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连载)五卷 木器厂哭闹声 1
头几年,肖承匀出门做承包土地的买卖,顾桂英在肖承均城里家中,他若直接回自己的家,没来看看娘和哥嫂,说明他买卖赔了。他若挣了钱,一定来炫耀一番。
有一次,他绕道回家了,顾桂英在这里盼着他来,肖承均说:“我已经梦到了,他肯定是赔了钱”。果然,回老家,听街坊说他赔了好几万。直到秋后,弟媳何美云才承认,他让人家狼了三万块钱。肖承匀生拉硬拽的合作社本来就是一个空壳,他的农资梦也成了泡影。佘出去的有机肥要不上钱来,家里的敞篷中的存货堆积如山,他干瞪眼。
肖承均家里的电话,从座机到手机,只要承匀来的电话总没有好事情,电话铃一响,格外让人胆战心惊,在午休时候,尤其是半夜,要么是他让你作担保,要么是借钱,要么是他惹了事,让哥哥帮他出头,要么是父母有小恙,他虚张声势,勒令哥哥回家看看。
小百货他嫌利钱小,于是又干起了木器厂。耐不住何美云唠叨,他天天躲在酒里,因为闹别扭,他索性住到了所谓的木器厂。出门,他也心不在焉,有一次他开三轮撞了人家的桑塔纳,怕人家赖,他先说自己口袋里丢了两千块钱。人家见他也不是出血的主儿,只好自认倒霉了事。他的坏情绪很容易被点燃爆发,他对整个世界充满了仇恨。有一次对邻居心怀不满,给人家的庄稼打了百草枯,还有一次他把公路边过火的杨树擅自弄了家去,人家金书记让他送回去,他给哥哥打来电话,说是他亲自栽种耕地杨树云云,希望哥哥给他出头,一句实话也没有,让你没法着力解决问题。
有一次周末回家,肖承均发现弟弟弟媳的关系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何美云虽然从娘家回来了,可是肖承匀却执拗地卷起铺盖住到了木器厂。在木器厂里,肖承均肖承匀正在房檐灯光下议论着那只牧羊犬。“这狗种性好,从小喂肉才有野性,你若 用奶粉喂它,长大了也像绵羊似的。这狗他妈的真能吃,没钱可喂不起,我想换只狼狗养养……”“还是回家住吧,这样弄,真离婚了对孩子成长不利啊。”肖承均话锋一转,他来的目的就是劝弟弟回家。
一阵急促的脚步和吵骂声,是何美云从黑影里直蹿过来,肖承匀本想突围出去,无奈她已挡住了去路。他急忙折回屋里,关了门,牧羊犬在狂叫着。肖承均又劝弟媳回家去,说自己正在动员匀儿回家。她直是不听,似乎从来也没有这个哥哥。她嚷着肖承匀坑蒙拐骗,花钱养狐狸精,这一闹,招得村里来了一些孩子和几个大人围着看热闹。肖承匀平日里的豪气全没了,任她在院子里吵闹、撒泼,他躲在屋里就是不敢探头,他明白这一次又是非钱不能解决问题,于是从墙旮旯里抓出一叠现金,足有二仟元,小心地找到个门缝,从门缝直丢出去,说:“滚,以后别进我们肖家的门!”
听何美云骂着远去了,人们也无趣地或说失望地走开。肖承匀坐在沙发里,狠狠地吸着烟卷儿。窗外刮起风,马上就要下雨了。肖承均数落了弟弟几句,似乎也不起什么作用,所谓执迷不悟。他无奈地叹口气,想趁着还没下雨,赶忙往家里赶去,当他走到了大街上,雨就落了下来,他经直向雨中走去,走向大门外刚跨上台阶,那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瞬间也成为过去,倾听远处,雷电迈着细碎的步子逃到了天边,几声雨滴仿佛是雨曲的最后的音符,尤如几声琵琶,几声木鱼石,然后听到绿窗纱外虫鸣响起,和着一片凉意。
爹娘已经睡下,尽管当娘的催他,他还是依着自己的习惯,到十点以后才休息。在床头灯的照耀下,他看够了小说,才躺下休息。当他早晨醒来,抬眼看玻璃窗外,院中那棵老枣树青涩的枣儿和天上懒散寂寞的云朵。这个时候,他知道村庄的麦田麦穗还绿着,麦田的远处早已飞来布谷鸟的叫声。杨柳树间的小叫天子也开始在高枝上直鸣。还有两三天就要芒种了。中午饭的时候,肖明山叫肖承匀来家陪着哥哥吃午饭。顾桂英忙完了饭,就让他们爷三先喝点酒,她去肖来利家,问问他的当家的明天去不去新修的教堂做礼拜。
顾桂英刚出了大门,肖明山哀叹一声,说:“英雄末路啊!”。肖承均停住手中的筷子,抬头看着父亲,等待着他老人家的下文。这是周六午饭的时候,一壶老酒就他兄弟俩,对面是老父亲,弟兄俩端酒他就端酒,弟兄俩夹菜,他就夹菜,一般他不言不语的,只是听,听。这一次,肖明山破例多少喝了一点酒,他两颊微红,嘴唇微动,又小声说了一遍:“英雄末路啊,唉!”
“金角旺那个侄子,分地前验上了海军,穿着深蓝色的海军服,带着褐色绒皮棉帽子,他走过大街,目中无人的样子,街坊们着实瞧不起这种人,骡子马大值钱,人大了值钱吗?不值啊,不几天,是三年,很快就复原回来了,还不是个老农民。你看他现在,蔫蔫的样子,哪有那几天的神气啊。”
“我们肖家也曾有过公社书记,就是肖来顺的父亲,他那浓眉像林彪一样,身材魁梧,可威武了,他跟着地下党闹革命,很有组织能力。解放后逐渐地爬到了公社书记,他可是真革命,家里过年都不让挂老嫡轴子,不让上香烧纸。他爹死了他也不哭,一般正经的样子,他身后跟着警卫员,街坊背地里都笑话他。结果怎么样?有一年,他被开回了老家当了农民,说是爱长头发,黑夜里往人家一个女干部的宿舍里爬,叫人给告发了。那个时候,作风问题可不是小事啊。”
“金宝镰的亲大爷,那老头可是真倔,土改的时候腰里别着盒子枪绕着庄子巡逻,那神气,孩子们喜欢跟在他腚后头,争着叫‘金奋丹爷爷’,年龄小的还拽着他的衣角,直问:‘爷爷爷爷我叫你啥?’‘这个孩子,叫我爷爷啊。’后来因为私自扣留地主浮财,上级撤了他的职,缴了他的盒子枪。孩子们就不叫他爷爷了,直接叫他的名字——金奋丹,他喜欢喝酒,整天醉的歪歪嗒嗒的,街上一群在弹琉璃蛋的小孩子,见了他,也不玩琉璃蛋了,孩子们跟在他身后学着他歪歪嗒嗒走路的样子,一边唱着歌谣‘粪蛋蛋,光溜溜,哩哩啦啦往外流。……’他不耐烦地回头瞧着这些儿五六岁的娃娃,‘这些孩儿,毁我一世英名!不叫爷爷也就罢了,金奋丹就金粪蛋,咋成了粪蛋蛋呢。”
“金贵石一个四服上的兄弟,曾经跟着父亲闯关东,后来据他自己说加入过抗联队伍,还当过连长呢。你看笑模乎的样子,头发枯草似的,几根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山羊胡上挂着星星点点的唾沫,说起当年他眯起的小眼放着光。街坊盖屋他也常常帮忙,干着活他就炫耀他的光荣历史,他一炫耀,大家就嘲笑他混地奶奶样,棉袄棉裤都露着棉絮。他也是有些虚话说,小分队雪原上行动,皂青色或深蓝色的棉衣与雪地对比鲜明,枪刺上的光比雪更白更亮更刺眼。大森林里雪深齐腰,撒尿都要拿个棍棒敲打着,不然就尿不出来。冬天里走过村子,骡子踏地的声音格外脆响。那里绺子多,一句黑话对不上,一颗子弹就飞过来。他们来到一个土屋土墙的小村子,几缕轻烟袅袅直上云霄,偶有鸟鹊从树间腾空飞起,叫着飞向了天边。这里偏远穷困,百姓愚昧,从衣着看,他们分不清哪是抗联的哪是土匪。为了联络感情,他就派人,黑夜里牵走了老乡的一头牛,前面刚出村,后面他们就咋呼着端着枪追上来了。他们把牛还给了老乡家。
“哈哈哈,自那时起,我们与村里的群众就是一家人了。”他啦的忘了手中的活。“上坯!”,有人这样喊他:“好汉不提当年勇,你咋不说说打盹丢了军饷银元那事呢?“上灰泥!老金,好汉不提当年勇,你也不嫌絮叨,又是当年当年,你咋不说说你的小护兵,秦百里和马晶现在都干什么了,人家都成了大干部了,你呢,还不是农民一个,在家里吃三顿饭的坯子!”他赶忙收住话题,勒紧了围裙,小跑着去院墙外搬坯。“打人别打脸说话别揭短,光荣过就是光荣过啊。”“谁不知道,你咋当上的小队长啊,还不是跑得快啊,见了鬼子就跑。”“哪有这么容易,见了鬼子你就跑不了。认狗熊的脚印咱不如猎户,鬼子的行踪咱还不认识吗?惹不起躲得起啊。保存了实力理应受到表演提拔啊!”
“有一次士兵都到邻村执行任务去了,家里只留下我一个人在灯下擦枪,忽然,房东家的大黄狗狂叫起来,门没有吱呀响动,我吹灭灯,门缝里间见外面一个黑影从墙头上跃下,踏到南墙根的积雪上。我赶紧从后窗跳出,沿着一道短墙小跑到房东的正堂,一跃身跳上了屋顶。在这所院子中,这是唯一的制高点了。黄狗只叫,惹得全庄狗儿叫成一团。我趴在屋脊上往院子里看,那个黑影已经悄悄地把大门打开,一溜烟顺进来四五个人。四个端着长枪,一个拿着手枪。好险!他们目标很明确,一下子包围了所在的西厢房,围成了半个圈。好险!我趴在屋脊上,大声喊:‘一班东面,二班西面,三班封住大门’。这些家伙们喊了一句:‘有套,紧滑!’,竟然一溜烟地迅速撤离了这个小院子。哈哈哈,我那时也就你这个岁数,二十郎当岁……”
“唉!英雄也总有老的时候,总有不行的时候。英雄末路啊。比较长久的人物就是金贵石、金宝镰,金角旺他们了,可是他们也都很快就老了。新一代就是你肖玉珊姐姐,肖承建,匀儿和你。承均啊,你是咱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见了街坊该叫啥叫啥。有个饭碗不容易,工作别耍滑。经济不会有问题,咱不是会计出纳员,别骄傲别犯作风错误。你看你兄弟,有俩钱就……”肖承均点头哼着,肖承匀赶紧打着哈哈哈,转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