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名士风流,何谓名士?
东晋袁宏作「名士传」﹐「以夏侯太初(玄)﹑何平叔(晏)﹑王辅嗣(弼)﹑為正始名士。阮嗣宗(籍)﹑嵇叔夜(康)﹑山巨源(涛)﹑向子期(秀)﹑刘伯伦(仱)﹑阮仲容(咸)﹑王濬冲(戎)﹑為竹林名士。斐叔宝(玠)﹑谢幼舆(鯤)﹑為中朝名士。」(「世说新语」文学第四袁彦伯作名士传条注文。)
据此﹐「名士」一格自魏末开始。魏初言才性名理者﹐如着「人物志」之刘劭﹐歷史上则列於名家﹐属形名学﹐一列於名士。名士所谈者以老庄玄理為主﹐以因此而称為名士。才性名理因现实察举上之名实问题而发﹐起因於实用﹐目的亦在实用﹐而其為名理之本质却在「品鉴」此则上承东汉末之品题人物而来。外在地说﹐是实用﹐内在地说﹐是品鉴。虽开人格上之美学原理与艺术境界﹐(见「人物志之系统的解析」)﹐而不称為名士。然继承才性名理而言才性之同异离合﹐所谓四本论者﹐如钟会﹑傅嘏﹑李丰﹑王广等﹐固亦不在魏末﹐而与正始名士互相辉映﹐交发清光者。惟由此﹐才性一支乃转而為老庄之玄学。而名士一格亦由此出现於人类之歷史。然则究何谓名士?
「诸葛亮与司马懿治军渭滨﹐尅日交战。懿戎服蒞事。使人视亮:独乘素舆﹐葛巾羽扇﹐指挥三军﹐随其进止。司马叹曰:诸葛君可谓名士矣。」(见「世说补」)。诸葛亮自非名士。然司马懿竟以「名士」形容之。后来郑板桥因论写字作画是雅事亦是俗事﹐而发感慨曰:惟诸葛公是真名士。吾人由司马懿称诸葛為名士﹐可得一线索﹐了解「名士」一格之特徵。
司马懿时﹐名士已如雨后春笋露清光於社会﹐故彼心中已有此观念。「戎服蒞事」不得為名士﹐而诸葛亮之「独乘素舆﹐葛巾羽扇」﹐则以特别之姿态出现於军中﹐遂使司马懿赏其清光而叹称為名士。然则「名士」者清逸之气也。清则不浊﹐逸则不俗。沉堕而局限於物质之机括﹐则為浊。在物质机括中而露其风神﹐超脱其物质机括﹐儼若不繫之舟﹐使人之目光唯為其风神所吸﹐而忘其在物质机括中﹐则為清。神陷於物质机括中為浊﹐神浮於物质机括之上為清。事有成成矩為俗。俗者﹐风之来而凝结於事以成為惯例通套之谓。
军事有军事之惯例﹐政事有政事之成规。每一事务皆有其一定之通套﹐有其起讫终始之系统。乃至习俗礼法亦皆日常生活上之通套。精神落於通套﹐顺成规而处事﹐则為俗。精神溢出通套﹐使人忘其在通套中﹐则為逸。逸者离也。离成规通套而不為其所淹没逸。逸则特显「风神」﹐故俊。逸则特显「神韵」﹐故清。故曰清逸﹐亦曰俊逸。逸则不固结於成规成矩﹐故有风。逸则洒脱活动﹐故曰流。故总曰风流。
风流者﹐如风之飘﹐如水之流﹐不主故常﹐而以自在适性為主。故不着一字﹐儘得风流。是则逸者解放性情﹐而得自在﹐亦显创造性。故逸则神露智显。逸者之言為清言﹐其谈為清谈。逸则有智思而通玄微﹐故其智為玄智﹐思為玄思。成规成矩之事务系统不清无玄﹐故言此不得為清言﹐思此不得為玄思﹐而此处之智亦不得為玄智﹐只可曰「世智」。是则清逸﹑俊逸﹑风流﹑自在﹑清言﹑清谈﹑玄思﹑玄智﹐皆名士一格之特徵。
诸葛公為大政治家﹐自无暇為名士。然彼自有一往之逸气﹐故在日理万机之中﹐儘得从容与风流。彼非事务主义之政治家﹐亦非英雄气之军事家﹐而乃有名士气(即逸气)之军事家。(此自顺司马之嘆而如此说﹐如自政治家而言之﹐是否如此﹐则自难说。)后来羊祜﹑陆抗亦皆有逸气之军事家。所谓轻裘缓带﹐儒雅风流是也。此是以军事政事為主﹐而具有名士气或逸气者。其本人非名士也。
曹氏父子亦皆有名士气或逸气者。军事家﹑政治家﹑学问家﹑乃圣贤豪杰﹐均可有逸气。此则随格而定﹐而其具之之程度与方式亦至难言。有逸之而大﹐有逸之而小﹐有逸之而真而纯﹐有逸之而偽而杂。故格有高低﹐而品亦不齐。要之﹐逸气随格随体而显:或附丽於德而立德﹐或附丽於功而成功﹐或附丽於言而立言。立德者為圣為贤﹐為道德宗教家﹔立功者為军事家﹑政治家﹔立言者為学问家﹑思想家。此皆可有逸气含於其中﹐而其人非即為名士。然则魏晋间之所谓名士﹐则非所谓某某家﹐而只是為名士。
专為名士﹐则其人惟在显一逸气﹐而逸气无所附一丽。此即為「名士」人格。名士气转而為「名士」。名士者有名之士也。声名洋溢﹐人所注目。然此所谓名士﹐非以立德而名﹐亦非以立功立言而名。其為名﹐亦非「名节」之名。然则此所谓名士﹐究以何而名?曰:惟在因显一逸气而名。逸气虽无所附丽﹐而亦有表现。其表现在清言﹐清谈。故其為名士是因清言清谈而為名士。又﹐清言固有所言﹐清谈固有所谈﹐其所言所谈為玄理。故其為台士亦因清言玄理而為名士。又﹐逸气之表现亦有「青白眼」﹐亦在任放﹐不守礼法。故其為名士亦因生活旷达而為名士。名士之名不是名节﹑名俭之名﹐亦不是名实之名。名节﹑名俭﹑名实之名﹐皆有所附丽而在一格局规范中显。而名士之名﹐则无所附丽﹐亦不在格局规范中显。是以其為名也﹐亦只是其逸气之一点声光﹐全由遮显﹐不以礼立﹐不以义方。是以其声光之名乃為不能纳入任何矩矱之中之寡头之名﹐亦即无所成无所立之名也。(但不是圣人之「无所成名」)。此「唯显一逸气而无所成」之人格即為名士人格。此為名士之通性﹐而在魏晋时代出再於人类之歷史。此亦可谓魏晋时代所开闢之精神境界也。
此种「惟显逸气而无所成」之名士人格﹐言之极难﹐而令人感慨万端。此是天地之逸气﹐亦是天地之弃才。(溢出而无所附丽﹐谓之逸气。无所成而无用﹐谓之弃才。即遗弃之才。)曹雪芹着红楼梦﹐着意要铸造此种人格型态。其赞贾宝玉曰:「迂拙不通庶务﹐冥顽怕读文章﹐富贵不知乐业﹐贫贱难耐凄凉。」此种四不着边﹐任何处掛搭不上之生命即為典型之名士人格。曹雪芹可谓能通生命情性之玄微矣。此种人格是生命上之天定的。
普通论魏晋人物﹐多注意其外缘﹐认為时代政治环境使之不得不然。好像假定外缘不如此﹐他们亦可以不如此。此似可说﹐而亦不可说。外缘对於此种生命并无决定的作用﹐而只有引发的作用。假定其生命中无此独特之才性﹐任何外缘亦不能使之有如此之表现。即虚偽地表现之﹐亦无生命上之本质的意义﹐亦不能有精神境界上之创闢性。魏晋名士人格﹐外在地说﹐当然是由时代而逼出﹐内在地说﹐亦生命之独特。人之内在生命之独特的机括在某一时代之特殊情境中迸发出此一特殊之姿态。故名士人格确有其生命上之本质的意义。非可尽由外缘所能解析。曹雪芹甚能意识及此种生命之本质的意义﹐故能於文学上开闢一独特之境界﹐而成就一伟大之作品。此境界亦即為魏晋名士人格所开闢所代表。
此境界是逸气与弃才之境界﹐故令人有无可奈何之感慨﹐有无限之凄凉。所谓感慨万端者是也。总之﹐它有极可欣赏处﹐亦不有极可咀咒处。何以故?因為此种境界是艺术的境界﹐亦是虚无的境界。名士人格是艺术性的﹐亦是虚无主义的。此是其基本情。从其清言清谈﹑玄思玄智方面说﹐是极可欣赏的。他有此清新之气﹐亦有此聪明之智﹐此是假不来的。从其无所成﹐而败坏风俗方面说﹐则又极可诅咒。因為他本是逸气弃才﹐而无掛搭处﹐即有之﹐他亦不能接受之。此其所以為可悲。他不能己立而立人﹐安己以安人﹐因為只是逸气之一点声光之寡头挥洒﹐四无掛搭﹐本是不能立往任何事的。此其所以為虚无主义。由此观之﹐完全是消极的﹑病态的。然由其玄思玄智方面说﹐他亦有积极的作用﹐他能开出哲学境界﹐特定地说﹐他可以作為消极佛教之媒介。总之﹐其函义甚复杂﹐未可拘於一面说。由以下之敍述﹐可以逐步开展之﹐见其多方之意义。
摘自<才性與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