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故事】三月下扬州
三月下旬，芜亭山上百亩桃园满眼绯红，桃花正艳。因为百亩桃园第一年有针对性地向青少年免费开放，共青团三芜市委员会决定在这里组织一场集体婚礼，报名者踊跃。团市委为此给园林局郑向上局长发函，感谢他和园林局为三芜市青少年开辟了一块美丽又浪漫的活动去处。
郑向上心头大喜。正一个人喜滋滋地研读团市委的来信呢，办公室主任谢可可送来一份市委公函，通知他去扬州学习一周，后天出发。在园林局长任上三个春秋了，由市委安排外出学习，这还是头一次呢！想到自己这些年焦头烂额地填埋垃圾，创建千亩桃园，实在有些累了。借着这次学习的机会，也可以放松放松一下身心。
吔，叶赛妮不是说她是扬州人吗？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她捎回去的？想到这，郑向上立即去找叶赛妮了。
听说郑向上要去扬州学习，叶赛妮并没有太多的喜悦，反而显出一丝忧虑来：春季是园林局的忙季，按说不应该在这时候派员外出啊！何况派出的是一把手。
叶赛妮也不隐瞒，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记得月初，你在很多媒体面前公开表示：在你的任上，你的目标是将三芜市所有的公园都面向市民免费开放！这个目标是你临时起意说出来的，还是市里已有定论了？”
郑向上也直说了：“当时面对记者讲这话时，市委市政府还不知道，但是我是思考已久了的！后来我写了个报告交上去了，市里已批复了。”
叶赛妮眼里愁云密布：“完了，完了！这么大的事原来你是先斩后奏的啊！全市公园向市民免费开放，这个工作当然得由你园林局来运作，但是这个决定只能是市里的领导来发布的呀！我看你这次去扬州学习不是好兆头，学习回来你可能就得换岗位了。”
郑向上半信半疑：“你会算命啊？说的跟真的一样。”
叶赛妮并没有什么需要郑局长带去扬州的，但是她的决定让郑向上吓了一大跳：她要陪他走这一趟扬州之行。她的理由倒是简单的很：女儿上小学一年级了，作为家长自己还从未去她的学校，也没见过她的老师，是该找个机会去看看女儿，看看女儿的学校，了解女儿的学习。
两天后他们就从三芜市坐高铁到了扬州。出了扬州火车站，叶赛妮直接去了女儿学校；郑向上则直奔承接本次学习活动的会务宾馆报到，登记入住。学习环境很宽松：五天的学习会议，两天的自由活动；每个学员住一个标间，互不干扰。
晚饭后，会务组在学员住宿宾馆的多功能厅安排了破冰活动，让来自各地的学员互相交流，增进感情。郑向上只待了一会儿，跟大家完成了初相识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不习惯接下来的那一连串的活动，觉得大家都是各自团队和不同领域的干部了，没有必要像个刚入职的小年轻一样，窜上跳下。——屏蔽与工作没有必然联系的人和事，这是郑向上的弱点。自从兰丽莎走进了他的生活里，她为他打理了太多的事务，他就经常自动屏蔽很多与工作和生活无直接联系的活动；这也导致他在很多方面表现得比别人迟钝一些。
郑向上开启电脑，浏览了一下三芜市政府官网和园林局的主页，看看没什么可操心的事情，就链接进入本次扬州学习的网站，准备下载一点资料，电话响了，他猜是叶赛妮打来的。拿起手机一看，是兰丽莎来电了。
兰丽莎关心地询问了丈夫的学习日程安排，叮嘱他趁着学习的机会，给自己放一次假，不要什么事情都牢牢地捏在自己手里，园林局不是他一个人的，也要给其他人一个锻炼锻炼的机会。
郑向上接了这一通电话，忽然感到有点奇怪了：当初怂恿自己从省城回来三芜市当园林局长的时候，兰丽莎可不是这腔调，她总是在自己枕边吹风，凡事要抢在头里，要把局里的事当做家事一样来用心，要让三芜市所有的人很快认识郑局长，在他们心里留下好印象，深刻的印象；否则，机会就错过了！
放下电话，关了电脑，看了一会儿电视，郑向上看看时间不早了，准备洗洗睡了，电话又响了，这回是叶赛妮打来的。
叶赛妮电话里说，她要尽地主之谊请他去东关街尝一尝地道的扬州风味小吃。郑向上非常开心，按照叶赛妮发的定位，很快在大运河边的“御马头”石碑那儿碰面了。扬州，多年前郑向上出公差时来过的，但只是走马观花地去过很少几个地方。这次有叶赛妮做向导，郑向上打算好好走一走东关街。
三月的夜风，却吹得叶赛妮有些发抖。
她提议，找一间小酒吧坐坐。郑向上早有此意，他也注意到叶赛妮穿的单薄了点，不适宜在街上彳亍。叶赛妮熟悉扬州的街巷，七弯八拐就到了一间小酒吧。
“你很熟悉这个地方？”郑向上问。
“废话！我是扬州人啊。”叶赛妮回答。
“我是说这间不起眼的酒吧。”郑向上补了一句。
“哦，这里呀，几年前我在扬州开发艺室的时候，每月至少会带员工来这里一两次的。不过，”叶赛妮顿了顿，欠身对郑向上耳语说，“老板早已不是当初的了，也没几个员工是我认识的；但是......门口坐着的那个老者，你看见没，他应该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前几年我们来的时候，也时常看他坐那里，默默地翻书看报。”
郑向上不解，问：“房屋的主人？为什么？”
“据说，他跟租客有个约定，在他家的房子里开店，必须守法；因此他不定期来店里坐坐......前几年东莞狠抓了一阵子，扬州这边也跟着紧了起来，这隔壁两边的酒吧都被查过，就这一家相安无事。”看得出，叶赛妮瞟向老者的眼神离充满着钦佩。
“今天见了女儿吗？情况怎么样啊？”郑向上只要了一杯柠檬水。培训学习有纪律，学习期间不能饮酒。他抿了一口柠檬水，关切地问叶赛妮。
叶赛妮点了一杯玛格丽特，她微微地旋转了一下酒杯，用柠檬片把杯沿上的盐霜轻轻抹去一段，学着郑向上的样子，也抿了一口，才回答郑向上的问题：“见了，很不好。”
叶赛妮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忧郁，跟一分钟之前判若两人。郑向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敢贸然追问。叶赛妮又抿了一口，继续说道：
“我去学校门口等了一会儿，放学铃响了，远远看见女儿从校门里走出来了，我却不敢上前去喊她，......因为她奶奶已经牵着她往家的方向走了。”
郑向上没搞懂：“你回来，不就是冲着女儿来的吗？怎么不上前接她？怎么没跟她和她奶奶一道回家？”
“回家？回谁的家？”叶赛妮嘴角很不自在地笑了一下。
“回你自己的家呀。你和你丈夫，还有你婆婆和女儿的家。”
叶赛妮这回很干脆地苦笑了：“家是他们的，我不是那个家里的人。我五年前就跟前夫离婚了。”
“前夫？离婚？五年？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呀？”郑向上差点就要目瞪口呆了。
叶赛妮沉默了。郑向上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是啊，她离婚五年的事为什么要向他说？他是她的家人还是领导？或者是同事还是朋友？郑向上也沉默了。
叶赛妮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回答郑向上：“对不起，今天我可能失态了，我原本打算永远不跟你提这事的，因为我觉得你是好人，你要做的大事很多，我不希望我的负面讯息打扰到你。但是，也因为你是好人，我才脱口而出，告诉了你，我和前夫离婚了五年。”
郑向上这回不急于插话，他安静地听她自己讲。
“婆婆骨子里看不起我的行业；前几年南方那边好多洗头小姐都是从发廊带走的，婆婆就变本加厉的怀疑我，怂恿女儿她爸爸查我、跟踪我，总想找到我的蛛丝马迹，好让我就范。跟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家庭实在过不下去了，我跟他们母子大吵一架后，愤然离婚，才出走扬州的。”
叶赛妮顿了顿，问郑向上：“你说，今天下午那个场景，我上前去喊我女儿？她奶奶会怎样做？她会当着我女儿的面用很难听的话表达她一向以来对我的偏见，我忍不了她倒在其次，让我的女儿怎么想？怎么看？她平时所有关于奶奶关于妈妈的美好印象，在那一刻不就全撕毁了吗？！”
原来这个女人长时间呆在三芜市不回扬州，是为了这个原因啊！郑向上觉得自己只有今天才真的有点懂她了。
又坐了一会儿，叶赛妮杯中的酒才消去三分之二，她已感觉到有点晕乎了，不禁自嘲道：“本来说好带你领略一下扬州老街风情的，却让你来这里听我倾倒垃圾。时候不早了，咱都得回了。你送送我，好吗？”
这是自然的，她那走路不稳的样子，没他不行。前夫家是不能去的，娘家因为哥嫂的不高兴，她也很少回去的，她的一位前员工在附近开了一个发型工作室，她下午就把行李放那儿了，这几天也就在那儿暂住了。
郑向上扶着叶赛妮到了一家叫做“红云发型工作室”的门前，早有一名妆容精致的女士等在那里，她连声谢过了郑向上，就搀扶着叶赛妮进去了。
郑向上的学习并不紧张，每天下午都可以自由活动。这期间，在叶赛妮的带领下，他几乎踏遍了所有他想要去的地方。个园、何园、瘦西湖自不必说，连带着史可法纪念馆、扬州八怪四宝堂、吴道台宅第也跟着一个个去寻访了，甚至藏在民居小弄堂里的朱自清故居，她都带着他去看了一遍。
在隋炀帝陵，陈列室悬挂的一幅长轴让郑向上却步：“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隋炀帝这个短命王朝的君主，令后世人诟病之处不少，但郑向上却很敬仰他，认为他才是大唐帝国基业真正的奠基人！隋炀帝举全国之力凿运河、他力排众议兴科举，在他的朝代里成了别人推翻他的把柄，却给大隋朝的外戚李渊、李世民父子创造了一个摘果子、开创基业的机遇。
逡巡在隋炀帝陵墓，听郑向上谈自己的见解，叶赛妮笑了：“原本以为，谈及隋炀帝，你这个园林局长会对他'赐柳姓杨’的故事感兴趣，对扬州的琼花感兴趣，原来你的兴趣点只在隋炀帝的功过是非上啊。”
“这不对吗？”郑向上并不理解叶赛妮的话，问道。
“真可惜了扬州城里这烟花三月的好风光啊！”叶赛妮摇摇头，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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