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刘志红】

种子(一)

一场春雨过后，到处都湿漉漉的，泥土散发出来的清香像一种引诱，勾起了庄稼人蠢蠢欲动的马上到田里大展身手的欲望。天刚蒙蒙亮，杨树拐村的几个汉子就迫不及待地荷起锄头，提溜了装着种子的布袋，要去田里撒种。

杨树拐村是林县北部的一个小村庄。林县是全国闻名的山城，整个县域山峰连绵，大山抱着小山，小山上薄薄的土层被农人开垦出来撒种播豆。由于石头多、土层薄，水源便成了最大的问题，人们往往趁着雨水赶紧把种子洒下了。

村里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富户外，其余的都是穷人。富人里除了李万文颇有正义，总是代穷人说话外，其余的几家都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抱团在村里耀武扬威。

那几个汉子一个早上一个上午便把自家的一亩半亩的田地撒完了种子，归途中又看到以魏有福为首的几家富户的长工在社地里播种，不满的火苗子便倏地又升腾起来。他们吆喝着一起前往李万文家想办法。

社地是多年前村里挨家挨户捐出来作为社地供奉村东头的寺庙了里的和尚尼姑的。数十亩社地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大块比较大的田地。当年出于对神的恭敬，特地挑出村里土层最厚、地块最大的良田作为供奉的社地。几十年前，和尚尼姑早已不知去向，社地被那几家富户分了。其余老百姓再有意见，再吵吵嚷嚷也无济于事。几十年来，大家几乎年年都要去县府告状，也没有结果。

万文呀，你得帮乡亲们拿拿主意呀！那社地是大家伙儿的，不能让他们几家富户独占了呀，他们本来田地就多，还抢占了大家伙儿的，我们田地本来就少得可怜，倒连自家当年捐出的社地也拿不回来了。领头的王满仓说。

就是就是，得想想办法呀！大家齐声附和。

李万文两只手把着那根烟袋锅子，使劲儿吸一口，憋起气，两股子蓝灰色的烟雾顿时从两只鼻孔突突冒出，再袅袅升起。

他把烟袋锅子在八仙桌上磕了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这都上告了多少年了，不是一直告不赢嘛。

再想想办法呀，万文，只有你能给我们穷人做得了主啊！

李万文眼神扫到大家那补丁摞补丁的褂子，再到那因长期吃不饱而皮包骨头的骨架子上，吧咂了吧咂嘴巴，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说，好吧。大家现在就去收拾收拾往县府去。

大家把那些没来的人家通知了一下，很快就纠集起五六十个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县城的方向出发了。

二

李万文凭着自己曾在县府任职的便利，顺利见到了县长。

县长杨玉泉捋着那几根仅有的苍白色胡须，打着高高在上的官腔说，我说李万文呀，你这不是多管闲事嘛！社地，那是公家的，爱谁种谁种呗，你揽这个闲干什么。不，大人，您说错了，社地，不是公家的，当年是为了供奉村里寺庙的用度，一家一家收来的土地，也就是说每家都有份儿。尤其是这些穷苦人家，更需要土地呢！看在这些人家常年吃不饱，动不动就有人饿死的份儿上，请您为大家作主啊！把那些土地公平地分摊一下，不知会救多少人的命呢，也是您的恩德呀！

杨玉泉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了几圈，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再跟府里人员商讨商讨。大人，您……去吧，杨玉泉挥挥手，说送客，便疾步躲到了内室。

看到李万文步出县府大门，乡亲们眼睛一亮，赶紧围拢过来，当看到他摇着头，眼睛黯然无光时，他们眼睛里的那股子火苗子也噗地灭了。

李万文带大家到县府附近的杨国福饭铺，还像以前来告状那样，请大家吃了豆腐汤和烧饼。

大家吃完饭，都没有说话，脚步却不约而同地迈向了县府大门。杨玉泉远远望见李万文，又想躲，李万文快跑几步追上去，用一种软中带硬的语气说，杨县长，请您务必接下这个状子，给大家一个说法，这不，我请他们吃了饭，想动员他们回去的，但是他们非但不回去，而且还非要面见您。这些个吃不饱饭的泥腿子万一发起疯来，您看如何是好，对您恐怕也不利哪！

杨玉泉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稀疏的眼睫毛扑闪了几下，想，这个李万文，虽然说的话有些让我生气，却颇有道理。现如今这兵荒马乱的，万一那些个穷鬼们真闹起来还真没有我的好果子吃呢。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思，故意干咳了一声，说，我没有说不管呀。那请您现在就写下执行文书，给他们一个交代，好打发他们回去，您也歇下啊。杨玉泉取来文房四宝，大笔一挥把执行文书写好，盖上县府印戳。

看着那鲜红的印戳，李万文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口上说谢谢大人，便扭身带领大家离开。

当魏有福他们看着执行文书上那鲜红的印戳，那嚣张的气焰顿时消失殆尽，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吩咐管家把多占的社地退出来。而与此同时，几双眼睛却齐刷刷地望向李万文，眼睛里突突突地燃着愤怒的火苗子，骂了句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三

不知从哪天起，杨树拐村忽然也被卷入历史的洪流中了。先是带着大耳帽，挎着长枪，嘴里吆西吆西的日本人耀武扬威地来到村里，吓得老百姓们都远远地赶紧躲进家里不敢出来。就见以魏有福为首的那几位富户连忙上前，哈巴狗似的弯腰弓脊，嘴里下作地说着，欢迎皇军到来。这幕丑剧被正好路过的李万文看得清清楚楚，他鼻子眼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快速地走过去。十六岁的儿子李自强也学着他的样子，背起双手，鼻子眼里哼了一声，快速地走过。

几个月后，几位身穿八路军军装的人也进村了，他们刚进来便受到村民们的热烈欢迎，为首的那个向村民打听，村里比较有威望，且愿意为老百姓做事的人，有人就领着他们往李万文家里走。

李万文不但答应了全力帮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做事，而且把自己的独生儿子李自强也推荐了出来，领头的那位干部模样的八路军连连夸李万文深明大义。

一开始，伪保长魏有福为日伪军收钱征粮，李自强为八路军做抗日工作，两两相安无事。

不知哪天起，村子里开始弥漫起一股子令人颇感压抑紧张的气息来。日伪军来往村子越发频繁和自如，而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的身影却越来越稀少。身为党小组领导人的李自强敏锐地感觉到，斗争形势严峻起来，他开始把党的大部分工作安排在了地下，行踪也变得难以捉摸。

夜已经深了，水银般的月光从格子窗户里倾泻进来，柔柔地打在绣花被面上，刚刚一岁的女儿睡得正香，小小的鼻翼一翕一合，发出细弱的鼻音。秀兰看着娇俏的女儿，想着出门已经一两个月没有消息的丈夫李自强，心不由得被揪得一阵紧似一阵。魏有福他们帮日本人做事，有枪有炮的，气焰嚣张。丈夫他们却好几个人才共用一架老式步枪，怎么是他们的对手啊！那天，她跟李自强说起这事，李自强语气坚定地告诉她，我们共产党是替天行道、为老百姓作主的，就是赤手空拳也要把日本佬和他们的走狗们打败的，放心吧！可是，她怎么能够放得了心呢？她的心天天在嗓子眼那儿提溜着呢。

突然，一阵有节奏的叩击木门的声音传来，这是李自强和她约定的敲门的暗号，她麻溜地披衣起床去给丈夫开门。月光下，三位汉子如山峰般傲然挺立于门前，他们的影子被长长地拉扯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们都没有言语，秀兰回身去厨房为他们做饭。

他们在如豆的煤油灯下商量着下一步的行动。

饭菜上来，他们匆匆吃完，便又要出了门。

秀兰盯着他们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脑子里一片空洞——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赶走日本人啊。一声悠长的叹息久久地回荡在空阔的夜色里。

四

一岁零四个月的女儿已经清晰地喊娘了，秀兰教她喊爹爹，爹……爹……爹爹……秀兰抱着女儿又哭又笑的，说你爹要是听到你在喊他，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秀兰的目光瞬间又痴痴地落在门口——李自强已经两个月没有回家了。

就在这天半夜，叩击木门的声音再次熟悉地响起，秀兰还像往常一样去开门迎接进丈夫和他的战友，刚要转身去厨房弄饭，就听木门通通通被拍击的声音，同时伴随着抓共产党、抓共产党的喊声。

李自强赶紧取来早已准备好的木梯，他们三个还没来得及上到墙头就被手持长枪的日伪军包围了。从墙头看，墙外也黑压压一片全副武装的日伪军。李自强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围抓——这是插翅难逃的气势啊。

被带出门时，秀兰追出去，撕心裂肺地喊着，你们放开他，他是好人，你们不能抓他！

李自强扭头对她说，万一我回不来了，告诉女儿一定要跟着共产党走，只有共产党才是为咱们老百姓做事的！也只有共产党才能解救全国的劳苦大众！他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被放大了很多分贝，在杨树拐村的上方久久回荡。

天亮后，在被押往县城日伪县大队的途中，李自强远远地看到魏有福点头哈腰地向那个日伪长官耳语后，李自强即被几个人单独带往另一个方向。走前，他向着那两位战友喊，同志们，不要怕，这是在咱们自己的家园上，我们要坚决地把这些野蛮的外来侵袭者和狗汉奸们赶走、杀绝！他的话音还没落，只听三声枪响，他如一堵坚硬的墙壁一样轰然倒下。他的嘴巴呈喊话的圆形状，他嘴里还有好多没有来得及说给战友、老父亲、妻子、女儿的话，他的眼睛里那股愤怒的火苗子还在熊熊燃烧，他的鲜血染红了生他养他的土地。

这是杨树拐村一个寻常的早晨，这是杨树拐村一个不同寻常的早晨。

李万文拄着拐杖走到儿子被杀的地方，跟儿子并排躺下来，说，儿子，爹来陪你、陪你……

秀兰抱着女儿赶过来时，公公李万文已经没有了呼吸。女儿在秀兰的悲恸声中，也撕心裂肺地恸哭，她尚未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但她似乎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尾声

杨树拐村扶贫干部李春梅从后备箱里取出两袋葵花籽种子，一手提了一袋往她的挂钩户胡俊宝家走去。

此时，胡俊宝正斜躺在沙发上，拿着手机胡划拉，听到敲门声，都懒得去开。李春梅从那个打开的小铁门里伸进手拉开门栓，推门而入。

谁在家呢？李春梅站在院子里喊道。胡俊宝哎了一声，却并没有迎出去，眼睛也没有离开手机屏幕。直到李春梅提着那两袋种子站到他跟前，他还是那副爱理不理，吊儿郎当的模样。李春梅还像以往一样，一点也不在乎他的行为，满面笑容地说，哟，客人来了也不让座啊，说着自己拉把凳子坐下。

胡俊宝眼睛只是睨斜了一下李春梅，眼睛依然停留在手机上，来了自己坐呗。

俊宝，我给你带来葵花种子了，咱现在就去播种，秋天就可以见收益了。

胡俊宝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见收益？去你的吧！我每次投资不都是盼着见收益吗？可是到头来怎么样呢？还不是鸡飞蛋打，老婆走，孩子跟着跑嘛！

看你说的，那不是没有提前好好钻研种植方法嘛，这次你听我的，我来帮你种，帮你管理，咱们非要让土地里长出金子来！胡俊宝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你去吧，我不去，眼睛继续盯着手机屏。

好吧，我去。

李春梅到院子西边存放农具的棚子下取了锄头，把两袋葵花籽搭到锄把上，用力一提，扛到了肩上。胡俊宝出得屋子，看到这一幕，快步走过来从她肩上接下来自己扛上。

李春梅的脸上一朵一朵的花开在阳光下明媚耀眼。

谢谢你一直这样帮我贴钱。

咱们先去点上这些，随后我再从镇政府帮你运来那些，帮你申请的种子已经批下来了，这次不是我自掏腰包哈。

当他们用了两天时间把所有的向日葵种子都种下，准备浇一遍水时，春雨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来。

那些埋在土里的种子就像听到了某种召唤，呼啦啦地开始往出钻。没有几天，田地里便一片盎然的绿意。追过第一遍肥时，那杆子便飞窜着往上长了，小小的向日葵盘也已经轻悄悄地立在了枝头。

该追第二次肥了，该打杈了，该喷药了，李春梅都要按时过来跟胡俊宝一起干这些农活。她那白皙的皮肤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麦色，跟村里种田的农妇没了区别。

当她协助胡俊宝把最后一车向日葵卖出去时，她终于直起腰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胡俊宝看着支付宝到账的庞大数字，那张苦瓜样的脸终于像向日葵花儿一样绽开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哈哈哈，一串玉珠落盘的脆笑让胡俊宝难为情地把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往脑后伸，却没有摸着后脑勺，一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看到了吗？知道那是谁吗？李春梅忽然严肃起来，脸上呈现出一幅肃穆的神情，指着村子中央那尊李自强的雕像，说，那是我曾外祖父。

曾外祖父当年被日伪军杀害时，留下遗言，他的后代要跟着共产党走，只有共产党才是真正为老百姓办事的人。那时，我外祖母才两岁。曾外祖母哭得肝肠寸断，紧紧地抱着一岁多的外祖母，跟不谙人事的她说，桂，你听到了吗，你爹让你跟着共产党走，你可一定要听你爹的话呀！

外祖母当年十六岁就入了党，参加了修红旗渠的工程，无论多重多苦的活儿都抢着干，甚至抡起大锤来一点不比男人差，人称铁姑娘，可是，有次正在她抡大锤抡得欢畅的时候，从上方落下的石块砸住了她，虽然经过抢救，命保住了，右腿却被截肢了，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共产党员，为了大家伙儿的幸福，都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比起我曾外祖父的牺牲，我祖母的残疾，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胡俊宝的眼里升腾起一层薄雾，他赶紧别过脸去，快速地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转过头来，看着李春梅的眼睛，认真地说，谢谢你李干部，不，李共产党员，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从今以后，你不用来了，不，是你不用再替我干活了。我要向你学习，好好干活，靠勤劳致富，还会带领乡亲们致富！

李春梅脸上又漾起那灿若向日葵花儿般的笑容，说，好啊，到时候我还帮你们送种子。

李干部，不，李党员。

哎，你不要叫得这样生硬好不好，我就是这个村儿人，叫我春梅不就得了，说着，调皮地向他吐了吐舌头。好好，春梅，其实，你不仅给我带来了向日葵种子，也给我的心里种上了种子。

西边的红霞把大地涂抹得一片金红，李春梅，胡俊宝俩人的脸上都金红金红的，与天地成了一个色彩。

【作者简介】：刘志红，笔名雪飞扬，刘红，从事教育工作，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刊发于《阳光》《短篇小说》《佛山文艺》《牡丹》《新安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