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化民】灰色教师杨君(连载5)
灰色教师杨君
作者 杨化民
杨教庶清楚知道,自己这回把娄子捅大了,捅了一个天大的,无法弥补、不可饶恕的娄子。尽管机读卡和座位表袋子一模一样大小,到考场后两者都是要打开的,但不要说它们拆的顺序有孰先孰后的严格区分,就连拆法也有着天壤之别。座位表袋子拆开取出座位表后就不再使用,成了废弃的东西,所以它就可以像拆信封那样把顶端撕开扯烂;而机读卡袋子却大大不同,它拆开后,把机读卡取出来,分发给考生答题,考完试了还得把考生所答过的机读卡一一收到一块儿,重新装进这一袋子,贴好封条,再送回省招生办公室阅卷评分,所以袋子盖儿是万万不能撕烂,让有一点儿破损的,否则就是大过失,得心放细,谨小慎微地去揭贴在袋子盖儿上的封条,以确保袋子完好无损。杨教庶苦思冥想,自己现在一时失误,把机读卡袋子盖儿给不慎撕烂,这错儿自己怎么做才能弥补得上,挽救过来?事情如今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在这儿明摆着,到时候瞒得过谁?瞒谁都没法儿瞒得过去,其严重性不言自喻。他黔驴技穷,末路途穷,只觉一阵阵心跳加剧,两腿发软,气短难支,但无奈还得故作镇静,硬着头皮,强打精神,使举止尽量泰然自若,不让身旁考生看出任何破绽地动手把座位表袋子拿起来,再去往开拆,然后悉心取出里面所装的两张座位表,一张自己亲手认认真真贴到做考场的教室门口儿外面,让考生先得以顺顺利利进入考场,找自己本场考试的位座,另一张交给副监考老师,让其尽快一一查对考场内每一个座位上坐的考生,看其是否与座位表上规定的人一致。待蜂拥般的考生进入考场,挨个儿找到自个儿座位,陆续坐定后,自己就开始宣读《考场规则》、《考生须知》,拿起一张机读卡给考生耐心、详尽地叮咛在上面该如何涂、写。
此时的他,声音已有些不为人知的在微微颤抖,内心深处直叫“悔不该”,不过,别人不知就里是难以察觉得来的。遵照一次次铃声的响起,喇叭里的提示,他拆试题,和副监考一起分发机读卡,分发试卷,事事做得准确迅速,等这一切事情都有条不紊地一一及时进行结束,全场考生精力集中、全神贯注地开始答起了卷子,整个考场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唯独能听得见笔在纸上书写发出像下细雨或春蚕吃桑叶似的飒飒声响时,他这才向考场外面,远远坐在一旁的机动监考示意,让过来,把自己一时不慎,拆座位表袋子时误把机读卡袋子当做座位表袋子给拆错,现在把机读卡袋子盖儿拆烂了的事告诉他,要他第一时间迅速告知考务办公室。
不一会儿,考务办公室主任急匆匆赶来,他其实就是教研室主任德琦,再一次认真盘问了事情的前后经过,细细查看了所撕烂的机读卡袋子,把它和杨教庶说是从上面撕下来的那窄窄一小溜儿纸还往一起对了对,看两处的碴口是不是能对到一块儿,当一切都确认属实无误后,这才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长长叹口气,爱多恨少地禁不住说了声:“唉!你这熊,平常都是个极细心的人嘛,这回咋给咱捅下这么个娄子。你叫我该咋整?我说,现在是这样,你就不要再继续监考了,跟我走,到考务办公室,给人家考区主任把这事交代清楚。这个考场接下来嘛……”他转面对原本是副监考的那个老师说,“你就是主监考。”然后又扭头对考场外面的那个机动监考教师说,“你进来,到这个考场做替补监考。”
杨教庶此时心里再憋屈也无话可说,只好像被霜打了似的,低着头,默不作声,蔫不唧儿地跟在考务办公室主任德琦屁股后头,走出文科第九考场教室,心情沉重地走下做考场的那栋教学楼,一步步径直向考务办公室走去。半路上,忽然迎面碰着地区前来巡考的教研所所长,因为他写的论文经常在地区教研所举办的论文研讨会上交流或在地区教育期刊上刊载,所以教研所长对他很熟,也十分了解,一见此情此景,立时惊诧莫名地问:“杨老师,你……这是怎么回事?”当得知情况后,随即又谦和一笑,连忙安慰说,“没事没事。一点儿小事情,不要紧,到办公室好好给人家把前后经过说清楚。说到底,大不了是个失误嘛。谁没有个一时糊涂,一差二错,失散掉点呢?”杨教庶听地区教研所所长无不关爱,亲切地这样说,对教研所所长不但没批评自己,而且如此宽慰不胜感激,甚至有点儿过意不去,同时稍觉压抑减轻,心里或多或少有些温暖、慰藉,但终归百感交集,百口难辨,追悔莫及,一时什么话也都不说,说不出来。
杨教庶没停脚,低垂着头,跟在教研室主任德琦身子后边,一直继续向考务办公室走,头也不回地走了去;走在路上,心像擂鼓似的扑腾扑腾直跳。他不知道今天这倒霉的失误,到头来给自己带来的会是个什么可怕的结果,怎样的巨大灾难会不可幸免的降临到自己头上。
在做考场的教学楼下院子里,杨教庶正低头往前走着,迎面又碰上如临大敌,神情十分严肃怕人的自己那郑国中学校长马佞民,只见人家正凶神恶煞地在那儿来回踱着方步督战,他当即无不觳觫,诚惶诚恐地上前,十分羞赧悔恨地说:“马校长,我……唉!”马佞民一反刚才金刚怒目的神态,很少见地微微一笑说:“事情我都知道了。世上人谁能没有闪失,那除非死人和没上世的,工作既然弄出了差错,就赶快到考务办公室去交代清楚,静心听候组织处理呗。”
考务主任德琦带着监考过程中捅了娄子的监考教师杨教庶,来到考务办公室,转身就给兼任考区主任的教育局长汇报去了。不一会儿,他回来把杨教庶引到另一个空房间,让杨教庶在这儿对自己今天监考过程中所发生的事情反省,写书面检查。杨教庶很顺从,二话没说,拿起笔,铺开纸,抬手就写。既然自己事做错了事,写检查一公二道,那还有什么说的,自己不承担责任,责任让谁承担?事情走到这一地步了,硬什么气?坦诚面对,如实彻底交代,争取领导理解自己苦衷,对自己宽大处理得了呗。他坐在桌子前,痛心疾首,用语尽量严厉,埋头写着深刻的书面检讨,考务主任德琦看着他这副憨态可掬、诚实到家的模样,倒心生起怜惜来,不由走过来,过意不去地说:“我给你把电扇打开,你消停写,别着急,心里也别有太多负担,不就指拇脸儿那么大点儿事嘛,天塌不下来,还能把谁命给要了不成?”说着抬手打开电扇,同时为了不让事态向外扩散,以免产生过多负面影响,使杨教庶觉着难堪,走过去又一把关了窗子,这才随手带上门,走出去。
杨教庶在房子独自一人,悔恨交加地认认真真写着书面检查。考区主任这会儿也在急如星火地召集各方面有关人员,针对今天杨教庶所发生的拆错机读卡袋子事件开会,讨论研究如何处理。会上尽管省、地巡考一致认为,这纯属一时心切,操之过急,疏忽不慎而造成的失误,情有可原,但郑国中学校长马佞民却大有壮士断腕之英雄气概,严于责己,铁面无私,陈词慷慨,大义凛然,口口声声要严肃考纪、端正考风,看样子很有立誓挥泪斩马谡之态势。殊不知中考期间他所主持的郑国中学做考场的教室,屋顶上一大块水泥砂浆泥皮掉下来,不但砸伤了考生的头,而且还导致考场哗然一片,混乱不堪,考试居然一时无法照常进行,那时咋不见坚持原则,执法如山,而是讳莫如深,闭口只字不谈,可以认为是些许小事,一手捂住,瞒天过海,使其销声匿迹,凭空蒸发;去年高考,他任校长的郑国中学所设考点,给学生发数学试卷时,文科考生给全都发成了理科试题,那时怎么也不见他大喊大叫,而可以厚颜无耻地觍着脸,认为是鸡毛蒜皮类的小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瞒而不报;而今天杨教庶不慎拆错答题卡袋子这事,再大也没有上述那两件事大吧,然而再小他也不认为其小,而是天大地大,没有今天这事大,河深海深,没有今天这问题深,指手画脚,恨之入骨,声嘶力竭地可嗓门儿高喊:“高考无小事,事实关乎莘莘学子、千万考生的前途命运、一辈子事。”
对此,有人试探着曾提出一个权宜、变通的办法,说是用封条把杨教庶从机读卡袋子顶端撕下来的那窄窄一溜儿和他所撕烂的机读卡袋子将就着对在一起,粘到一块儿,但马佞民立马一脸大义灭亲的凛然正气,振振有词地挥臂反对说:“不行!那怎么行?办事咋还能这么没原则性?咱事事都得为考生着想,替宁秦县二十多万人民群众负责。到时候出问题上头追究下来,谁能说得清这个装机读卡的袋子,盖儿是在考试开考前,考生还没答题时撕烂的,还是在考完试,把考生答过的机读卡装进袋子,封条贴好后,在运往省招办途中,因保管不善或运送不慎,被人做了手脚,拆开撕烂的?责任谁负?这一事件的发生,给我们宁秦县高考抹了一个大大的污点,严重影响了我县高考优秀考点的评比,对其负面影响,万万不可低估、小觑。”马佞民一时说得感情投入,满口溅朱,义愤填膺。在他义正词严的据理力争,极力主张下,兼任考区主任的教育局局长也只好认可他的见解,最终采纳了他的锦囊妙计,形成了对全县驰名骨干教师杨教庶的四条处理意见,以息事宁人。处理意见以正式文件形式上报县委、县政府、县纪检委,抄报宁秦县各部局,下发至全县各乡镇教育组、中学,威风凛凛,庄重森严,杀鸡给猴儿看,俨然是他们破获了一起前所未有的大案要案,立了一件蚊子战胜狮子似的大功。为了进一步扩大影响,对邪恶势力形成震慑,还一个劲儿通过广播、电视、报纸,向全县二十余万人民群众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大宣传,大肆炒作,营造舆论声势,借以彰显、夸耀自己的赫赫战功和不世之伟业,企图遮羞,挽回连年来高考成绩滞后,上不去,老排名全地区倒数那一点儿拾不起来、不可收拾的破面子。
教育局人秘股股长把教育局关于处理杨教庶高考拆错机读卡袋子这一文件,第一时间送达给杨教庶本人,并且给杨教庶把文件精神一一做了认真传达。倒霉透顶的杨教庶被传唤来,痴呆呆站在人秘股办公室当间儿,像根木橛子似的,直挺挺、傻愣愣插在那里,神情木讷,一言不发,只是毕恭毕敬听着。“处理决定第一条,写出深刻书面检查。”人秘股股长吐字清晰、一字一板地念着。憨厚善良的杨教庶忍不住小声喃喃,嗫嚅插话说:“那,事情刚发生我就写了。”人秘股股长没工夫搭理他这一套,继续念文件说:“第二条,行政记警告处分。”杨教庶一时如坐云雾,傻乎乎懵里懵懂问:“警告是个啥处分?”人秘股股长望着他淡淡一笑,漫不经心说:“警告处分,就是把你叫来,在这儿一批评就完事了,不记入档案,什么也都不受影响。”杨教庶听了不由扑哧一笑,不以为意地说:“那不要紧,咱又不想当官,怕什么?”“第三条,”人秘股股长收敛起笑容,声调深沉地接着继续往下念道,“今后永远不准参加县上组织、举行的大型考试。”杨教庶一听这话,有些忿忿不平起来,大瞪两眼,牢骚满腹地说:“谁稀罕高考监考了?别人都不愿意监考,是学校派不下人了,硬指派我监考去的,你还以为我愿意监那个鸟考?不参加就不参加呗,利小干系大,有什么好?不信,你去问问其他高中教师,看他们说,监考把人还当不当人?哪个人愿意高考监考?谁像我这么好说话的,叫干啥就干啥?”人秘股长喜怒不形于色地笑着挥挥手说:“坐下坐下,千万别激动。你坐下,听我把文件精神先一一给你传达完了再说嘛。第四条,调离城区。”杨教庶一听这话,如晴天一声霹雳,禁不住失声叫了起来:“哎哟我的妈呀!这下劲大了。”人秘股长还是没太理他这一套,也不顾及他的感情如何,是否承受得了,一味只顾说他的:“郑国中学是咱宁秦北城区,城关中学是南城区。现在你郑国中学不能待,城关中学也不能去。”一听这话,杨教庶傻眼了,再也忍无可忍,抢过话头儿说:“那咋办?我干脆回我孟至塬去。”人秘股股长不假思索就反对说:“那也不行。孟至塬没高中,你是高中教师,不能去!”“高中教师咋啦?高中教师教初中、小学课,还就教不了了?”杨教庶很不以为然,心想,“我屈才、降价、贱卖,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执教,作践自己,难道还不行?那你还要人怎的?”于是说,“这事难道就这样僵在这里不成?娃娃巴儿勒死铰呀?”人秘股长早已胸有成竹地释然一笑说:“不不不,那倒也不是。局里已经决定,让你到西华中学给高三年级把关去。”
“那儿离家太远,我不去!”杨教庶一肚子情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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