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塔：有根的写作
有根的写作
鄙人与黄玉东先生虽素昧平生，但一见如故。因为我们身上有很多相同之处。我俩是同龄，同乡，同好（都喜欢舞文弄墨）。我俩都来自江苏，虽然我在苏南，他在苏北，在以前老江苏人的观念里南北差异很大，但现在我们都远离家乡，那种差异就微乎其微了。缩小这种差异还有另一个隐秘的原因。玉东的家乡叫响水县，源自响水河，其实是大名鼎鼎的灌河在响水县境内的别称；灌河流域有灌南、灌云、响水等多个县。而我在襁褓中所认的义父就来自灌云县，与玉东他们家饮的是同一条河的水。义父大人对我的人生帮助很大、影响颇巨。他的家乡也近乎我的家乡。因此，可以说，我与玉东拥有一个共同的故乡。我们还有一个非常类似的童年，都来自中国社会的最底层，贫穷、困窘但亲情浓厚、意趣盎然；我俩现在都在北京谋生，作为外乡人，我们都思念家乡和亲人，这份思念都落在我们自己的笔底，我用诗歌，他用散文——散文诗一样的散文。
玉东先生的文字最吸引我的是坦诚，他写自己的人生，写自己与亲人的关系，写单位、社会，写领导、同事，都能有一说一，不掩饰，不虚构，更不天花乱坠、自吹自擂。有些内容甚至会被认为有抖露隐私之嫌，如《春天里的故事》对初恋的酸涩回忆，尤其写到他出于自卑心理，主动彻底地摁灭了那颗尚未燃起的爱情“星星之火”，干脆原封不动地退回对方的信件。此文的结尾部分出人意料，类似欧·亨利的小说，他在部队里的初恋女友居然到他老家挂职当县领导，达两年之久，且有寻寻觅觅的用意，但两人居然没有任何联系，以目前通讯技术如此发达的信息社会，这怎么可能？甚至好不容易见面了，双方也没有说穿。这又是为何？这只能从心理上去找原因。可能女方有期待甚至渴望，但未必一定要找到他，更愿意在内心最深处保留那份纯真、美好与朦胧。他呢，虽然时不时感到无限的怅惘和惋惜，但也更愿意让初恋成为永远的怀念和遗憾。《对你的思念读不完》实际上是一封情书，哀婉动人——“读不够的是你的相片，挥不去的是对你的思念。从第一次相见到最后一次吻别，无不使我心醉、心碎。翻开你的信件，阅读你的照片，你是如此的让我魂牵梦萦。”一个女孩子，哪怕对他没有感情，读了这样滚烫、炽热的文字，也会被他感动；更何况是那个与他心有灵犀的她？但为何两人的感情没有开花结果？我猜测，作者当时写完后很可能没有把这信寄出去，或者寄了，对方没有收到。真叫阴差阳错。或许，对于“80后”和“90后”比较开放的年轻人来说，这些情感表达都是可以随便晒出来的；但对于我们比较保守和羞怯的这一代人来说，作者所披露的尺度不免有点大。我把这种大胆写作的风格归因于他遵循“修辞立其诚”的古训。
玉东的文字其次让我不禁叫好的，是他对现实的关注，对人伦的坚守；这是他坦诚为文的创作原则。他长期在部队工作，但军营基本上没有封闭他灵敏而广阔的触觉。他关心时事，积极去了解社会问题和诸般现象。他这半辈子辗转祖国南北许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见过很多人，这些都能在他的文字中找到对应的表现和描绘。每一个在人生路上前进的人，都曾经受到过很多人，如前辈、领导、同事、同学的提携、知遇、帮助和鼓励，玉东一直心怀感恩。而他最感恩的是母亲。他对母亲的概括道：“娘是位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也是苏北平原上历经苦难最多的女人之一。少年丧父、青年丧夫、中年丧女；家境一贫如洗，经常食不果腹；亲历了三年解放战争、三年自然灾害、十年浩劫动乱。娘却与普天下许许多多母亲一样，从容乐观，慈祥博爱，纯朴善良。”我一遍遍地读他那篇写母亲的杰作，一遍遍地想起我的同样在家乡的白发母亲。除了没有经历“少年丧父、青年丧夫、中年丧女”这样的惨事，我的母亲与玉东的母亲极为相象，玉东之所写正是我之所感，他之所守正是我之所信——母亲是最平凡也是最伟大的。
玉东的文字中还显现了一种令我钦佩的能力，那就是穿透现象看本质的思维，他善于从现实或历史或文本中的一件事情、一个人物或一个现象出发，条分缕析，揭示出一些为人处世的法则，或生发出一些令人唏嘘的感喟，或总结出一些令人信服的道理。这种钻研而实证的精神是他认真工作的体现。这使他的文章显得扎实、切实甚至实用。
老实本份的文章往往缺乏文采，但玉东把两者结合了起来。由于他的文章大部分在部队系统报刊上发表，其潜在的受众是基层官兵，所以他尽量把文章写得朴实、清晰、透明，但这并不影响他在遣词造句方面的才华。他的词汇量并不大辞藻也不华丽，但他能将日常性的语汇编织得“郁郁乎文哉”。他善用排比，文气爽利、顺畅、通达，适合朗诵和演讲。他的描摹往往生机勃勃：“朝霞映红了海面，太阳冉冉升起，海鸥绕着缓缓离港的船只，欢叫着，飞翔着；远处静静的海面上，白帆点点，一艘艘巨轮慢慢驶过；远去的港湾里，一只只小木船，如一朵朵美丽温馨的睡莲，飘浮在宁静的水面；海浪犹如奔来的花朵击打着船弦，盛开，散落，只见云烟，不见花瓣……”他的议论常常虎虎生风：“我们在繁花似锦、掌声雷动之时，要想到花儿凋谢之日、掌声平息之时，莫让浮云遮望眼，莫让浮华误人生。大权在握，既要保持头脑清醒，心态平和，还要做到慎微、慎权、慎欲、慎威。不以恶小而为之，防止小节上的蜕变；不滥用职权、不以权谋私、不买官卖官、不弄权误身；不被权、钱、色、名之欲望俘虏。”而最欣赏的还是他的抒情才华：“进入严冬，北京的天气格外寒冷，窗外雪花纷飞。不知遥远的故乡是否也下了雪，也不知娘的小屋是否温暖，更不知娘今夜是否孤独……”玉东是具有多方面写作才华的好手，但他本质上是个诗人，他也确实写过诗，现在的散文也不乏诗情画意。这正是我，作为一名诗人，愿意为他的著作作序的内在原因。
作者简介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诗人、评论家、翻译家，世界诗人大会执行委员兼中国办事处主任，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客座教授，世界汉诗协会副会长，国际诗歌翻译研究中心顾问，中英对照《当代诗坛》和《世界汉诗》杂志副主编，历届“鲁迅文学奖”专家审读报告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