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霞 | 枣花香

枣花香

文|张海霞

想起枣花,源于昨晚做的一个梦,梦里我见到去世二十多年的外婆,外婆还是从前的样子,头发挽成簪在脑后,很小的一团。矮小的外婆穿着深蓝色的粗布偏襟衣裳,脚脖子绑着一条绑带,把小腿扎得紧紧的,尽管她的脚裹了一半,解放妇女,不再裹脚了,但她脚趾头已经给折断了。为了保持平衡的走姿,她走路有些摇晃。

梦里的外婆,腰里围着那条打着好几个补丁的粗布围裙。她弯着腰,在自留地的南瓜廓里,她脸上挂着笑,一只手擦着额头的汗,一只手拔草。我站在南瓜地边的枣树下,大声地喊外婆,她看着我,却没有搭理我,我喊着,喊着,直接从梦中醒过来。

坐在床头,再也无法入眠,夜很深,也很沉,梦里的场景那把一段永远不能忘忘怀的岁月拉到眼前。

外公是一位军人,瘦高的身材,常常穿一身浅灰色的中山装,我对外公的了解有限,知道的一点也是舅舅和姨妈们顺嘴漏出来的。外公离开家的时候,悄无声息,有人说他是被抓壮丁了,也有人说他是自愿参军的,总之,他不见了,等他回来,新中国已经成立了。

外公参军的时候,正是抗日高潮,国共合作,分分合合,外公的人生也起起落落。外公读过私塾,是个文化人,他在军队期间,英雄善战,晓于用谋,不长时间,外公就当了官,官职多大,舅舅和姨妈们也不清楚,我想,或许是他们不想说而已,因为这牵扯到很多政治问题。

赶走了日本鬼子,国共又内战,两党大战直接导致了外公后来的凄惨人生。解放前夕,国军前往台湾,外公没有去,却带着体内的子弹回到了老家,他回乡的时候,手指戴满了金箍子,耀眼了一个村庄。老家已经破败不堪,外公的兄弟们也相继在战乱中去世,剩下的也就他一个人了,十足的人丁户单。

外婆娘家是大户,是名门望族,因为战火连天,家道中落了。她是个落魄的富家小姐。旧社会女子不当家,老外婆选女婿眼光高,高不成低不就,一再置搁,结果就把外婆的年纪给耽搁大了,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外公打仗转一圈,最后绕到外婆身边。

外婆个子低,皮肤也黑,如果按照按照门当户对,外公是配不上外婆的;如果从外貌上说,外婆却是配不上外公的,虽然有这么多的不相配,外公和外婆却坚守了一生,即使在最困苦的时候。他们相濡以沫,为他们的儿女撑起了一个温暖的家。

母亲是外婆的第一个孩子,确切地说,是老外婆捡来的孩子。母亲命运多舛,她一出生就因为是个女孩,被亲生父母丢弃在猪圈里。老外婆路过听见婴儿的哭声,把母亲从猪圈里抱了出来,脱下身上的大襟衣服包起来。母亲成了外婆的长女,尽管她还没有嫁人。据小姨妈说,外公从外婆娘家直接把我母亲托在筋脖上带到他的家。也可以说是我的母亲和外婆一起嫁到外公家的。

外公和外婆一共育有八个子女,加上我母亲,正好四男四女。

我想如果不是那个特殊的时代,外公和外婆一定能长寿的,因为他们的心态是那么的平和,他们乐善好舍的名气传遍周边各个村子。

母亲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村里那些带着红袖章的人把外公带走了。之后好些天没有音讯,外婆几经打听,才知道外公被关在公社的牛棚里。母亲跟着垫着小脚的外婆磨破了脚后跟,才找到外公。看到外公的时候,他满身都是伤,母亲吓得哇地一声哭起来,还被那些人凶狠狠地骂了几句。

外公抚摸着母亲的头发交代她,要带好弟妹。

外婆和外公自始始终都没有说话,他们就是那么互相地、默默地看着对方,最后,外婆拉着母亲的手,发狠似的又抹黑回到村里。

看了外公回家后,外婆什么话也不说了,就是发狠地干活。

母亲说,此后只要哪里有斗地主的、斗反革命分子的都少不了外公,他双手被绑在背后,和一群剥削穷苦百姓的大地主一起,接受斗争。不管那些人怎么踢打外公,他都一脸平和,从不喊叫,也从不求饶,他们让他交代问题,外公说不知道该交代什么。外公的身体里本来就留有子弹,经过不断的拳打脚踢,他笔直的腰杆有些弯了。

身为黑五类分子的后代,母亲、舅舅和姨妈们,在在村里备受歧视,他们走路都不敢抬头……后来,形势缓和了,外公遭的罪才逐渐减少。可是这顶政治帽子却始终影响着他的后代。不管怎么说,我的外公总算熬过了那十年。外婆一个人把他的八个儿女也拉扯大了。

当一堆里孙外孙承欢在外公膝下的时候,他的笑是那么安详。这时候的外公和外婆都老了,外婆不再下地干活了,她总是拿着尺巴长的烟袋,烟锅子在烟布袋里装满瓷实的一袋自家种植的烟叶,用火柴点燃,然后一大口一大口地吸,劣质的烟叶把外婆呛得不停地咳咳咳。外公每每看到了,总是温声斥责外婆,少抽几口,少抽几口,看看咳成啥了。外婆不言语,依旧咳咳地抽烟,烟锅子火苗一闪一闪,外婆的眼睛晶莹着。

我们懂事起,对外公的过去充满好奇。当我们问起外公的过去,他总是含糊其辞,最多就是说些战火纷飞,枪弹没长眼睛啥的,有时候还说电影上的情节……然后他打个岔就把我们带到小说故事中去了。

外公当兵的日子是我们大家心里的谜底。印象中的外公,威严中带着笑容,似乎还有严重的洁僻,他总是用一条花格子毛巾为我们表兄妹擦鼻涕,他身上更是一尘不染。

外公和爷爷关系好,成就了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大舅和二舅结婚后,外公给他的孩子分家了,母亲被外公外婆当儿子一样分了一份家当,五百斤红薯干在那个年代是一笔很大的财产。因为和外婆家很近,两三里路根本难不倒我们兄妹,我能记事起,便常住外婆家,我们兄妹的大小事,外公外婆都得操心着。

小时候,农村理发不方便,一般都是走江湖的剃头匠,他们挑着两个筐,一头放着剃头的家伙什,一头放个小板凳。剃头匠来村里有规律,大概两三个月来一次,每次剃头匠来村里剃头的时候,为了躲避剃头匠的推子,哥哥们都开始躲藏。三哥最调皮,外公咋喊他也不去,气得外公拿起门口的铁锹,追着三哥喊,打死你个鳖孙。最终外公也没舍得打三哥一下,他好话说尽把三哥带到剃头匠面前。

二十多年前一个正月十六的早上,外公被村人请去陪客,在酒席上,外公瘫倒在地,中风了,被主人搀扶着送回来,我和母亲刚好到家门口,外公此时说话已经含糊不清了,但他依然笑咪咪地和我们打招呼,他喊着母亲的乳名,还让她快坐下歇歇,外公被大家慌慌忙忙地送进了医院。

再去看外公时,他已经不会说话,也站不起来了,只能躺在床上看看,枣花香的时候,外公走了……外公的离去,对外婆的打击很大,她坐在灶火前,旱烟袋一锅子一锅子的抽,外婆的八个子女守候在她跟前,生怕她出点啥意外,外婆抽了整整三天的烟,始终没有哭出声,外公下葬了,外婆终于嚎啕一声,她病倒了。同样的病,外婆也中风了,所幸经过治疗,外婆还能拄着拐杖走路,还能用一只手吃饭。

外婆,她原本该享受大家小姐的富裕生活,可是,因为跟着外公,她不断遭受尘世的苦累。我无法想象,一个小脚老太太,风里雨里十来年,一个人带着八个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可她就是用一双小脚撑起了一个家。

外婆虽然外貌不是很漂亮,但是性格很好,大大咧咧,对人率直。外婆家在村子的最前边,一拉溜好几棵大枣树,一到七八分月份,村里的人都到外婆家摘枣吃。外婆扯着嗓门喊村里人来吃枣,连吃带拿些回去,气得我们这些小东西干瞪眼。

最有意思的是邻村的人赶着大车从门前过,看到满树的红枣,也不和主人打招呼,就噼里啪啦的往他们大车上打枣,外婆不仅不呵斥那些人,反而跑到路边帮人家打枣,最后死缠活拉的把人家弄到家里,管人家吃顿饭,再给一袋子红枣,把人家送走。外婆的举动常常让外公摇头叹息。母亲说,可能是外婆被斗怕了,不管是谁,她都不会得罪的!家里没有好东西,唯有这些枣是维持人的好东西了。

满院子的枣树,是外婆的缩影,如今,我只要看到枣树,就会想起外婆。最恨造化弄人,苍老的外婆,自打外公去世后中风,就大病小病没有间断过。几年后,她又害上一种再也医不好的病,胃癌。瘦小的外婆因为病痛的折磨,更加瘦小了。舅舅抹着眼泪说,外婆的身子轻得像一把柴。

又一个枣花飘香的季节,外婆走了,在我们的哭声中。

一座坟,两个人,外公和外婆合葬在一起。清明,十来一、春节,外公外婆的子女和我们这些里孙和外孙,一帮人都会去给他们送纸钱,外公外婆的坟墓越来越大,人家都说,坟会长大。我也感觉是的,那坟很大很大!

今天,寒风料峭,我走在冰冷的街头,特别怀念枣花的香味,更加怀念疼我爱我的外公外婆……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张海霞,一个喜欢在音乐中煮字的女人,一个喜欢胡思八想的女人,一个喜欢拿着见不得人的作品填充思绪的女人,一个喜欢游走街头却又寂寥失落的女人,现在暂时属于南阳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详见《中国旅游报》、《八小时以外》、《散文选刊》、《躬耕》等省、市、县报纸多个刊物。》《魅力淅川》之一《淅川古刹》主编,有个人集子《风过野》。长篇小说《江水流》。QQ:378759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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