“而土地'三权分置’,首先通过土地流转,实现了连片种植连片开发;其次通过农开公司投资,进行大规模的综合整治,提升了地力;最后通过引进新型农业经营主体,也就是吸引了农业之外的科技、资本、人才汇集进入农业。这样几步下来,是不是大大的推动了农业现代化的进程?是不是大大的提升了农业的产出潜能?”

张天远和若凤都是明白人,平日多曾读书看报,对于国家的土地政策也偶有思索,此刻听李颉条分缕析,语语有理,不觉心悦诚服。李颉伸手拢了一下额前头发,确保“地方”继续保护“中央”之后说道:“按照齐书记的设计,'三权分置’改革目前在你们仲景村不过只是试点,一旦探索成功,下步还将在整个水源镇、整个禾襄市推广呢!”

“李书记,听了你的一席话,我可真是茅塞顿开。我们'天凤’公司是托了国家政策的福,才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眼下既然上面有了新的政策新的举措,'天凤’决不会拖党委政府的后腿。请你放心,我们这就回村去找赵夏莲,主动交出土地,好让她在村里推行'三权分置’,让李进前在村里建立酒黍种植基地!”张天远望了若凤一眼,起身说道。

李颉摆了摆手:“天远,这你又错了!”

“怎么,紧跟政策也不对吗?”张天远有些不解的望着李颉。

李颉举杯喝了口水,略一思索后侃侃语道:“天远,我们共产党人做每一件事,正确与否,成功与否,最终都要以群众答应不答应、高兴不高兴、满意不满意作为最高标准。我刚才只是从理论角度来分析阐述'三权分置’的可行性,但在实际操作中,'三权分置’还有可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和阻力。所以你们'天凤’公司该怎么做就依旧怎么做,就让赵夏莲去宣传去发动吧:如果群众都站在'天凤’公司一边,集体反对'三权分置’,那就说明时机尚不成熟,试点工作便应完全停止下来;如果群众都站在'天凤’公司对立面,集体支持'三权分置’,那就说明时机已经成熟,试点工作便可大力推进下去了。——这不单是我的意见,更是市委齐书记的意见!”

“哦,明白了!”张天远和若凤对望一眼,两人同时点了点头。

“关于'香雪’公司在仲景村建立酒黍种植、黄酒酿造基地的事,这我是知道的。黄酒酿造是咱市近年来倾力培育的支柱产业,李进前的'香雪’公司又在全市酿酒界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回村建立种植酿造基地,总的来说是好事,不是坏事,所以镇村两级还是要大力支持,积极配合的。至于你们之间的竞争嘛,哎,天远,我听说你和李进前既是老同学又是老朋友,你们两人可以自行协商相互让步,最终达成一个互利共赢的合作协议嘛!”李颉继续说道。

告辞李颉,时间已是正午。张天远和若凤坐车路过镇街拐角处时,看见若桐双手插在裤袋里,正一个人闷闷不乐的站在胡同口处四下张望,就吩咐小王停车,摁下车窗玻璃问他房子装修得怎么样了。若桐闷嘴葫芦似的,一句话也不回答,拉开车门便一屁股坐了进来。

小王重新发动车子,驶上了回往仲景村的道路。刚走没多远,张天远和若凤便听得若桐恚怒的喝问小王道:“你笑什么?”

小王答说:“我没笑!”

“没笑?”若桐哼了一声,“你大嘴巴咧得嗓子眼都露出来了还说没笑?”

小王一本正经的回道:“拜托,我那是打哈欠好不好?”

若凤轻轻的吭了一声,若桐和小王对望一眼,双双噤声住口。

午饭过后,张天远、若凤和若桐再次坐在了一楼的客厅里商议对策,三人一致认为既然上级要在仲景村搞土地“三权分置”改革试点,李进前恰又在此时回到仲景村建立酒黍种植基地,看来形势确于“天凤”公司不利,因为不管怎么说,“天凤”毕竟是一家以农业种植为经营主业的公司,如果没有土地自然便难以生存下去;而李进前杀回仲景村,目的就是要和“天凤”争夺耕地。但是假若全村农户年底能够不改初衷,继续和“天凤”签订土地流转协议,那么不要说李进前,就是赵夏莲也没有办法,因为一来李颉已经有言在先,要把群众对于“三权分置”的态度作为是否开展试点工作的衡量标准,也就是说“三权分置”到底做与不做还在两可之间;二来现在毕竟土地承包给农民了,农民怎样支配使用土地那是农民个人的私事,政府完全无权干涉。看来,争取全村农户年底继续和“天凤”公司签订土地流转协议,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末了,三人一致决定:

从现在开始,立即采取强力措施,想方设法做好全村农户的思想工作,同时适当提高明年的土地流转费用,增加年终的分红福利,以确保大家伙儿全心全意支持“天凤”公司,不把耕地交由赵夏莲去搞“三权分置”,更让李进前建立酒黍种植、黄酒酿造基地的计划落空。

第四卷

20

赵夏莲手拉麦兜走进后院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几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鸽子正在堂屋房顶咕咕鸣叫;后院西侧厢房亮着灯光,赵伯冉正在案板跟前咯噔咯噔的擀着面饼,而坐在灶下烧锅的,则是赵夏雨。

“爷爷、小叔,我小麦兜回来喽!”还在厢房门槛前时,麦兜就欢快的喊叫一声,然后张开双臂一头扑进了赵夏雨的怀中。

赵夏雨一面往灶膛内添着硬柴,一面扳过麦兜的脸蛋,嘴里说道:“来,给小叔弹下耳朵!”

麦兜乖乖的侧过脑袋,把耳朵让给赵夏雨,同时又满脸紧张的闭上了眼睛。赵夏雨望着站在厢房门口的赵夏莲,做个鬼脸,把右手拇指和中指绷成一个鼓鼓的圆形,在麦兜的脑袋前后来回旋绕,绕着绕着,突然便一下放开指头弹在了麦兜的耳朵垂上。

“小叔坏,坏小叔!”麦兜伸手捂住耳朵,又龇牙咧嘴的喊叫一声,便跃起身来,蹦蹦跳跳的跑出厢房,跑向前院堂屋去了;一边跑一边大声的唱道:

哥哥的哥哥叫哥哥,

姐姐的姐姐叫姐姐,

爸爸的爸爸叫爸爸,

妈妈的妈妈叫妈妈。

……

赵夏莲走进厢房,站在爹的身后看了一会儿;赵伯冉知道闺女回来了,却并不说话,甚至连头也没回一下,只管一下一下用力的擀着面饼。赵夏莲便冲赵夏雨点了点头,回到前院堂屋自己的卧室里换洗衣服了。

时间又过去了五天,“三权分置”工作依旧没有丝毫进展,而张天远却在村里轰轰烈烈的搞起了宣传“天凤”公司土地流转好处的活动;王安平也不再过问赵夏莲是否攻克张天远的堡垒的问题了,每次见面虽然依旧客气热情,可是一背过赵夏莲的面便高谈阔论,喜笑颜开。这一切都使赵夏莲渐渐的着急起来,她带着赵士乐、李有才和孙殿秀连续走访了十多户农家,征询对于“三权分置”的看法,却不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就是干脆来个闷嘴葫芦死不开口。赵夏莲既切实感到了基层干部的尴尬不易,又对“三权分置”的前景感到了渺茫沮丧;惶惑之中,她先后拨通了李颉和李进前的电话。

在电话里,李颉反复强调“三权分置”虽是市镇两级党委政府近段时间的中心工作,但赵夏莲一定要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决不能违背群众意愿强制上马,把好事办坏,更不能因此产生矛盾,导致群访事件发生;而李进前在接到赵夏莲的电话后则嘻嘻一笑,反问赵夏莲道:“我的大支书,你有什么好的想法或者建议?”

“我的想法或者建议就是,立即行动!”赵夏莲答道。接下来,赵夏莲合盘托出了自己几天以来反复思虑并最终确定的应对方略。

“好,英雄所见略同。——一切都照你说的办!”李进前的回答干脆简练。

然而赵夏莲却沉默了下来,许久方才嗓音潮润的说道:“进前,你说我们这么做,对得起天远吗?我们三个……可是打小玩大的铁杆死党啊!”

电话里,李进前也沉默下来;过了大约半分多钟,赵夏莲才重新听到他的声音:“是有些对不起天远。天远原本在村里打拼开创了很好的局面,可是现在这种局面却将由他最好的两个朋友来打破,这对天远而言,实在很不公平呀,实在很受伤害呀。但,我们不这么做成吗?不成!于你而言,这是上级交付的政治任务,要想完成任务,就不能顾及私谊,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与我而言,商场如战场,机会稍纵即逝,而机会一旦逝去,我将会每年额外付出数百万、数千万元的代价,每年白白失去数百万、数千万元的收益……唉,不说了,事情过后,我们再好好的补偿天远吧!”

赵夏莲换洗完衣服,一面整理着几天来的思绪,一面慢慢的走进了后院。东天的一片莲花云间,半钩弯月正在冉冉升起;堂屋房顶的几只鸽子也早已栖息入睡,偶尔发出一声两声咕咕的梦呓。清亮亮的月光地里,赵夏莲看到赵夏雨一边两手不停的倒换着半拃刚出锅的锅盔,一边嘴里吸吸溜溜的哈着气快步走出西侧厢房,便伸手拦住了他,说道:“夏雨,这么大的一拃锅盔,你吃得完吗?”

赵夏雨回头望望厢房,见赵伯冉正坐在灶下烧锅,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姐,我孝敬媳妇呢!”

“死不要脸,吃个蚂蚱也不忘带给媳妇一条大腿,——我就知道你是拿给青荷的!”赵夏莲撇了撇嘴,笑骂了一句。

说完,便走进了西侧厢房。赵伯冉已经烙好锅盔,煮好面汤,又烧了两个小菜,烫了一壶老酒。赵夏莲就帮着爹往院内弯腰枣树下的石桌石椅上搬运碗筷,摆放酒菜。正在忙碌之际,赵夏雨却又站在东墙根下的角门后面招手喊叫赵夏莲了。赵夏莲应了一腔,顺手拧下一块锅盔,边吃边迎着月光走了过去。赵夏雨的手中果然没了锅盔,赵夏莲便将自己的锅盔塞到他的手里。赵夏雨接过锅盔,狠狠的咬下一大口,一面咯咯吱吱的咀嚼,一面呜呜噜噜的说话:“姐,前几天进城去啦?你咋不招呼一声,我驾车送你和麦兜去嘛!”

赵夏莲回头望爹一眼,见爹正在忙着摆放碗筷,并没注意这边,就压低声音说道:“死夏雨,你瞎咋呼个啥呀,你是生怕我离婚的事情满世界都不知道吗?——让你驾车去送,你是寻着要和兴胤打架啊?”

赵夏雨是赵夏莲已出五服的本家兄弟,比赵夏莲整整小了十二岁。赵夏雨十三岁上便父母双亡,是赵伯冉亲自将他照顾拉扯长大,一年四季的衣服被褥,冬棉夏单,又全是赵夏莲和娘帮着拆洗缝补,就连媳妇青荷,也是赵夏莲和娘做媒促成的。因此,赵夏雨便将赵伯冉夫妇视作亲生的爹娘,把赵夏莲视作亲生的姐姐。赵夏莲娘去世的时候,赵夏雨哭得比赵夏莲还要伤心。得知赵夏莲和钱兴胤离婚的消息后,赵夏雨独自驾车进城去到钱兴胤的办公室里,亲亲热热的叫了声“姐夫”;钱兴胤以为赵夏雨并不知道他和赵夏莲离婚的事情,赶紧起身握手相迎,不料一握,掌心一阵针扎一般的疼痛,竟流出血来,原来赵夏雨手中事先藏着一枚图钉,在握手的同时将图钉猛的摁在了钱兴胤的掌心里面。钱兴胤忍着疼痛,手指赵夏雨说道:“夏雨,你你……”话音未落,赵夏雨早狠狠一拳擂在了他的鼻梁上。

此刻,听赵夏莲提说打架的事情,赵夏雨立刻精神大振,把锅盔叼在嘴里,然后曲弯双臂,攥紧拳头,猛一咬牙运劲,全身的骨节顿时发出咯咯叭叭的脆响;半晌方松下气来,拿开锅盔,不屑的一笑道:“打架?他兴胤也配和我打架?姐,不是吹牛,就兴胤那瘦弱单薄模样,再来十个八个也不是我的对手!”

赵夏莲撇了撇嘴,揶揄的说道:“去去去,你只说你过五关斩六将的英雄事儿,那败走麦城的事儿咋就不提呢?我听说上次你去寻钱二狗打架,被青荷从后面赶上,拎着耳朵就把你给揪了回来。有这镜头没有?”

赵夏雨立刻双手抱肩,摆出一副哆里哆嗦可怜巴巴的模样,回头望着自家的卧屋,卧屋的窗户上面正映出青荷一边看书一边咬吃锅盔的身影;嘿嘿一笑,低声说道:“哎呀姐,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一提说青荷,我咋就觉得这脊背阵阵发凉呢?不过男人怕老婆也算不得啥丢人的事。大象那么大,却害怕老鼠;秤砣那么小,却打得起千斤。——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嘛。我夏雨是老虎,可青荷她是武松呀!”

看看爹已在弯腰枣树下面摆好了碗筷,转头望向这边,赵夏莲便打算收住话题了:“还是别扯远了,说吧,叫我有啥事儿?”

“姐,我觉得王安平这老家伙最近一段时间活跃得很。有几个晚上我都看到他、李有才和钱兴茂、钱二狗,还有李大牛几个凑在一处喝酒。”赵夏雨这才正色说道,“姐,这几个臭味相投的家伙凑到一处,恐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哩!”

“夏雨,你的意思是?”赵夏莲心里也有对于王安平的种种揣测,然因身在局中,一直不能想得十分明白;此刻这个话题由赵夏雨说来,毕竟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所以便开口问道。

“姐呀,你且听我慢慢道来!”赵夏雨右手翘起兰花指,摆出戏里小旦念白的样子,拖长音调答道。

“行啦行啦,你就别再婆婆妈妈的啦!”赵夏莲忍笑说道。

于是赵夏雨收起笑脸,一本正经一五一十的帮着赵夏莲分析推测起来:当年王安平便想颠覆爹的支书位置,自己过回当一把手的瘾,几次暗中行动,可惜最终没能得手;如今好不容易盼到爹退休了,上台的却仍不是他,王安平能不懊丧吗?你回村兼任支书,开展“三权分置”试点工作,王安平又想你毕竟属于“飞鸽”牌的干部,早晚会跟随着钱兴胤一道搬住城里,因此也就打定了继续埋头苦熬的主意;可没想到你现在竟离婚了,再不会跟随钱兴胤去往城里了,王安平年近六十的人了,马上面临退休,当一把手的梦想即将彻底破灭,能不恼羞成怒,处处想着法子给你使绊吗?……

“我离婚的事儿王安平知道了?”赵夏莲疑惑的问道。

“姐呀,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呀?”赵夏雨辩白道,“王安平那老东西,消息通灵着呢!”

“哦!”赵夏莲若有所思的答了一句。

“听说,前段时间王安平还暗中鼓动瞎子祖爷、麦叶奶、麻叶婶等人去往仲景坡上,劝说张天远不要交出土地呢。——所以,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得时刻提防着王安平、钱兴茂、钱二狗、李大牛这几个货哩!”最后,赵夏雨以提醒的语气说道。

 

21

李进前站在公司总部大楼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北墙的巨幅落地窗前,双臂抱胸,拧眉侧目,静静的俯瞰着夜幕笼罩下的城市。

这段时间,李进前虽然没有回过仲景村,但是对于村里酒黍种植、黄酒酿造基地建设工程的进展情况却完全了如指掌:柳康健每天早晚两道电话,详细向他汇报当天工地上的各项数据数字报表;吕向阳又每天安排人员乘车往返两趟,严格监督监管工程的进度和质量,并把各处施工场面拍了照片、甚至录了视频发到他的微信上。因此,尽管坐在办公室内足不出门,李进前却对工地上的热闹场景宛若历历在目:机声轰隆,人声鼎沸,水泥石灰钢筋预制板等各种建筑材料堆积如山;工人们先开挖地基,再搭建框架,后修筑主体;预计再用不到十天半月时间,种酿基地大院的雏形便可初步显现了……

禾襄西北一带的农村素来就有种植酒黍、酿造黄酒的传统,禾襄黄酒曾一度和绍兴花雕齐名;可惜由于种种原因,自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禾襄黄酒逐渐走向萧条。近二十年来,历届禾襄市委政府均将黄酒酿造当做一项特色产业来抓,提出了“黄酒振兴”口号,既出台优惠政策,又多方注入资金,使得全市黄酒产业的发展势头极其迅猛:目前仅在市区南部的产业集聚区内就分布着大大小小四十余家酿酒企业,每年共有六十万包装箱的生产总量,产值近二百亿元。其中“宏发”酿酒集团公司是一家老牌企业,多年来一直稳坐全市酿酒行业的头把交椅,其员工人数、生产规模、产值利润乃至市场占有份额等等各项指标俱排名第一;而“香雪”酿酒公司则在李进前的精心经营下,后来居上,不数年间,便由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乡镇企业快速发展起来,其员工人数、生产规模、产值利润及市场占有份额等等指标直逼“宏发”,排名全市第二。

近二十年的从业经历,使得李进前深刻的认识到,要想在强手如林、竞争残酷的酿酒行业取得重大突破,单单依靠原始的黄酒加工和成品销售已经根本不行,而必须另辟蹊径,努力提高产品的技术含量,全面打出自己的个性特色。暮春的一个黄昏,李进前正在吃饭,梁敏君教授忽然从省城打来电话,告诉李进前她的老友、国家农科院赵继平教授最新培育推出的酒黍品种豫JS31号目前正在全国范围内秘密寻求合作代理伙伴;而这种酒黍产量高,品质好,正是酿造黄酒的最佳原料,业内誉称“黍神”,市场前景极其广阔……凭着生意人精明的头脑和敏锐的眼光,李进前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商机。于是他连夜赶赴省城,拜访了梁敏君教授,恳请她能同自己一道乘机飞往北京,拿下酒黍豫JS31号在全国范围内的种植经营和独家代理权。

梁敏君和李进前之间具有着母子一般的特殊感情,因此当李进前见到梁敏君时,尽管梁敏君手头事务非常繁忙,然而还是立即抽身出来,于次日清晨和李进前一道飞抵北京,找到赵继平教授的家中;凭着她和赵继平教授四十多年的同窗情谊,几经勘磨,几经周旋,最终帮助“香雪”公司以三千万元人民币的价格,顺利买断了酒黍豫JS31号在全国范围内的种植经营和独家代理权。

李进前和赵继平签订的协议墨迹未干,全国已有六十多家酿酒企业得知消息,派出的公关人员一拨一拨蜂拥而至,围堵在了赵继平家的门外,纷纷要求合作代理或独家买断,赵继平借口身体不适,一概拒而不见;李进前在回至禾襄市后的三个月间,也绝口不提此事。因此“香雪”公司买断酒黍豫JS31号的消息一直不为外人所知,直至前段时间项目进入实施阶段,这才陆续向外透出一些风声。

然而,“宏发”公司的黄克敬何以会在上周突然出马,妄图借助赌酒灌醉并进而诱惑自己把酒黍豫JS31号的种植经营和独家代理权转让给他们呢?李进前反复思虑,并把这些日子自己的言语行踪认真梳理了一遍:上次回到仲景村,自己曾向张天远和赵夏莲谈起过这件事,可是临分手时已反复嘱托他们保密了,张天远和赵夏莲是打小一起玩大的铁杆死党,又非竞争对手,断然没有走漏消息的可能;在公司召开的高管会议上,自己曾向何宇力、齐同勋、柳康健和吕向阳宣布过这件事,但几个人都是多年跌打滚爬同甘共苦的战友,而且各有股份在内,当然也不可能吃里扒外走漏消息。——如果说李震宇和黄克敬知道了“香雪”公司买断酒黍豫JS31号一事不算奇怪,可他们凭什么连三千万元人民币的买断价格也掌握得如此清楚呢?这究竟是谁泄的密呢?……

李进前直想得头疼,却终是不得其解,索性返身踱至东墙下面,一屁股坐进宽大松软的转角沙发里,双手抱头,上身半仰,一眼不眨的盯着在夜色掩映下晦暗无光的天花板。

按照李进前的规划,“香雪”公司准备在禾襄市引进种植酒黍豫JS31号,第一期发展六千亩,第二期发展八千亩,以后逐年扩大面积,力争三年内使所产酒黍在满足自家原料供应的同时,还可向其他各地黄酒酿造厂家出售,拓宽公司收入渠道。这一实施方案于两个月前秘密上报市委政府后,尹昭河基本上是表示同意的。但就在计划即将付诸实施之际,尹昭河突然接到前往中央党校学习的通知,而留在家里主持工作的袁清晨又是“宏发”酿酒集团公司多年的支持者;结果,李进前先是被推回到了水源镇,后又被推回到了仲景村,理由是仲景村即将开展“三权分置”试点工作,可为“香雪”公司流转到所需的土地。

李进前无奈之下,邀请市里三位农技专家对包括仲景村在内的全市二十八个乡镇的土壤进行了检测化验,比较分析,结论竟是仲景村周围一带系适宜酒黍豫JS31号生长的最佳区域,而且如果能够引进纯净的丹江口水库的水浇灌的话,将来产出的酒黍必然品质一流;同时又悉主持仲景村“三权分置”试点工作的是以水源镇副镇长身份回村兼任党支部书记的赵夏莲,将来必会对酒黍豫JS31号的试种提供种种便利。李进前不由欣喜万分,简直在心里暗暗感激起袁清晨的歪打正着了。

然而唯一遗憾的是,仲景村是老同学老朋友张天远处心积虑、经营多年的地盘,自己突然杀回,势必会对张天远的事业造成重大损失。如果因为担心伤害张天远而放弃回村,或者干脆拖上一年,等尹昭河回来后再另择其他地方种植酒黍豫JS31号,李进前心里清楚,这都是完全行不通的:商场原本就是战场,机遇稍纵即逝,“香雪”公司的时间耽搁不起,资金呆滞不起;何况,若把张天远比作蝉、把自己比作螳螂的话,则“宏发”老总李震宇就是一只黄雀,他始终躲在暗中虎视眈眈,伺机挤压“香雪”公司的生存空间,如今种种迹象表明,他更想借助各方面的力量妄图威逼自己就范,把酒黍豫JS31号的种植经营权和独家代理权全部转让给他……

“张天远安排其妻弟若桐组织人手在仲景村散发张贴传单,大力宣传'天凤’公司土地流转的好处了”,接到吕向阳发来的微信,李进前有些踌躇;“我的想法或者建议就是,立即行动”,接到赵夏莲打来的电话,李进前依旧有些踌躇。但是现在,当李进前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内反复思虑后,他明白:不敢再踌躇了,否则便将可能酿成“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悲剧。于是,他伸出颤抖的手,拨通了张天远的手机:

“天远,我回到仲景村和你争抢地盘,实在是迫不得已,我有我的难言之隐。天远,我们之间的这场竞争,不管谁胜谁败,希望各自都不要记在心里,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永远永远的好朋友。天远,我们之间的这场竞争,无论结果如何,到时候我都会回到村里,亲口向你道歉解释。天远,好兄弟,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了!……”

放下电话,李进前忍不住的淌下了泪水。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了张天远的艰难身世,浮现出了他和张天远之间曾经的兄弟一般的深情厚谊。他咬着牙齿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自己在这场竞争中取得胜利,如果自己在以后的酒黍种植中获得成功,就一定要好好的加倍的补偿张天远,回报张天远……

“梆梆……”耳畔传来轻微的叩门声音;李进前抓起面前几上的纸巾擦了擦眼睛,然后坐正身子,语调平静的说道:“请进!”

进门来的是肖文昭。肖文昭摁下门后的电灯开关,整个办公室内登时亮如白昼。李进前揉了揉眼,这才发现肖文昭的后面又跟着碧桃和洋洋。碧桃左手牵着洋洋,右手提着一个塑料保温桶。看到李进前诧异的目光,碧桃温柔一笑,说道:“整日东奔西跑,一年里在家吃饭的机会也没几次,洋洋又直说想你了。我刚才打电话问小肖,说你在办公室里没走,所以就包了饺子煮好送来!”

“爸爸好!”洋洋挣脱碧桃,张开双臂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来,一头扎在了李进前的怀里。

“哎,爸爸的贴身小棉袄!”李进前抱起洋洋,在她的小脸蛋上“叭”的亲了一口,然后抬头对着碧桃咧嘴一笑,道:“我这里正饥肠辘辘呢,娘子就送饺子来了。这叫什么?这叫瞌睡遇见枕头,这叫上错花嫁嫁对郎……”肖文昭听得吞的一笑,赶紧帮忙把饺子从保温桶内盛放碗中搁在几上,然后退了出去。

碧桃嗔道:“瞌睡遇见枕头,上错花嫁嫁对郎,这是什么逻辑?一张臭嘴就爱胡说,整天的瞎咧咧!”语毕转身,打开墙角书柜,从中取出两瓶“香雪融春”黄酒,“连日东奔西跑,不得团聚,今晚我陪你好好的喝上两杯,睡个好觉!”

李进前放下洋洋,捋起袖子,伸手从碗内捏起一颗饺子举得高高的,然后伸长脖颈张大嘴巴跳着脚的去够;跳了几跳,终是没能够着,倒把洋洋逗得双手鼓掌,咯咯直笑。后来李进前把饺子自上而下一丢,张口咬住,一面吧嗒吧嗒咀嚼一面夸张的叫道:“呀,茴香羊肉馅的,好吃,好吃。嗯,还有酒呢,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娘子,今晚咱就来他个不醉不归!”

22

“前些年,国家的税费提留多,村里的摊派款项多,农民种地,一年到头起早摸黑,风里来雨里去,挣断裤带累折腰,满打满算每亩地净收入也不过三五十元,——这还是好点儿的年景;要是遇上个水旱灾荒,除去劳力工夫不说,连种子钱、化肥钱都贴赔进去的人家也不是没有。因此家家户户都不愿种地,家家户户都想把自己的地推出去让给别人种。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和若凤因贩菜赚了点钱,便接手流转了村里一千来亩耕地,每亩地的流转费用开始时在五十到一百元之间,后来又增加至一百到一百五十元之间,这才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一步步发展到了今天的规模。”

张天远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里,语调平静的娓娓叙述着;他的对面坐着唯一的听众、“天凤”公司常年农业技术顾问唐盛。

小院东厢的厨房内,子良伯和栗花婶一个烧锅一个掌勺,正在忙忙碌碌的准备着一家人的晚饭;“哧啦哧啦”,铁铲贴着锅底翻炒菜肴的声音不时传入耳中,阵阵时浓时淡的香味氤氲飘来,更增添了这座农家小院的烟火气息。

唐盛是下午时候由张天远派若桐和小王驱车进城接过来的。尽管一连几天,“天凤”公司都在宣传土地流转给村民们带来的好处,然而张天远却总感觉效果并不很好,所以便电话邀请唐盛前来出出主意,理理思路。此刻,两人之间的谈话已持续了大半个钟头。

“公司刚刚起步,就有村民眼红了,尤其是国家取消农业税费、发放种粮补贴那年,总有个别人在私下里嘀咕,说国家承包给咱的土地,凭啥要让他张天远一个人经营,凭啥要让他张天远一个人发财?有人鼓动,便有人响应,不少村民串联起来拥堵在小院门口,七嘴八舌,要求收回自家的耕地。——当然,收回耕地是假,想要提高流转费用是真。我当时就站在院门口,说国家政策好了,我张天远自然也不能让大家伙儿吃亏,水涨船高,从今年开始每亩地的流转费用起底三百元,而且国家的种粮补贴费用我分文不取;几经谈判,最终确定每亩地的流转费用为三百五十元。这样我才继续有了地种,村民们也才能继续腾出手来出门打工做生意……”

张天远端杯喝了口水,继续娓娓说道:

“谁知道这竟开了个坏头:以后每年签订土地流转协议时候,便总有那么几个人在背后挑拨鼓动,要求提高费用;目前'天凤’公司流转土地的费用已经涨到了每亩六百来元,整个禾襄市内土地经营大户小户一百二十来家,'天凤’公司开出的价码最高。不仅如此,到了年底我还给大家分红,还给大家发放福利。我总在想,都是祖祖辈辈比邻而居的乡亲,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所以宁愿自己多操心,少收入,也要让大家伙儿心满意足……”

听到这里,唐盛笑了笑,用宽慰的语气说道:“张总,我担任'天凤’公司农技顾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时间了,当然知道你这一路走来,确实不易,也确实给乡亲们办了好事!”

“可是,我的这些父老乡亲们又干了些什么呢?七年前,'天凤’公司一百多亩即将开镰的麦子曾被突然引燃;五年前,'天凤’公司十多亩一人来高的孕穗玉米曾被连根削倒在地;三年前,'天凤’公司两台联合收割机的链轨铆钉曾被无端撬掉拧坏……我知道,这些都是村人干的,而且经过公安排查,也已大概锁定了几个目标。我和若凤私下商量了,大家好歹一个村的,何苦要把事情往绝路上做?因此也就权当不知道,见了面依旧笑脸相迎。近段时间,我一直在反复思考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呢?难道'天凤’公司效益好了会对他们产生什么坏处吗?”

“农民的劣根性呀……”唐盛跟着深深的叹了口气。

张天远将头仰靠在沙发背上,掌心轻抚前额,继续说道:“很多时候我也宽慰自己,歇歇吧,罢手吧,手里的钱够花就行了。这山望着那山高,人心不足蛇吞象,人挣起钱来哪里有个足尽的时候呢?可是上船容易下船难。一旦到了船上,你才会发现,再想下船,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因为你身后那么多人都在眼巴巴的盯着你呢,他们虽然嫉恨你,可到了关键时候还得指靠你呢。你只有拼力的驾着船,划下去,冲下去,哪怕前面是险滩,是悬崖,你也得义无返顾的闯荡拼搏……”

唐盛苦笑着说道:“唉,真是一家不知一家的难,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外人谁能想到功成名就风光无限的农民企业家张天远,原来在内心里除了儿子的事情之外,竟还隐藏了这么多的忧伤,深埋着这么多的烦恼啊!”

“所以,我现在时常感到孤单。我不想和人说话,不想搞人际交往,除非大事,一般情况下也是绝不出门的。这次请你,我确实是万不得已:赵夏莲要收缴土地搞'三权分置’改革,李进前要和我搞竞争改种酒黍。就在刚才,李进前给我打了电话,说他是迫不得已,说他有难言之隐,——这话我信,要不然以李进前的性格,是决不会无缘无故的突然跑回村来拆我的台的。可就是朋友,我也只能让步,不能放弃。唐技术,我们是朋友,你帮忙出点主意吧,要不然'天凤’说不定就真的难以存活下去了!……”

望着张天远略显哀愁的脸,唐盛点了点头,说道,“会的,张总,我一定会尽力的!”

张天远叹了口气,坐直身子,目光茫然望着院内那排郁郁苍苍的冬青树丛;混沌的暮色中,两只满身麻点的斑鸠正在树丛下觅食,爪子嘴喙贴着冰硬的水泥地面扒来拉去,不时传出“梆梆梆”的微音。他仿佛是在对着唐盛说话,又仿佛是在对着自己自语:

“这么多年来,我是天天的想着进前和夏莲两人,我心里盼着进前能把事业做得更大更强,盼着夏莲能在政治上有一番大的作为,盼着有一天我们三人能够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聚在一起。可盼来盼去,没想到竟把夏莲和进前盼成了我事业上的绊脚石和竞争对手。当然夏莲和进前也有他们的难处,他们决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也决不是那种拆台卖友的人。所以,在这场竞争中,即便是输了,我也丝毫不会记恨夏莲和进前的,我也还会一如既往的帮助他们,祝福他们的!……”

这时若凤从外面走了进门。身穿藕荷色风衣、颈系乳黄色丝巾的若凤虽然身体微微有些发福,但却依旧清爽漂亮,只眼角处爬上了几道细细的鱼尾纹,眼神中流淌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忧郁,然而整体看去却更加成熟更加散发出女人的韵味了。若凤提起茶瓶,一面给张天远和唐盛续水,一面大大方方的说道:“唐技术,你可是有一段日子没来'天凤’公司了,我们家天远天天念叨着你呢!”

“麦种下地,我这技术员也该猫几天冬了嘛!”唐盛笑着答道。

话音刚落,若桐和禾禾便手拉手的从外面走了进院。若凤招手叫道:“若桐快点,就差你了!”若桐答应一声,将禾禾交给厨房内的子良伯和栗花婶照看,然后走进客厅,坐在若凤对面,四人开始详细的商议起“天凤”公司的下步行动了。

炽白的日光灯下,张天远一反刚才的消沉姿态,在沙发里坐直身子,双目炯炯,表情坚毅,和若凤若桐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向唐盛叙述清楚了几天前三人商定的关于“天凤”公司近期行动的决意,也说了公司虽然已经有所举动,但效果似乎并不很好的局面。唐盛赞同三人确定的“天凤”公司必须抢在“香雪”公司前面做好村民们的思想工作、最大限度的争取大家年底继续和“天凤”公司签订耕地流转协议的思路,同时也提出了几条建议。经过详细商讨,一致表决,四人立即采取了行动:

首先,由唐盛动手,拟写一篇三千来字的《告仲景村全体父老乡亲书》。唐盛把自己关在张天远位于二楼的书房内,整整写了两个多小时。文章的主要内容自然是宣传当前国家的三农政策,宣传眼下农村种植粮食的种种好处,宣传“天凤”公司几年来艰难的创业历程和给予村民们的种种福利待遇,宣传“天凤”公司将来的美好前景及对广大农户继续加强福利待遇的承诺。文中并没提到李进前的“香雪”公司,更没提到酒黍种植,但字里行间的意思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那就是,呼吁全体村民继续和“天凤”公司签订耕地流转协议,而不要把耕地随意交由他人经营。

文章初稿写好,已是夜里十点多钟。子良伯和栗花婶端上饭来,唐盛、张天远胡乱扒拉几口后,便坐在客厅里,开始和若凤、若桐逐字逐句的推敲斟酌;又花费了几乎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方才将文章最终定稿。这期间,子良伯和栗花婶又带着禾禾,去到仲景坡上的菜地里拔了几棵萝卜白菜和一捆葱蒜芫荽,回来在院内的水龙头上淘洗干净,预备做夜宵的时候使用。

接下来,张天远又安排若桐和小王驱车赶往镇上,将文章制成宣传册页,套彩印刷三千五百份;并叮嘱两人印好后务必连夜赶回,天明就组织人手,将宣传册页一家一家的发放到全村农户手里,张贴到村内村外的电杆树上。

子良伯和栗花婶在厨下做好夜宵,压在锅内,便坐进客厅里来,陪唐盛、张天远和若凤唠叨起了村里的陈年旧事,感慨着世道的沧桑变迁;老年人毕竟耐不得瞌睡,说着说着就哈欠连天起来,便和禾禾吃了些夜宵,老少三人一块儿去到西侧的厢房里睡下。

若桐和小王带着印好的宣传册页回来时,天色已经微曦。唐盛认真核对一遍,确认文字和格式全部正确无误后,五人方放心的坐下来,边吃夜宵边谈。饭后唐盛不顾张天远和若凤的再三挽留,坐上车,由若桐和小王陪送回城。

23

赵夏莲拖着疲累的身子走进后院,看到明亮皎洁的月光地里,爹正坐在弯腰枣树下的石桌前等她。她吁了口气,手扶大槐树干,弯腰脱鞋,准备磕去鞋壳里一粒硌脚的沙子时,麦兜突然“呼”的一声从身后窜出,快步奔向弯腰枣树,把她吓了一跳。麦兜跑动的时候,两只小拳头提在腰间,脑袋随着脚步的跳跃左面一摆,右面一晃,动作夸张,姿势滑稽;距离爷爷两米远时,便一跃而起,飞扑向前。爹急忙伸展双臂接住,也就是在这种时候,爹的脸上才会漾出一丝温情,一丝笑意。他昵爱的问偎依在怀里的麦兜道:

“俵将,前几天进城去啦?城里最近有啥好玩的啊?”

麦兜原本就是个话篓子,用赵夏莲的话说便是“见树不说话,也要踢三脚”;此刻攀坐在爷爷的腿上,见爷爷问起城里的事情,立刻话匣大开,摇头晃脑的吟哦起来:

日照香炉生紫烟,

李白来到烤鸭店。

口水流下三千尺,

一摸口袋没有钱!

……

赵伯冉一怔,半天方才醒过劲来,脸色一黑,佯装发怒的说道:“俵将,混说混答,问个七对个八,驴头对不上马胯。说,哪个老师这样教你的,爷爷找他算帐去!”

麦兜才不怕爷爷呢。他伸手抓过一块锅盔掰作两份,爷爷一份,自己一份,一面大口嚼吃一面拔拉着爷爷颌下的胡须,嬉皮笑脸的回答道:“当然是城里的阿姨了。阿姨穿着花裙子,留着长辫子,脸蛋就象瓜子一样,可漂亮啦。——对啦,爸爸还让阿姨带我和小朋友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呢。阿姨说,麦兜啊麦兜,今天我扮灰太狼,你扮懒羊羊……”

“哪个……城里的阿姨?”赵伯冉面显诧色,疑惑的问道,“怎么,妈妈没跟你和爸爸在一起吗?”

赵夏莲跟爹打了声招呼,坐在桌前,拿筷子慢慢的往嘴里扒拉着饭菜,脑海中再次回想起了前天晚上赵夏雨说过的话。她不得不承认赵夏雨是个粗中有细的家伙,分析推测起问题来头头是道,而对于王安平,她也并不是没有深入的思考过:一个月前,当她毅然决然的拿下钱兴茂、停办采沙场时,便有人一纸书信告到李颉书记那里,反映她独断专行,不懂农村工作,很有可能把一个好好的村子搞乱;写信人虽然未具姓名,可是从行文的语气来看自然非王安平莫属。在村里的“三权分置”改革方案提出后,她又曾听孙殿秀说起过王安平表面上不哼不哈,暗地里却联络几个老党员老代表准备予以抵制的事。难道王安平果真要在村里拉帮结派,变着法子给自己的工作制造麻烦吗?赵夏莲在心中想道。

“王安平干了将近二十年的村会计、十多年的村主任,这次没能接上村支书,心里肯定会有怨气。这人缺乏大局意识,喜欢拉帮结派,搞团团伙伙,这是他多年来的老毛病了。不过凭心而论,这人的工作能力还是不错的,又比较熟悉农村情况,虽有私心,但并未犯过大错,再加上又快到了退休年龄,——正因如此,镇里才没有将他拿开。在以后的工作中,你一定要注意和他搞好团结,扬其所长,避其所短,力争把村里的工作做好!……”

赵夏莲的耳畔,又回响起了回村兼任党支部书记前夕,李颉书记对她的谆谆告诫。

现在,村里的“三权分置”试点工作已经拉开帷幕。这是市镇两级的中心工作,又是一项极其艰巨极其浩繁的工程,作为村支书,她需要投入最大的精力,同时需要准备随时付出最大的代价;所以,必须想方设法的使王安平放下私心,扬其所长避其所短,和自己紧密的团结起来,带领全体村民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努力把“三权分置”工作做好,努力让仲景村以一种崭新的面貌挺立在全镇乃至全市人民面前!

最后,赵夏莲这样想道。

接下来,赵夏莲便开始在心里默谋筹划关于“三权分置”工作的具体行动了:

目前,在她和李进前的背后策划下,在柳康健、吕向阳的直接指挥下,“香雪”公司也已开始在村里采取行动了。这行动虽然有些姗姗来迟,然而声势颇为浩大:公司高薪聘请来了市农技推广中心、植保公司、种子公司的六位高级农艺师,还有镇农技站的四位农业技术人员,组成“三权分置”政策和酒黍种植推广十人宣讲团,在村里一面挨家挨门的发放“三权分置”政策和酒黍种植宣传册页,一面逐户逐人的宣讲“三权分置”政策的好处、酒黍种植的前景及酒黍种植的技术要点。直到这时候,村人们方才明白张天远之所以发放《告仲景村全体父老乡亲书》,除了赵夏莲要收缴土地搞“三权分置”试点之外,还有李进前要回村和他争抢土地的因素在内;一时间大家都莫名的兴奋起来,流言四起,舆论纷纭,自然是有的向灯有的向火,什么说法都有。

同时她又听得孙殿秀说起,张天远眼见村里人心大乱,舆论也有渐渐倒向自己和李进前这边的趋势,表面上虽然看似平静,内心里却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嘴角处也烧起了两颗绿豆大的燎泡。他和若凤、若桐紧急商量后,决定立即改换战术,聘请水源镇瞎子演唱团来村,专门演唱种粮的好处。今晨张天远已经安排若桐赶到镇上,以每天一千五百元的酬价和瞎子演唱团敲定了明晚便来仲景村演唱的事情。——倘若瞎子演唱团前来演唱,宣传种粮的好处,自己又该协助李进前采取什么办法应对呢?赵夏莲皱眉想道。

赵夏莲正在拧眉思索之际,猛然听到麦兜说起那天去往城里和钱兴胤会面的事情,害怕爹就此话题盘问下去,麦兜口无遮拦,泄露了她和钱兴胤离婚的消息,便急忙打岔说道:“麦兜你听,《熊出没》是不是又开播一集啦?”

麦兜赶紧停下话头侧耳静听,果然,村里不知谁家的电视机里正传来《熊出没》的主题歌声。“爷爷,你自己玩吧,俺小麦兜要去追剧啦!”麦兜招呼一声,麻利的爬下赵伯冉的膝盖,手里擎着半块锅盔一溜烟的跑去前院堂屋,自个打开电视机收看《熊出没》了。

目送着麦兜跑向前院的身影,赵伯冉有些失落。他伸手取过“牛眼盅”,自斟自饮三盅老酒,便开始低了头,慢慢的往嘴里扒拉着饭菜;半晌,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

“兴胤好久没有回来啦!”

东天的莲花云间,弯月渐渐升高,皎洁的光亮透过枣树萧疏的枝叶,清清朗朗的投射在饭桌上面,碎银游蛇般的跃动着。听爹突然提起钱兴胤,赵夏莲不由得心中一酸,差点便落下了眼泪:她和钱兴胤春天离婚的事情,大半年来一直瞒着爹和外人。钱兴胤当初穷酸教书时候,对她百依百顺,温柔体贴,对爹俯首帖耳,毕恭毕敬;后来钱兴胤进城,事业做得大了,就有些把她不很放在眼里了;自从有了麦兜,两人更是常常意见不合,尤其是钱兴胤在扩张房产生意中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法,令她很是不齿,两人时常为此争闹生气;最终发展到了第三者插足、感情不和关系破裂的地步……

可是这些她又怎敢贸然的对爹说呢?她害怕爹知道自己离婚的事情后会更加生气,更加伤心,甚至会去找钱兴胤吵闹一通,不争个青红皂白决不罢休;她已是年将四十的人了,怎能让爹再为自己的事情操心焦恼呢?便装作弯腰盛饭,把难看的脸色掩饰了过去。

见闺女不接话茬,赵伯冉又默不言声的扒拉了一碗稀饭,然后放下碗筷,摸出那杆半尺来长的竹根烟管,装了锅烟丝,吧嗒吧嗒的抽着;半晌,好象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村里的'三权分置’工作开展得怎样了?”

这是自从下台以来,一贯沉默严肃的爹第一次当面过问村里的“政事”。见爹突然提起这个话头,赵夏莲不能再保持缄默了,她想了想,放下碗筷,顺着爹的话意答道:“天天忙碌,可是收效并不理想:张天远的工作难做,村支两委也缺乏团结,不能形成合力。——不过爹你放心,你女儿有信心把工作做好!”

赵伯冉点了点头,目光并不看闺女,语气不紧不慢的说道:“我明白你话里的意思。村干部里面,赵士乐还算可以,表面爱打嘻哈,爱开玩笑,看似和谁都合得来,其实那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着呢;李有才爱打小算盘,爱贪小便宜,关键时候缺乏原则性,需要好好笼络;只王安平有些不好对付。王安平和我搁了二十多年的伙计,他脸上有几颗麻子我都摸得清清楚楚,人倒不算是个坏人,就是私心太重,爱耍小聪明,前些年一直在暗地里拆我的台……总之农村的人事复杂着呢,你还年轻,要少说话,多做事,走一步,看三步,很多问题都得好好的琢磨研究哩!”

赵夏莲立刻联想起了赵夏雨的提醒,明白这是爹在对自己进行指教了;不过,还没等她深入思考,爹便又开了口:“村里有几个泼皮捣蛋的货也得留意,李大牛、钱二狗、猴跳三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钱二狗是明着坏,猴跳三是软费物,李大牛最是个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家伙,平日里大能不够使,小能使不完,别人一敲锣,再稍微给点甜头,他就敢拼了命的顺杆子爬……”

赵伯冉不再说话,又点燃一袋旱烟,浓浓的抽了一口。赵夏莲也便不再说话,只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一时间,偌大的后院清静下来,听得见鸽子在堂屋房顶发出的呷呷咕咕的梦呓,听得见黄牛在东侧厢房倒沫的咯咯吱吱的咬嚼。

 

24

夜幕降临时分,李进前回到了仲景村。

最近几天,李进前手头上的事务实在太多太繁:公司斥巨资从德国购买的高档酿酒设备已经运抵上海码头,需要立即派人前往接收运回;中国农业发展银行禾襄支行答应提供的六亿八千万元低息贷款不知由于什么缘故,迟迟不能到账,需要立即探明内情并协调催办;报送商务部的“香雪融春”样品即将进入评选程序,需要时时关注;香港当红影视明星张曼丽从美国打来电话,说将于近期飞临北京举办个人专场演出,需要前往会见,协商敲定拍摄录制“香雪融春”宣传广告的一应细务;与此同时,另有一桩隐忧,半年多来始终石块一般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上;……

下午,在办公室昏头胀脑的忙活了整整四个小时,好不容易才将一应急办事务大体料理出个头绪,李进前觉得整个人都累得快要散了架,颈椎腰椎疼痛难忍,精神也绷紧得即将崩溃似的;看看时间已晚,便想外出疏散疏散,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伸手拨打晴儿的手机,拨了一半,忽然心血来潮,抓起挂着背后衣架上的羽绒服,一边往身上套穿一边大踏步跨出门外,叫过正在隔壁房间休息的小牛:

“走,回一趟仲景村!”

此刻,小牛将奔驰商务车停在村部南侧靠墙的僻静地方,独自一人坐在车内等候;而李进前则跨过村东小道直插向西,摸黑朝着一片萧瑟枯寂的林间空地踱去。

这片位于村东边缘地带的林间空地,始终铭刻在李进前的心底深处;他常常想:这是我生命中最宝贵最神圣的一片净洁之地,无论走到哪里,它都永远萦绕在我的心头,哪怕是到了生命的弥留时刻,我也决不会将它轻易忘记……

三十三年前的那个荒春尾梢,眼看瓮里没米,缸里没面,就在一家老小饿得两眼发着绿光的时候,李进前远在湖北神农架大山深处依靠篾匠手艺谋生的四叔写信回来,说山里虽然穷困闭塞,但好赖还能填饱肚子,要李进前的父亲母亲也去那里谋条生路。父亲母亲慌不择路,把刚刚过完七岁生日的李进前留在三叔家,结伴前往,说定到那儿看看情况,如果能混得下去,就回来接李进前一道前往。不想两人这一去,竟三四年间再无音讯;三叔托人给四叔写信打问,四叔回信说两人根本没有去过。就这样,父亲母亲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永远不知道去了哪里……

李进前从此只得跟了三叔一家过活。三叔人送外号“老幺蛾”,贪婪自私,两眼一睁只认个“钱”字,这且不说,三婶更是尖刻霸道,凡事无理也要搅闹三分,是远近闻名的“鬼不缠”;堂哥李大牛当时不过十一二岁,虽然憨拙蠢笨,但却最是阴损刁钻,好吃懒做,又整日一肚皮的坏主意,故得诨名“缠死鬼”。在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里,李进前天天早晨被提着耳朵甩出门外,割草拾柴,放牛喂猪,受尽了三叔三婶和李大牛的打骂体罚,挨饿受冻自是家常便饭的事。十二岁那年秋天,在无端被李大牛栽赃,又遭受三叔和三婶的一顿叱骂暴打后,李进前实在忍无可忍,一个人搬住到了这片林间一座废弃已久的破茅庵子内……

如今近三十个年头过去了,那座当年曾为李进前遮风挡雨的破茅庵子早已衰朽坍塌,就连破墙烂垣也被村人运进庄稼田里充作肥料,这儿空空落落的再也看不出一丝曾经有过房屋存在的迹象了。站在破茅庵子遗址旁边的空地上,李进前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当初住在这里时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那白天下田时的拼命劳作,那夜晚独对月光时对父母的无尽渴念,那为了一丁点儿可怜的衣食而土拨鼠一般的仓皇四顾东奔西波……渐渐的,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无声的淌落了下来。

后来,在村人和两个舅舅的资助帮扶下,李进前初中毕业后,又勉强读完高中,并因偶然机缘进入一家土法酿酒的乡镇企业上班,几经磋磨,几经打拼,最终在禾襄市酿酒界崭露头角,成为了雄财一方、名扬全市的企业家。三叔三婶这才仿佛刚刚知道有李进前这么个侄子似的,隔三差五便要进城一趟,不是背着一袋时鲜的绿豆,就是扛着一筐泥腥的红薯,对值班门卫和物业管理大肆宣扬说是李进前亲亲的叔亲亲的婶,因为实在想念李进前了,所以前来探望;李进前自然明白他们的用意,吩咐门卫和管理一律给以“闭门羹”。有一次,李进前下班步行走至公司门口,斜眼看见三叔刚好扛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蹴在门卫室旁;三叔发现他后赶紧起身,面带谄笑的一路快步跑来。李进前装出没有瞅见的样子,昂首拉开车门坐进车内,吩咐小牛快速驶离。车行半里多远,李进前回头隔着车后玻璃望去,看到三叔仍在一面挥手高声呼喊一面踉踉跄跄的快步追撵,他冷冷一笑,心头上浮起了一股报复的快意。

打那以后,三叔三婶再也没来城里找过李进前,但却整日在村里到处宣扬李进前忘恩负义,是个大骗子,骗吃骗喝了他们整整十八年……

突然,一阵急促震耳的锣鼓牙板敲击声打断了李进前的思绪。他抬头一看,发现村尾方向灯火通明,又隐隐传来嘈杂纷乱的语声,这才记起天黑前柳康健曾打过电话,汇报说张天远今夜专门邀请了水源镇瞎子演唱团来村演唱,宣传种粮好处以和公司组织的十人宣讲团对抗;想了想,便步出树林,沿着村中小路慢慢朝向仲景坡前的大槐树下踱去。

李进前走至大槐树下时候,演唱即将开始,锣鼓牙板密如爆豆,二胡三弦咿咿呀呀,而以大槐树为中心,数百名老幼村民则围作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踮脚伸脖,屏息以待。因为不想被人认出,李进前把羽绒服的帽沿拉下来遮住面部,使劲的挤到了场子里面;刚刚寻处立定,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气唱道:

人老啦,人老啦,

人老先打哪儿老?

人老先打头上老,

白头发多,黑头发少!

……

水源镇瞎子演唱团共有五位成员,均系七十岁以上的老年男人;说是瞎子,其实人人眼睛明亮,一点儿也看不出瞎子的迹象。老人们俱为戏班出身,个个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常爱在正式演唱前现编现唱一段“帽子戏”,或相互间插科打诨,或和听众互逗取乐,且编出来的唱词语句合辙压韵,曲调中规中距,极具乡土情味,因此在全镇很有名气,在娱乐方式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下,竟能别出心裁,独树一帜,大受乡民欢迎,经常在各类红白喜事娱乐场中露面。一段“帽子戏”唱完,众人轰然拍手叫绝,就连满腹心事的李进前也被逗得忍俊不禁,噗嗤一笑,满腔烦情愁绪霎时间化为乌有。

接下来,但见雪白的电灯光影里,四位老人分别敲锣打鼓拉二胡弹三弦,最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待过门声一停,先是抓耳挠腮、挤眉弄眼的扮一个鬼脸,然后伸手将两只眼睛的睫毛捏住向上一提,立时便变成了只有眼白没有眼仁的瞎子模样。在围观众人的哄然叫好声中,老人一面敲打云板,一面随了锣鼓二胡三弦的节拍放声吟唱起来;其嗓音苍凉喑哑,唱腔抑扬顿挫,吟唱的却是五八年吃食堂时候的故事:

想起来,五八年吃食堂,

俺眼泪流老长啊;

……

红薯面,红薯馍,

离了红薯俺不能活啊;

……

吃顿红薯叶,

队长说俺家在改色(打牙祭之意)啊;

……

整整三天没见一粒粮,

隔壁的大嫂她生生饿断了肠啊;

……

老人每唱至“啊”的音节时,其余四位老人便拖长音调,齐声伴唱;全场听众仿佛受到感染,竟也跟着摇头晃脑,大声应和起来。一时间,众皆如痴如醉,物我两忘……

再接下来,五位老人便开始此唱彼和、亦唱亦白的哭诉当年的苦难往事了。这些往事全部有根有据,主人公也有名有姓,发生地点自然在水源镇所辖的各个村落:某某村某某人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半夜间爬起来偷窃了生产队保管处的一袋绿豆,结果被人发现追赶,逃跑时慌不择路,一头栽进蓄水池里淹死;某某村某某人原本兄弟和睦,温良恭俭,却为了争夺一小块红薯面馍馍而反目成仇大打出手,结果哥哥失手将弟弟打死,哥哥愧悔之下自己也撞墙而死;某某村某某人感到快要饿死时,因为害怕暴尸荒野,就提前几天偷偷给自己挖好一个小土坑,这天,他觉得自己即将不行了,就拼命爬至土坑旁边,结果发现早已有人抢在他的前面躺倒在了土坑里;……

老人们的唱腔莽苍悠沉,老人们的道白如泣如诉,直听得围坐现场的瞎子祖爷、麦叶奶和麻叶婶,还有子良伯、栗花婶这些经历过五八年吃食堂的老辈人忍不住放声大哭,直听得那些经受过饥饿折磨的中年人不由得泪水涟涟。末了,大家纷纷说道: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粮从哪里来?自然打地里来。地是国家承包给咱个人的,凭啥要上缴让赵家闺女去搞那啥劳什子'三权分置’,让李家小子去种那啥劳什子酒黍?千道理万道理,填饱肚子才是真道理。缴了地,万一村里不还咱了怎么办?万一被坏人承包去要不来钱了怎么办?地在自己手里,睡觉都踏实。酒黍再好,能顶了吃喝?咱还是牢牢把地把在手里,多种些粮食吧,要不然再来一场五八年吃食堂,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哩!……”

在五位老人如泣如诉的演唱声中,李进前也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挨饿往事,直觉泪水就要涌出眼眶。当老人们唱至兄弟反目、大打出手一节,他实在不忍再听下去,转身挤出人堆,站在场外仰头长叹一声,然后便大踏步的朝向小牛停车的地方走去。

(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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