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喂斑鸠的经历总扎着心
老家的老房子后面是一片竹林,那竹林里还有一棵柚子树,也许是因为光线不足,伸进竹林那一半枝杈基本上不结果。柚子树的另一面正好有块大岩石,没有长竹子,柚子的枝杈就伸过去,结了很多的柚子。等到柚子成熟时味道还真的好吃,只可惜没有几个能到成熟,更多的都是在还没有熟时就已经成了我们这帮小孩子尝试的玩具。
竹林里还有一样东西同样吸引着我们这些孩子,那就是在竹子枝杈间筑巢的斑鸠。
我们不会对那成年的斑鸠感兴趣,只是喜欢去探那斑鸠巢,或许里面就有斑鸠蛋,也可能是已经孵出的幼雏。
斑鸠蛋的下场不言而喻,一般成了我们果腹的美餐。只是那幼雏,那红红的小生命,总有一些不舍得看它死去。
只要我们光顾了,死亡几乎成了它们的宿命。即便小斑鸠还在巢里,只要有人打扰过,一般亲斑鸠会弃巢而去。
看着这些小生命死去,心里已经有些不忍,但终究还是挡不住对斑鸠巢的好奇。因为在当地有一句谚语叫“三斑夹一鹞”,说只要是斑鸠孵出三个幼雏,其中会有一个是鹞子。这鹞子我当然是知道的,时常三五只飞在一起,敢在天空中与大老鹰较劲。
老鹰时常来村子里抓鸡,那鹞子有时也来,只不过老鹰抓大鸡,鹞子只抓小鸡。
于是总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斑鸠孵出了鹞子。
老天好像总喜欢照顾那些有幻想的人,有三只幼雏的斑鸠巢还真被我等到。我看到三只幼雏使劲地张大着嘴,仰着头乞食,身上的羽毛还没有长出,嘴角还有一层厚厚的黄色。
顾不得想它们将面临的命运,也顾不得想自己如果饲养起斑鸠来,自己挨打的命运,还是将小斑鸠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决定把它养大,看看哪一只会变成鹞子。
老家的风俗习惯完全不同于贵州的其它地区,许多地区的人喜欢养画眉,特别是苗族地区,几乎家家都要养上一只,甚至是好几只。家乡是很少有人养鸟的,因为有一句谚语叫“这世不孝老,下世养雀鸟”,说是养鸟的人都是因为上一世对父母不孝,这一世要通过侍候雀鸟来赎罪。因此没人愿意背上这“不孝”的罪名。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我决定不要去管这些骂名,一定要搞清楚这“三斑夹一鹞”的秘密。那时父亲在城里工作,母亲带着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也在城里,只有我这个不祥的人在老家的老屋,倒也免去了挨打的危险。
我将斑鸠巢安放在门前,在巢下增加了一些巢材,使巢看上去更加完整些。那三只小斑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吓得瑟瑟发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它们,只是像哄孩子一样不停地与它们说话。
那个年代要吃上米饭是相当困难的,平时都是靠红薯、洋芋、玉米、蚕豆等充饥,真正的是“吃顿白米当过年”,但我还是愿意将自己的口粮留出来,用难得吃到的米饭去饲喂这三只小生命,还到处去给小斑鸠找虫子吃。它们似乎对米饭不怎么感兴趣,这虫子倒是来者不拒。
可惜的是没过几天,有两只小斑鸠都相继死去。我很伤心,也很担心。当初的要看一看哪一只会变成鹞子的好奇心已经没有了,只是希望这唯一剩下来这一只不要死。
这只小斑鸠似乎懂得了我的意思,对我也开始不那么恐惧。我干脆把它从树上移下来,放到了家里,就在床边,每天给它找一些虫子来吃,也不怕它拉屎的臭味。
开始长出黑褐色的羽毛了,它那幼嫩的脚也开始有力气站起来了,吃得也更带劲,我饲喂得也更开心。
老毛也长出来了,知道扑腾翅膀了,像是想要学习飞翔了。对我也已经完全没有敌意,甚至有了一些依赖。当初对我养斑鸠白眼的大娘也不再讨厌我,甚至还显出了几分羡慕。
会飞了,真的会飞了,一下子会飞出去好几米呢。飞一下又回到了我的肩膀,似乎是在为我表演。这是我最为骄傲的事情,就这么耀武扬威地带着我的斑鸠站在门前,那份童年的孤独已经消减得无影无踪。
听大娘说,要把这斑鸠喂到通人性,必须要去山里找崖豆来,把崖豆烤香后,用自己的嘴把崖豆嚼烂,再喂给这小斑鸠吃,那样它才会更听话。已经不是结崖豆的季节,要找崖豆还真不容易。但我还是到那崖豆藤下去找呀找,还真被我找到了几粒。烤崖豆还真的香,但我不会舍得自己吃的,只是嚼烂后喂给了小斑鸠。没想到它还真的吃了,还用一双萌萌的眼睛看着我。那是一种怎么的感觉啊,就觉得自己是得胜归来的将军。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有了小斑鸠的陪伴,几乎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孤独与苦难。
终究,在一个有些闷热的黄昏,斑鸠还是那么欢快地飞来飞去,我也还是那么傻傻地喜悦着,却因为一只大黄猫将所有的快乐打碎一地。
我坐在一张长凳上,开心地看着已经与成年斑鸠大小无异的小斑鸠飞来飞去。但是这次它没有落在我的肩膀上,而是飞到了我坐的长凳的另一端。我突然看到了那只大黄猫异样的眼睛,就在那根本来不及反应的刹那间,大黄猫一口咬住了斑鸠的脖子,向旁边跑去。我说不出其它话,只是发出“唉唉啊啊”的声音,迅捷扑了过去。大黄猫似乎明白过来犯了大错,丢开斑鸠跑了。那斑鸠躺在那里,翅膀都没有扑腾一下,脖子上有一些血迹,还有大黄猫留下的唾液,再也看不到活灵灵的斑鸠,再也看不到丝毫的美丽。
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紧紧地咬住唇,不要让自己哭出声。我希望它能活过来,哪怕是再看我一眼。始终没有动静,连它的身体都越来越冷。
我把它拿回房间里,把它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手里拿了一把长刀,是那种当地用来打野猪的“赶子”,就等着大黄猫的再次出现。我暗暗地发誓,一定要为它报仇,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直到等到第二天天明,大黄猫还是没有出现。
我在竹林里挖了一个坑,深深的坑,把小斑鸠埋了,但心中的仇恨没减反增。
过了几天,那大黄猫又大摇大摆地出现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家的猫,只知道它经常在寨子上游来荡去。
我去找刀,但我怕它又这么跑了。我爬上火炕,从一直舍不得吃的那小块腊肉上割下一点,拿在手里,呼唤大黄猫来吃。天,那个年代肉可是极稀奇的东西。那大黄猫可能是真的馋到了,冲着我“喵,喵”两声,高举着尾巴竟向我走来。我没有直接把那小块腊肉给它,而是找了一段绳子,打了一个活扣,将绳子的另一头从一块有一个破洞的木板中间穿过去,然后把那小块肉放在了活扣那里。那大黄猫不知是计,仍然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去叨那块小腊肉。也是在一瞬间,我紧紧地扯住了绳子,那个活扣也紧紧地勒住了大黄猫的脖子。大黄猫开始反抗,并发出凄厉的叫声。我害怕它挣脱了来伤我,握着绳子的手更抓得紧。
可能是大黄猫喘不过气,也暴怒了,使劲地挠着木板,只是已经没办法再发出叫声。我坐在地上,两只手死死地拽着绳子,可能是紧张,也可能是恐惧,又一次泪流满面。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大黄猫完全没有了动静,我也累得精疲力尽,才慢慢地松开手。看那大黄猫半张着嘴,半睁着眼,半截舌头露在外面,拉出的尿已经将后脚的毛打湿,面目狰狞地躺在那里。我确认大黄猫死了,我真的为斑鸠报了仇,但却感觉不到兴奋和喜悦。我害怕被人发现,也害怕那大黄猫的阴魂来找我索命。赶紧找了一块破布把大黄猫包起来,也提到后面的竹林里,就在离埋斑鸠不远的地方,挖了个坑把大黄猫埋了起来。
我决定把这个秘密深埋在心底,但却从来没有真正地放下过。那种报仇后的自我安慰反而变成了深深的负罪感,而且那种负罪感就这么紧紧地揪着我的心。几十年过去了,那一段情境还清晰得不行,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这么多年,我不敢再进那片竹林,也不想去。尽管那棵柚子还在结果,那味道还是那么诱人。每一次看见猫时,都觉得它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憎恨,多少有些心虚,心存内疚和歉意,甚至想用讨好来消除心中的恐惧。
我热爱野生动物,热爱自然保护,却没有再去养过斑鸠,也没有去野外弄来野生动物饲养。拚命地宣传保护,竭尽全力地为环境教育摇旗呐喊,与其说是痴迷,不如说是赎罪。
如今想想,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我好奇,如果我不去打扰那些在竹林里做巢的斑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不管是斑鸠还是大黄猫,它们都是一条生命,却无端地因为我而丧了命。一念善,可以成就善缘。一念恶,可以恶到弥天。
藏了许多年,也折磨了我许多年。终于写出来,就当是为了放下,为了忘却的纪念。
(借用网络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