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连良扶风社的兴衰

马连良挑班二十年

民国十六年一月底,马连良辞了朱琴心的协合社以后,又去了一次上海,回来稍事休息准备,就自己挑班了。

他挑班的第一场戏,是在民国十六年六月九日,庆乐园春福社的日场戏。一看这个社名,读者便知道这是他搭人的班儿唱头牌罢了。大轴他演《定军山》,自扮黄忠以外,钱金福的夏侯渊、王长林的夏侯尚,张春彦的严颜,曹连孝的孔明,完全谭派路子。这时他二十七岁,还是少壮时期,文唱武打,充分发挥。压轴王幼卿《女起解》,倒第三郝寿臣的《打龙棚》。

以后在春福社演过的戏还有:《武乡侯》(即《祁山对阵》)、《青梅煮酒论英雄》、《夜审潘洪》、《摘缨会》(宗余演法,王长林的向老,钱金福的先蔑,都是陪余唱的原人)、头二本《取南郡》、《盘河战》、《秦琼发配》、三四本《取南郡》、《黄鹤楼》与《失印救火》双出、《兴周灭封》(即《渭水河》,马扮周文王,郝寿臣扮姜尚,后来金少山也陪他唱过)、《战宛城》、《龙凤呈样》(十六年十一月四日演出,从此创前乔玄后鲁肃演法,以后就大家仿效了。其实,此例开自余叔岩,在一次堂会戏里,余礼让王凤卿饰刘备--第一主角,他就饰乔玄带个鲁肃。马连良在营业戏里首创如此演法,而刘备变成里子活儿了)、《白蟒台》、《焚绵山》、《汉阳院》带《长坂坡》、全本《火牛阵》、《鸿门宴》(马饰范增,郝寿臣饰樊哙,孟小如饰刘邦)、《临江馆》(即是《临江驿》)、全本《浣花溪》、全部《范仲禹》。

民国十七年夏,马连良又去了一次上海,秋天回来,改在扶春社挂头牌,八月二十五日在中和戏院演出日场戏,戏码是《探母回令》。他的四郎,黄桂秋的公主,王琴侬的萧太后,龚云甫的佘太君,姜妙香的杨宗保,这份儿阵容,在当时是一流上选了。次日日场初次演出全本《清风亭》,他饰张元秀,王长林的贺氏,黄桂秋的周桂英。以后在扶春社陆续演出的戏还有《三字经》与《开山府》双出、《广泰庄》、头二本《大红袍》、三四本《大红袍》、全本《应天球》(即全本《除三害》)、全本《天启传》(即全本《南天门》)和《三顾茅庐》。民国十八年夏天,又去了一次上海,这年他二十九岁,嗓音特别好,灌了不少唱片。秋天回到北平,在扶荣社挂头牌演出,头一天戏是九月二十八日华乐园白天,首次公演《许田射鹿》。以后演出的戏有《祭泸江》(即是《七擒孟获》)、《十道本》、《要离刺庆忌》等。

到了民国十九年秋天,马连良认为一切条件都成熟了,就自己当老板,组成扶风社了,一直到三十七年,差不多是有二十个年头。

这时他班中的配角,可以自己全权决定了,初期的扶风社的阵容:旦角是王幼卿,花脸有刘砚亭、董俊峰、马连昆,武生尚和玉、马春樵,小生金仲仁,丑角马富禄,里子老生张春彦,二旦诸如香,武旦邱富棠。演出地点则选择了中和戏院,经常演白天。这一年他三十岁。

九月二十六日初次以扶风社和观众见面。大轴《四进士》。马连良--宋士杰,王幼卿--杨素贞,刘砚亭--顾读,张春彦--毛朋,金仲仁--田伦,马富禄--万氏。压轴尚和玉与邱富棠的《青石山》。倒第三马春樵《八蜡庙》,开场是董俊峰的《铡美案》。
十月十二日,他初演《诸葛亮安居平五路》。冬天又去了一次上海。

二十年初从上海回来,这一年所演老戏有《四进士》、《夜审潘洪》、《翠屏山》、《八大锤》等。较突出的,五月十七日在吉祥园夜戏,唱过一次《辕门斩子》,也是他初次公演。前边何雅秋唱《穆柯寨》,王幼卿演《穆天王》。新戏有《十道本》,和新排的《取荥阳》与《苏武牧羊》。

二十一年排了一出新戏《假金牌》,又名《张继正计调孙伯阳》。演出地点,改为在华乐戏院经常演夜戏了。冬天又照例去了一次上海。

二十二年起,花脸换为刘连荣,丑角加了茹富蕙,里子老生改用李洪福,而值得大书特书的,小生改为叶盛兰了,从此开始与他长期合作。所以马连良从上海回北平的头一场戏,就贴出了《借东风》。这一年又把《白蟒台》增益首尾重新编排了一下,除了马连良饰王莽外,叶盛兰饰岑彭,刘连荣的马武。二十三年,除了两本新戏,一出是把老戏'过府搜杯'、'审头刺汤'、'雪杯圆'贯串起来,再加上后面'祭雪艳坟'的全部《一捧雪》。这出戏里,马连良要连饰前莫成、中陆炳、后莫怀古三角,唱做非常繁重,要演四个半小时。后来变成每年封箱时,年只一演的戏了。一出是《楚宫秽史》,后来改名《楚宫恨史》,也就是楚平王父纳子媳的故事。马连良饰伍奢,叶盛兰饰小王,当伍奢告以婚姻有变一场,叶盛兰把又悲、又气,而又不敢反抗的表情,演得生动精彩,生色不少。这一年也有一件大事,就是从年底起,杨宝忠开始长期给马连良操琴了。头一场戏是十二月二十四的《借东风》。从此扶风社的场面,司鼓原有乔玉泉,操琴又换为杨宝忠,两个人全是文武场面中执牛耳的人物,就更加强扶风社演出的极尽视听之娱了。在《借东风》那段[二黄倒板]、[回龙]转[原板]大段的唱,杨宝忠托得精彩百出,观众极为满意。

二十四年,马连良排了一本新戏《羊角哀》,又名《舍命全交》。因为这出戏需有武打场子,与马连良戏路不太对工,演了没有几次,就挂起来不演,而将本子送给李万春了。万春曾拜他学老生,有师生之谊。后来李加强羊角哀死后,与群鬼开打,义救左伯桃鬼魂的场子,成了他的一出拿手戏。这一年马连良出外的时间多一点。

民国二十五年秋天,马连良排了一本《胭脂宝褶》,就是把老戏《遇龙馆》和《失印救火》贯串起来,增益首尾,加些情节而编成的一出本戏。马连良前饰永乐帝,后饰白怀,唱并不多,前边二黄,后边西皮。但是永乐帝重念,白槐重做,而身段的边式利落,那更是一时无两,菊坛一人。八月二十一日初演时,配角是叶盛兰的白简,马富禄的金祥瑞,芙蓉草的韩若水女儿,刘连荣的公孙伯,茹富蕙的闵江。

民国三十七年,言少朋曾随李蔷华、李薇华来台北演出,李氏姐妹离台后,少朋又逗留了一个短时期。三十八年曾在成都路美都丽戏院(现在国宾戏院的原址)演出《胭脂宝褶》。言少朋饰前白简(唱大嗓的小生),而以胡少安饰永乐帝。后边少朋饰白怀,周金福的金祥瑞,张世春饰公孙伯,李玉蓉饰韩若水女儿。言少朋离台后,把本子留给胡少安,所以在台湾胡少安能演出《姻脂宝褶》。不过限于演出时间,他只演《永乐观灯》和《失印救火》到团圆两折。把公孙伯、韩若水那些戏文情节,都删掉了。

在民国二十五年上半年,马连良去上海的时候,发见了一个旦角林秋雯,认为可造,就叫他北上加入扶风社。八月底他到了北平,九月四日第一次在扶风社登台,戏码是全部《一捧雪》,除了马连良是一赶三外,林秋雯饰《审头刺汤》一折的雪艳娘,芙蓉草饰前雪艳娘。刘连荣的严世蕃,叶盛兰的莫昊,李洪福的前莫怀古,马富禄的《审头刺汤》汤勤,而以茹富蕙饰'过府搜杯'的前汤勤。

前文谈过,以小花脸的剧艺论,茹富蕙规矩地道,马富禄较为伧俗,但是他占便宜有一条响亮的好嗓子,较易受台下的欢迎,所以走红一辈子。民国十六年马连良刚挑班的时候,曾应邀到天津日租界新明大戏院演出短期,配角带有郝寿臣、王长林等人,那时马富禄还唱二路活儿。每天前场由新明大戏院班底演出,有坤伶老生马艳秋、武生李兰亭等,大轴则是马连良的戏。先严每晚轮流偕家人往观,笔者则每晚追随如仪。有一天是《夜审潘洪》,王长林饰马牌子(当家小花脸的活儿),马富禄饰监中的禁卒,在夜审以前,有一场潘洪在监中被禁卒用酒劝醉的戏。马富禄上场念一副对儿:'老爷清如水,衙役扮小鬼。'虽然只十个字,却念得满宫满调,响亮已极,新明大戏院楼上下两千五百观众,无不听得清楚入耳,立刻报以满堂彩声,笔者便认为此人将来非大红不可。这话想起来已经五十年了。所以马富禄受台下多数观众欢迎,而茹富蕙只受少数内行戏迷欣赏。

马连良挑班以后,为了营业,就舍茹而用马,一度为了帮师兄弟的忙,马茹并用,但是事先言明,要茹富蕙应二路活儿;茹富惠为了生活的现实,只好受委屈。这个人一辈子不走运,真为他叫屈。像《胭脂宝褶》,应该他来金祥瑞多好哇,但站在营业立场,却派了马富禄,而派茹富蕙饰闵江。闵江是谁呀?不解释恐怕读者还弄不清楚,就是前边《遇龙馆》一折里那个酒保。白简是他表弟,住在他的酒馆。因为永乐帝去喝酒,听见白简读书声音,才召见应对。闵江的戏少得可怜,也不重要,任何二三路小花脸都能来。至于《过府搜杯》的汤勤呢,只是随严世蕃跟出跟进,回答几句话,通常都是连同《审头刺汤》的汤勤一人到底,就没有派两个人的。马连良是为增强阵容声势,帮师兄弟的忙,多开一个戏份儿不在乎,但是茹富蕙受的委屈可太大了。就因为这两出戏公演时笔者都在场,当时都替茹富蕙生闷气,总算这两口闷气,相隔四十年后吐出来了。(一笑!)再冒昧向读者报告一声,笔者所以对马连良的事比较熟悉,因为我不仅是'羊迷'(迷杨小楼)同时也是'马迷'(迷马连良),马连良的戏可以说一场没有漏过,每演必去的。只请读者不要误会这'马迷'是'跑马场'的迷就成了。(尤其是香港的读者。)(又一笑!不过不能再笑了,再笑那就成了'三笑'啦!) 好,且谈林秋雯,他是南方南通戏剧学校出身,又拜过欧阳予情,玩艺还规矩,扮相差一点,嘴有点瘪,像老牌国片女星宣景琳的样子。他加入扶风社以后,虽然没有红,却也没有黑;台底下并不很欢迎他,却也不讨厌他。但是这个人有两样长处:一是能屈能伸。马连良因为当时没有当家旦角,就先对付着用他,希望慢慢训练出来。他在扶风社唱了一年当家旦角的戏,除了单挑儿的什么《女起解》、二本《虹霓关》、《打花鼓》等以外,和马连良合作同场的戏,也有《审头》、《打渔杀家》、《清风亭》等等,也都没有出过错。到了一次合演《九更天》,却出了问题了。此剧马饰马义,林饰马女。当马义杀女那一场,两个人之间是要相当火炽而紧凑的。不料,林秋至的'尺寸'(也就是节奏)慢了一点,'地方'也差了一点。马三爷大为不满,从此,就不再演与他同场的戏,而要积极地寻求一位当家旦角了。

马连良这个人,对台上的协调和气氛是非常注意,认真执着,丝毫不苟,这当然也是艺术家的忠实态度。为了'尺寸'问题,他与程砚秋闹过别扭,这谈起来也是梨园掌故了。

《宝莲灯》是一出好戏,但是生旦二人要在台上合作无间才能精彩,马连良此戏曾与梅兰芳、张君秋合演过,素称拿手。程砚秋曾与贯大元、王少楼合演过,也很擅长。但是马与梅合演,他要随着梅的'尺寸'(即是二人念白的快慢);他与张合演,自然张随着他走。贯大元与王少楼呢,自然都随程走。有一次北平大义务戏,主持者派了程砚秋、马连良一出《宝莲灯》,好角儿好戏,自然有号召。两个人事先也没有考虑'尺寸'问题,觉得不妨合作一次。但是到了台上,程砚秋是素以温吞水般慢节奏出名的,马连良却习惯上是爽朗简捷,尺寸较快。因此,两个人的对白(很多)节奏上有点格格不入。同时,彼此又都以为自己是独当一面的大角儿,都有很强烈的自尊心,又不肯临时屈就对方的尺寸。因此,这出戏的演出成绩并不精彩,而程、马二人的心里全很别扭,彼此不约而同的,心里起誓,彼此不与对方'同场'了。所以后来像《龙凤呈样》这类戏他们还合作,因为那是'同台',不是'同场' (乔玄或鲁肃在场上不与孙尚香见面),而两个人在一场出现的戏,却从此不再有了。

马连良在物色到张君秋担任当家旦角以后,因为究竟林秋雯是自己约他来的,不便将他辞退,就把林降为二路旦角,其实也是间接使他知难而退的一个方法;但是林秋雯却接受了。他绝不是为贪图一点包银收入,而是觉得的确自己艺业不行,还有往高深处学习观摩的必要,而扶风社是个非常理想的戏班,自己可以学到不少东西。因此,就甘之若饴地留了下来,继续深造。这一种度量与胸襟和能屈能伸的态度,真是高人一等,令人钦佩。不要说现在的年轻女生旦角们,就是几十年前的演员,也不肯这么屈就,认为太没面子了,而林秋雯不讲虚面子,但求实际学戏的观念,也就是观念上超人一等了。(过了一个时期,他因为没有合适的戏可唱,就辞去扶风社,改搭其他的班,偶尔演出。再过一段时期,就回到南方去了。) 林秋雯另一个特长,是心细如发。他在没戏的时候(扶风社不是每天演出)常到各戏院去看戏。笔者常常看到他,有时候认为这场戏没有他可观摩的戏码,就好奇地问他:'你今天来看哪一出呀?'他很老实地说:'告诉您,我到各园子看戏,一方面为观摩别人的演出,一方面为考察台上的灯光。因为各家的照明程度不一样,在哪一家如何化装来配合,是要实地考察才能适应的。'对他这一番话,笔者不禁暗挑大拇指,他真是心细如发。读者都知道,台上的灯光强,旦角脸上化装要浓一点;灯光弱,就要化装淡一点,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北平的戏院很多,各家照明程度都不一样,如果旦角不注意这一点,就会在这个戏院演出被观众认为很漂亮,换一个戏院演出就会被观众认为不好看了。但是却没有人留心考察各处灯光强弱的不同,惟有林秋雯有这个头脑,就具见这个人是如何细心了。所以他的扮相虽然不算漂亮,但是你在任何戏院看他,都给人一种清新可喜的印象,就是他留意考察照明的绩效了。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四日是星期日,扶风社在新新戏院演唱日戏《苏武牧羊》。这是专为给张君秋试戏而贴演的。结果观众欢迎,马连良满意,从此,张君秋便加入了扶风社,而马连良也如鱼得水。张君秋在扶风社唱了四年,这时候有所谓'五虎上将'的说法,就是马连良、张君秋、叶盛兰、刘连荣(后改袁世海)、马富禄五个人,在二十七年到三十年这四年里,算是扶风社最鼎盛时期,不论演新戏老戏,无不满座,没有熟人,真买不到票。而且也排出几本很精彩的新戏来,可以说是马连良演戏史的黄金时代。民国三十一年,张君秋离开扶风社自己组班谦和社。扶风社旦角陆续换了李玉茹和王吟秋(古瑁轩主王瑶卿的学生,外号'小苏州')。杨宝忠这时也已离去,胡琴换了李慕良,当然也是一把名琴,但比杨宝忠终逊一筹。到了三十六年,乔玉泉故去,马连良如失左右手。扶风社至此便盛极而衰了。

从二十二、二十三年叶盛兰、杨宝忠相继加入起,扶风社日见起色,到二十七年张君秋加入造成高峰。经过四年颠峰状态,三十一年起张君秋脱离马家,扶风社便逐渐走下坡,而到三十六年乔玉泉死,便到了衰败阶段。综上所谈种种,读者便可对马连良挑班二十年的演戏过程,有一概括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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