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萍:短篇小说《白色世界》(中)

《白色世界(中)

叶 萍

叶 萍  老师

小学语文老师,杭州市教坛新秀,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2016年入选浙江省第四批“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有短篇小说发表于《作品》、《山花》、《西湖》等纯文学杂志,2015年6月与本土几位小说家合作出版《137短篇小说集》,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目前,致力于儿童文学创作,郁达夫少年文学院特聘指导老师!

3.

几天后,班里的同学都注意到冬娟的耳垂子上多了一副金耳环。那是她奶奶生前戴的,现在,由她戴了,那耳环像是变大了似的,晃悠晃悠的。

戴了耳环的冬娟老是睁着一双空荡荡的大眼睛。老师叫她的名字,她半天没反应。有几次,早读的钟声响过好几遍,她才背着书包上学。她的袜子老是反穿,头发蓬乱着,头上的虱子越长越多,我看到她总是在挠头皮,摸到一粒虱子就咬进嘴里。作为邻居,我觉得有必要提醒她一下。

“早上叫你为啥不起来?”

“起不来。”

“为啥不早点睡?”

“等爸爸。”

冬娟总是在等她爸爸。白天她等爸爸回来,夜晚她也等爸爸回来。我问她,一个人怕吗?她说,有什么好怕的?我说,那你夜里点灯做什么?她压低声音说,灯一黑,我奶奶就在屋子里四处走动,她走路的声音太吵了,真的,我不是怕她,是她走路的声音太吵了。

“乱说,你奶奶早死啦!”

“她没死,她就是躺棺材板上歇一会,晚上就回来了。”

“你……你别吓我。”

“没吓你,不信,晚上到我家来。不用很晚,天一擦黑就行。”

冬娟奶奶在世的时候,我去他们家睡过几个晚上。她奶奶炒得蚕豆很香,睡觉前,我们总要嚼上一大把。吃完蚕豆,我们就在被窝里,比谁放得屁响。冬娟最拿手的是连环屁,一放一连串的那种。我比不过她,就把胳膊横在嘴里,吹出噗噗噗的声音。冬娟说我最会装屁。

那天,我终究没有去冬娟家过夜。

4.

冬娟的成绩越来越差了,经常被老师罚站茅坑。

那时候乡下的厕所不叫洗手间也不叫卫生间,叫茅坑。男女厕所中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黄泥墙,个别胆子大的男生把头伸进坑里,可以看到另一头女生的屁股。女孩子一般不敢单独去上厕所,往往三五成群地去。要是隔壁有调皮的男生在,脚步跟飞似的。

不过,那些男生也只是唬唬我们女生,他们最喜欢看女生被吓得尖叫的样子。然而,在我们女生看来比男生更可恶的是那些蛆虫。

小学校的茅坑建在北面的土坡下,一年到头晒不到太阳。粪坑里的蛆虫却泛滥得像田埂上的杂草。尤其是大热天,成群结队的蛆虫从坑里爬上来,爬到坑座上,爬得满地都是。女孩子家不得不踮起脚尖去上厕所。有时候怕上厕所,白天我们都很少喝水。

冬娟却在茅坑里一待就是半天,等她出来的时候身上就有股大粪的味道,同学们都不愿意跟她接近。

“秋霞,我奶奶躺棺材板上去了,你知道的。”只有我俩时,她冷不丁会冒出这样的话。我搞不明白,她到底想表达什么,便不理她。她觉察到了我的疏远,又开始讨好我。跑进屋里去,拿了几根漂亮的公鸡羽毛给我。

我把它们和铜钱一起缝了做成好看的鸡毛毽子。我们一起踢毽子,我对冬娟说,你要是再不好好学习,我就不跟你玩了。

“他们都说我木。”

“谁说的?”

“……秋霞,我的手是不是太黑了?”

我不响,把自己的双手藏在衣服口袋里。她就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我就知道这样,你……你们都比我白。”

“谁说你黑了?”

“他们都这么说,说我像我爸爸,我爸爸就是块黑炭头。”

“你比你爸爸白多多。”

我知道自己在说瞎话,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秋霞……棺材是不是很贵?”

“是吧。”

冬娟看了我一眼,又说:“……秋霞,你说棺材怎么不漆成白的?非要弄得这么红。”

“我以后有钱了,要漆一口白棺材。”

白棺材!我笑起来,好像她做了天底下最傻的一件事。谁不知道棺材是红的,就好像新娘子的衣服也是红的。可是,嫁人是喜事,死人难道也是喜事?我被自己的想法问住了,又觉得冬娟的话题似乎有点深奥。

5.

我知道冬娟缺钱花,想叫她一起去捡春笋壳。成熟的春笋壳脱落后能卖钱。卖了钱,我们就可以去独眼大伯小店里买牛皮糖吃了。

“冬娟——冬娟——”我在他们家门口喊。冬娟家住在一个老式的院子里。那院子从外面看进去很深很深,像一口井。

“秋霞,进来。”是冬娟的声音,听上去就好像她在里面已经待了几百年,并且会永远待下去。

一进门,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原本空荡荡的院子里此刻挂满了衣服,那些衣服,一年四季都有,它们挂在长长的竹竿上就像迎风招展的各国旗帜。

“你爸让你洗的?”

“才不是。”

“你们家柜子发霉了?”

“才不是。”

冬娟的话语里透着喜悦,那是从骨头里冒出来的喜悦,春花一般一骨碌一骨碌地。她低头,两手在搓衣板上反复揉搓着,肩膀上的两根松散的麻花辫有节奏地一晃一晃的。

过一会,她像是才发现我似的,抬头看了我一眼,把一只沾着肥皂泡沫的手从搓衣板上伸过来,你闻闻。我说,香。她抿嘴一笑,又说,你看看,我的手是不是白了?

我盯着她的手。她的手因为长时间浸泡在肥皂水里变白变胖了,就像腌制过的肥猪肉。

我说,好像是有点。她听了我的话,低头很羞涩的样子,耳垂子上的金耳环晃悠的厉害,她那样子就跟村里哪个刚结婚的小女人似的。我看得扎眼,便说,你能不能把金耳环摘了,小心半路上,叫人掳走。她说,谁敢?那是我奶奶的。然后,她怕我没听明白,又重复了一遍,谁敢?

“捡笋壳去不?”

“不去。”

“你有钱了?”

“我在搞卫生。”

“你想评全国劳模啊?”

“我才不评劳模,我洗东西。”

冬娟好像对自己干的事很有底气。我猜想,也许她想把自己身上的大粪味道洗洗干净吧。只是这话她不好意思说出口。不过,在我看来,冬娟拒绝跟我去捡笋壳这件事就好比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一个样。

冬娟缺钱,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大人们都说,冬娟爸爸的钱都用来和女人打洞了。我想,过不了几天,她就会来求我跟她一起去捡笋壳的。

可几天过去了,冬娟也不来找我。她一直待在家里洗东西。凡是他们家看得见的东西。锅碗瓢盆,桌子椅子扫把,就连门窗她也擦了个遍。

我奶奶说,冬娟恐怕要去城里给人当小保姆了。城里人什么都干净,连厕所里的马桶都是白的。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世界上有抽水马桶这玩意儿,我想马桶那么脏,城里人为什么要把它涂成白色的?难道他们吃进去的米是白的,拉出来的屎也是白的?

我想独眼大伯去过朝鲜战场,他见多识广,一定知道城里人的马桶为什么要涂成白色的。独眼大伯笑着说,城里人的身子金贵,他们的屎尿也金贵。

他问我,冬娟在家做什么,怎么老不见她出来玩?我说,她在洗东西,洗一个月了。独眼大伯叹一口气说,这孩子一根筋,要是她妈在就好了。

村里人谁都说冬娟妈妈搞不灵清,唯有独眼大伯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有时冬娟称呼她妈“这个女人”。他则很痛惜的样子,摸着她的头说,她是你妈啊。冬娟便朝独眼大伯翻白眼,以表示不赞同。

春天过去了,又一个夏天来了。

有一回,我看到冬娟坐在小溪边一块大石头上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走过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吓得一跳,问我干什么。

“石头好看么?”

“屁好看!”

“屁……屁也好看?”

我笑起来,想起了那些被窝里的蚕豆屁。她也笑起来,身子向后仰,右边的嘴角露出一个深深的酒窝。我喜欢看冬娟笑起来的样子,好像要把整个世界的阳光都吸到她身体里去似的。

“我爸说了,要买一个彩电呢。”

“彩电?你爸要结婚了?”

冬娟听了,脸上的肌肉立刻绷紧了,尖着嗓门朝我嚷道:

“我爸说了,没我的同意他不会结婚的!”

我不响,心里说,你爸又不是独眼大伯,裤裆里也挨了枪子弹。

事情总是这样出乎人的意料。冬娟没等到他爸的彩色电视机,却等到了她爸爸一条炸伤的腿。她爸爸在石料厂给人放炮,出事了。好在送医院及时,腿算是保住了。她爸爸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她要照顾爸爸,便经常旷课。

有一次,老师罚她在司令台上站半天。那天,太阳很大,她一个人站在司令台上,头顶上的那面五星红旗飘啊飘的,好像要把她带到很远的地方去。我们都知道罚站司令台的学生不是成绩差就是思想有问题。成绩差不算大事,可思想有问题就是大事,要是成绩差再加上思想有问题那就不得了了。

冬娟那次被罚站,据说是因为偷了同桌的一本叫《咪咪流浪记》的连环画。

这一站,冬娟成了全校闻名的双差生。不久,她留级了。早操课排队的时候,我常常觉得二年级的队伍里有一双眼睛老盯着我。可当我回头时,那双眼睛又不见了。

因为不在同一个教室上课,我和冬娟一起玩的时间就少了。有一天,她忽然主动来找我,说她爸爸的脚伤好了,去了活性炭厂干活。那厂子有一根又粗又大的烟囱,一天到晚吐着烟。

冬娟跟我形容那根大烟囱的时候,把手伸得老高。

“那么大,那么大。”

“比大象的鼻子还大?”

“十头大象鼻子大。”

冬娟比划了一下,我觉得那应该是一家很高级的工厂。我忽然羡慕起冬娟来,觉得她爸爸有些了不得,进了那么大一家工厂上班。而我们家一个工人都没有。

“秋霞,我爸带我去上夜班,那里的火腿肠可好吃了!”

冬娟咽了一口唾沫,我也跟着她咽了一口唾沫,好像我们俩同时吃到了一根高级的火腿肠。

大约,冬娟也觉得她爸爸在活性炭厂上班是件了不起的事。村里人问她爸最近去哪儿了?冬娟自豪地说,在活性炭厂呢。然后,她就像描绘一项伟大工程一样说,那里有根比象鼻子还粗的烟囱,那里的火腿肠很好吃。

男人们听她这么说,都笑起来:

“你最好天天陪着你爸上夜班,要不,你爸那根火腿肠就叫别人给吃了。”

“你们的火腿肠才叫人吃了呢!”

“呦呵,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的火腿肠叫别人吃了?”

冬娟一时愣住了,涨红了脸,说不上话来。

后来,她又跟着她爸上了几回夜班。她说锅炉里的火好旺呢,冬天在那里睡觉不用热水袋,还不用盖棉被。她还说,厂里的饭是蒸汽炉蒸出来,蒸汽炉蒸出来的梅干菜肉很香。

我简直有些嫉妒她了,我爸充其量就是个小篾匠,我连锅炉盖子都没见过,更不用说大烟囱了和用蒸汽炉蒸出来的梅干菜肉。可是,冬娟说到这里梅干菜肉时,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秋霞,我再不去了。”

“为啥?”

冬娟不响。我又问了一遍,为啥?她支吾了两声,忽然抬起头,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说:“他把肉夹给那个女人,还当着那女人的面,说我……是他……侄女。”

冬娟冲着我大声嚷嚷,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我成了她嘴里的那女人,她看我的眼神仿佛要把我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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