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文献》| 彭华:四方之民与四至之境 ——清华简《越公其事》研究之一

四方之民与四至之境

——清华简《越公其事》研究之一

彭华

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

摘要:清华简《越公其事》第七章出现的“东夷”“西夷”“古(姑)蔑”“句吴”,除“古(姑)蔑”与“句吴”外,“东夷”与“西夷”其实也是地名,而且四个地名均属于古越语的汉字记音。“夷”是古越语“海”的汉字记音。“东夷”(东海)与“西夷”(西海)指的是今杭州湾的东部和西部,这是吴、越两国的天然分界处。越国灭吴之前,其疆域大体不出今天的浙江省境。《越公其事》的作者是熟悉古越语的,且为越人的可能性极大。

关键词:《越公其事》 四方 四至 东夷 西夷 作者

引子

2017年公布的清华简《越公其事》,是一篇“以叙述故事为主的语类文献”,叙述了句践困栖会稽、向吴求和、励精图治、最终灭亡吴国的过程。在叙述句践的励精图治时,《越公其事》具体陈述了句践实施的“五政”,即好农、好信、征人、好兵、敕民[1]。本文将要讨论的即见于《越公其事》第七章(简48-49)“五政”的“征人”。
清华简《越公其事》第七章:
雩(越)邦备(服)

(信),王乃好

(征)人。……四四……

(举)雩(越)邦乃皆好

(征)人,方和于亓(其)

(地)。东四八

(夷)、西

(夷)、古蔑、句

(吴)四方之民乃皆

(闻)雩(越)

(地)之多飤(食)、政溥(薄)而好

(信),乃波

(往)䢜(归)之。雩(越)

(地)乃大多人。四九

关于“四方之民”,整理者所作注释如下:
东夷、西夷,多见于古书,多为中原对东、西边裔之称谓。越之西是楚,东是海,“东夷”、“西夷”或为夸大之辞。古蔑,《国语》作“姑蔑”;句吴,《国语》作“句无”。此指四方诸侯之国。《诗·下武》:“受天之祐,四方来贺。”此以越地为中心之四方。[2]
“东夷”与“西夷”,又见于“五政”的“敕民”,即《越公其事》第九章(简56-57):
王乃

(趣)五六埶(设)戍于東

(夷)、西

(夷),乃

(趣)取

(戮)于

(後)至不共(恭)。五七[3]

整理者认为“埶”当读为“设”,“戍”义为守[4],而未再交代“东夷”与“西夷”。
自语法、文例、语境等角度审视,将东夷、西夷理解为“中原对东、西边裔之称谓”,显然是不合理的。东夷、西夷、古蔑、句吴四词位于“四方之民”前面,这说明东夷、西夷、古蔑、句吴四词是四个地名,故可称之为“四方”。东夷、西夷、古蔑、句吴四词属于并列关系,而古蔑、句吴是众所周知的地名,故东夷、西夷也应当是地名。东夷、西夷究竟指的是什么呢?整理者没有具体说明,仅仅推测“'东夷’、'西夷’或为夸大之辞”。但是,不知为何,整理者在后面又补充了两句,认为东夷、西夷、古蔑、句吴指的是“四方诸侯之国”,并且指明“此以越地为中心之四方”。《国语·吴语》出现过“四方之诸侯”,[5]《国语·越语上》出现过“四方之忧”,[6]但将此义项与文例置入《越公其事》考量,均不能“文从字顺”。
王国维曾经精辟地指出,“文无古今,未有不文从字顺者”。[7]看来,要将《越公其事》的“四方之民”讲得文从字顺,还需要另辟蹊径。

一、“东夷”与“西夷”

“吴越二邦,同气共俗”(《越绝书·外传记范伯》)。吴越两国语言相通,同操一种古越语(属于古侗台语)。董珊曾经揭示,吴越人名有其特殊的记音形式(以汉字记录夷言),可分为前缀(发声)、后缀(收声)、合音三种情况。[8]其实,吴越地名也存在类似的情况。这是我们解读“四方之民”的合理方向与有效路径。
在流传下来的汉文典籍中,保存了为数不多的古吴语、古越语的汉字记音。《吴越文化志》举例说明的古越语地名,有夫椒、余暨、余姚、余杭、余干、姑苏、姑蔑、大末、会稽、朱余、诏息、盱眙、无锡、句吴、句无、句章、御儿、语儿等,并且发现过去认为无义的词头“夫”“余”“句”等都有实义。[9]遗憾的是,在《吴越文化志》所列举的地名中,没有“东夷”与“西夷”。可喜的是,《吴越文化志》揭示了“姑蔑”与“句吴”的含义,认为“姑”和“句”是古越语的汉字记音。受此启发,笔者认为,“东夷”与“西夷”的“夷”也是古越语的汉字记音,其本义即“海”。这一秘密,就隐藏在著名的句践“维甲”令中。
《越绝书·越绝吴内传》:

越王句践反国六年,皆得士民之众,而欲伐吴。于是乃使之维甲。维甲者,治甲系断。修内矛赤鸡稽繇者也,越人谓“人铩”也。方舟航买仪尘者,越人往如江也。治须虑者,越人谓船为“须虑”。亟怒纷纷者,怒貌也,怒至。士击高文者,跃勇士也。习之于夷。夷,海也。宿之于莱。莱,野也。致之于单。单者,堵也。

《越绝书》所记载的“维甲”令,本身已经有一些错乱。郑张尚芳曾经对“维甲”令加以整理,还原后的文本如下(“维甲”令原文加下划线表示,其余为注解。其中,~号表示复指被注句语,[   ]内为对前一字的校字):
维甲维甲者,治甲系断,修内[纳]矛“赤鸡稽繇”者也,越人谓“人[入]铩”也。方舟航“买仪尘”者,越人往如江也,治须虑~者,越人谓船为“须虑”。亟怒纷纷~者,怒貌也,怒至,士击高文~者,跃勇士也。习之于夷“夷”,海也,宿之於莱“莱”,野也,致之于单“单”者,堵也。[10]
“维甲”令之于本文主题,其重要意义有三:一是时间吻合。与《越公其事》第七章一样,“维甲”令也发生于句践归国之后。按照《国语·越语下》韦昭注,“越王句践反国六年”为鲁哀公十一年(前484)。二是关系密切。“维甲”令属于军令,正好对应于《越公其事》“五政”的“好兵”。三是揭示关键,即表明“夷”字属于古越语的汉字记音,其本义即“海”,“夷,海也”。
关于东海,《辞海》的解释是:古时东海名称,所指因时而异。先秦古籍中的东海,相当于今之黄海。《礼记·王制》“自东河至于东海”,郑玄注:“徐州域。”战国时期已有以“东海”兼指今东海北部者。《战国策·楚策》:“楚国僻陋,托东海之上。”秦汉以后,始以今黄海、东海同为东海。明代以后,北部称为黄海,南部仍称东海,其海域始和今日东海相当。[11]
句践时期的越国,其主体部分在今浙江省,而浙江省位于东海之滨。因此,此“东海”肯定不是今之黄海,而是今之东海,并且应该是今东海之北部。缩小范围,更具体点说,此“东海”应该指的是杭州湾的出海口,并且特指杭州湾出海口的南面,即今浙江省宁波市镇海区、北仑区至舟山岛一带。学人所熟知的“甬东”或“甬句东”,即在此。
《左传》哀公二十二年:“冬,十一月丁卯,越灭吴,请使吴王居甬东。”杜预注:“甬东,越地,会稽句章县东海中洲也。”《国语·吴语》:“寡人其达王于甬句东。”韦昭注:“甬句东,今句章东海口外洲也。”《史记·越王句践世家》:“吾置王甬东。”《集解》引杜预曰:“甬东,会稽句章县东海中洲也。”按:甬东即甬句东,今浙江东部舟山岛。由此可见,汉魏时人(韦昭、杜预等)对“东海”的认识是比较清楚的,而且其海域已与今之东海相当,并非如《辞海》所说“秦汉以后,始以今黄海、东海同为东海”。
按照越国大夫范蠡的追溯,越国始封君是周王室之子,后被封于东海之滨。《国语·越语下》:“范蠡曰:'王孙子,昔吾先君固周室之不成子也,故滨于东海之陂,鼋鼍鱼鳖之与处,而鼃黾之与同渚。’”越国始封君是否为周王室之子,在此姑且不论,但这则材料清楚表明,越国位于“东海之陂”。这是确凿的历史事实,而且影响了后世君王的“自我认同”。
《越绝书·外传记地传》:“无余初封大越,都秦余望南,千有余岁而至句践。句践徙治山北,引属东海,内、外越别封削焉。句践伐吴,霸关东,徙琅玡,起观台,台周七里,以望东海。”《越绝书》的这则记载非常值得注意。句践在灭吴前建都秦余望山北,要“引属东海”;在灭吴后徙都琅琊,[12]又要“以望东海”。这说明句践一直以“东海”为本位,并且以“东海之国”自居,故而对外往往自称“东海役臣句践”。笔者的这一判断,来自两汉文献。试举证如下: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后五日,越使大夫种顿首言于吴王曰:“东海役臣孤句践使者臣种,敢修下吏,问于左右。……”
《越绝书·内传陈成恒》:子贡至(吴)五日,越使果至,曰:“东海役臣孤句践,使使臣种,敢修下吏,问于左右:……”
《吴越春秋·夫差内传》:子贡馆五日,越使果来,曰:“东海役臣句践之使者臣种,敢修下吏,少闻于左右:……”
《越绝书·内经九术》:(越王句践)乃使大夫种献之于吴,曰:“东海役臣孤句践,使者臣种,敢修下吏,问于左右。……”
《吴越春秋·句践阴谋外传》:(越王勾践)乃使大夫种献之于吴王,曰:“东海役臣——臣孤句践使臣种,敢因下吏,闻于左右,……”
《吴越春秋·句践入臣外传》:(句践)于是入吴,见夫差稽首再拜称臣,曰:“东海贱臣句践……”

由此可见,越国确实尝以“东海之国”自居,而句践亦尝以“东海役臣句践”自称。非但句践如此,句践后裔亦如此。西汉之时,句践后裔尝被封为“东海王”。《史记·东越列传》汉惠帝三年(前192),“举高帝时越功,曰闽君摇功多,其民便附,乃立摇为东海王,都东瓯(今浙江省温州市),世俗号为东瓯王”。《集解》引应劭曰:“在吴郡东南滨海云。”

“东海”的地理位置既然得以确认,则“西海”之地可迎刃而解。相对于“东海”的“西海”,应该就是杭州湾的西部,即钱塘江流入杭州湾的两岸地带。而杭州湾的西岸地带,正好就是吴越两国的分界地带。
《吴越春秋·句践归国外传》:“吴封地百里於越,东至炭渎,西止周宗,南造于山,北薄于海。”所谓“北薄于海”的“海”,或以为即后海,也就是钱塘江的南岸;[13]或以为即今杭州湾。[14]笔者按:“北薄于海”的“海”,指的就是杭州湾。更确切点说,杭州湾的东部是《越公其事》所说的“东夷”(东海),杭州湾的西部是《越公其事》所说的“西夷”(西海)。
杭州湾西面的钱塘江(古称“浙江”),是吴越两国的分界线。诚如王充《论衡·书虚篇》所说:“吴、越在时,分会稽郡,越治山阴,吴都今吴,余暨以南属越,钱唐以北属吴。钱唐之江,两国界也。”这就是《史记·货殖列传》所说的“浙江南则越”,《越绝书·外传记地传》所说的“大越故界,浙江至就李”。吴越两国以钱塘江为界,这是以天然的河流作为两国的分界线。自钱塘江以东,在杭州湾西部的南北两岸地带,吴越两国分别修筑有防御工事和军事城堡等。
北岸,在今浙江海宁至崇福间,吴国修筑有何、晏、萱、管四城(《读史方舆纪要》卷九十一)。有的研究者据此认为,吴国的南界为今海宁至崇德、德清、莫干山、广德一线,再由崇福向西延至德清、莫干山、安吉、广德一线。在吴王击败句践后,吴国的南界推至今钱塘江。[15]历史事实应该并非如此。杭州湾是吴越两国的天然屏障,吴国为了防备越国渡过杭州湾前来进攻,故在沿杭州湾北岸地带修筑了诸如何、晏、萱、管这样的军事城堡。换句话说,杭州湾是第一道屏障,军事城堡是第二道防线,但我们不能说第二道防线之外的滨海陆地就不是吴国的领土。
与吴国相对,南岸的越国也在滨临杭州湾的地带修筑有防御工事和军事城堡等。清华简《越公其事》第九章说“(越)王乃

(趣)埶(设)戍于东

(夷)、西

(夷)”,就是明证。

二、越国四至
接下来,笔者将结合《越公其事》的“古蔑”“句吴”以及传世文献的相关记载,考察越国的四至,勾勒越国的疆域。
关于越国的东西南北“四至”,《国语·越语上》有明确记载:“句践之地,南至于句无,北至于御儿,东至于鄞,西至于姑蔑,广运百里。”
《国语》的“句无”,就是《越公其事》的“句吴”。《国语》韦昭注:“今诸暨有句无亭是也。”沈镕曰:“今浙江诸暨县五十里有句乘山,《括地志》以为即句无也。”[16]按:句无在今浙江省诸暨市南,傍句乘山而建。
《国语》的“姑蔑”,就是《越公其事》的“古蔑”,也就是《逸周书·王会解》的“姑妹”,也就是“太末”或“大末”。《越绝书·外传记地传》:“姑末,今大末。”《国语》韦昭注:“姑蔑,今太湖是也。”韦昭以太湖注释姑蔑,其认识应当来源于《尔雅》。《尔雅·释地》:“吴越之间有具区。”郭璞注:“今吴县南太湖,即震泽是也。”具区(太湖)既然介于吴越之间,自然可以理解为吴越两国以具区为界。
但是,古人早就发现,韦昭的这一注释是错误的。王应麟指出,《国语注》“姑蔑,今太湖”,“太湖”当作“太末”(《困学纪闻》卷十)。徐元诰《国语集解》径直改作“今太末是也”,但未做说明与交待。而《国语集解》整理者校改的依据,不是宋人王应麟的《困学纪闻》,而是清人汪远孙的《国语发正》。《国语集解》校记:“'太末’各本作'太湖’,据《国语发正》校改而未作说明。”[17]罗泌云:“姑蔑,一曰姑妹,大末也,晋之龙丘。今衢之龙游有姑蔑城,昔弥庸见姑蔑之掑(旗)者。”(《路史》卷二十七)沈镕曰:“今浙江龙游县北有姑蔑城,故姑蔑地也。”按:姑蔑在今浙江省衢州市龙游县。
非常有意思的是,“句无”和“姑蔑”一样,都带有一个古越语的汉字记音,即“句”和“姑”;并且该汉字记音都在词头,属于古人所说的“夷言发声”。[18]今人指出,“大末”应为末尾义,指边境。因越国东部较为发达,西部则较荒僻,故西境就被称为“姑蔑”、“大末”。参看《国语·楚语上》“夫边境者,国之尾也”、曹植《九愁赋》“践南畿之末境”,可知得名之由。也就是说,“姑蔑”“大末”意即“末尾的地块”。“句”是宗族、氏族之义,不是虚的词头。“句无”可能指“师巫之族”。句无之东有句余,在余姚、鄞县一带古代靠海之处,可能表“盐之氏族”。[19]所言虽未必为定论,但可聊备一说。
与“句无”“姑蔑”一样,“东夷”和“西夷”也有一个古越语的汉字记音,但“东夷”和“西夷”的汉字记音不在词头,而在词尾,即两个“夷”字。研究者认为古越语的命名格式是“中心词在前,修饰成分在后”,[20]看来有修正的必要。进一步说,《越公其事》在叙述“四方之民”时所说东夷、西夷、古蔑、句吴四方,居然都出现了古越语的汉字记音,并且是两两相对的汉字记音(东夷与西夷、古蔑与句吴),这恐怕不是巧合,应该是作者有意为之。
《国语》的“御儿”,即《越绝书》的“语儿”,也就是后来的“就李”“檇李”“醉李”。《越绝书·外传记地传》:“语儿乡,故越界,名曰就李。吴疆越地以为战地,至于柴辟亭。”“女阳亭者,句践入官于吴,夫人从,道产女此亭,养于李乡,句践胜吴,更名女阳,更就李为语儿乡。”《国语》韦昭注:“今嘉兴御儿乡是也。”徐元诰按语:“御儿,即春秋之槜李地也。御,《汉书·两越传》作'语’,即浙江崇德县东南一里有语溪,即御儿乡地也。”[21]按:檇李在今浙江省嘉兴市南。
《国语》的“鄞”,古人认识一致。《国语》韦昭注:“今鄞县是也。”沈镕曰:“今浙江奉化县东五十里有赤堇山,即越之鄞邑,亦曰鄞城山。”[22]按:鄞即今浙江省宁波市鄞州区。
以上四地,就是《国语·越语上》所记载的越国的“四至”。但令人困惑的是,句践时期的越国,其疆域竟然仅有“广运百里”,[23]可谓区区小地盘也。
我们知道,越国的疆域经历过几次变迁,其大小前后不同。越国疆域的前后变化,在相关历史文献中有所反映:
《越绝书·外传记地传》:“吴王夫差伐越,有其邦,句践服为臣。三年,吴王复还封句践于越,东西百里,北乡臣事吴,东为右,西为左。大越故界,浙江至就李,南姑末、写干。”按:因越国向吴国北面称臣,故曰“东为右,西为左”。所谓“故界”,即句践即位前越国的疆界。写干,即今江西省余干县。[24]
《吴越春秋·句践归国外传》:“吴封地百里于越,东至炭渎,西止周宗,南造于山,北薄于海。”按:炭渎,在今浙江省绍兴市东。周宗,其地不详。笔者怀疑,“周宗”即钱塘江的入海处。之所以以“周宗”为名,实取义于《尚书·禹贡》“江汉朝宗于海”。山,即今浙江省绍兴市的会稽山。海,即今杭州湾。本处所云“封地百里”,相较于《国语·越语上》所说“广运百里”,可谓名副其实。其后,吴国又“增封”越国。《吴越春秋·句践归国外传》:“吴王闻越王尽心自守,食不重味,衣不重彩,虽有五台之游,未尝一日登玩。吾欲因而赐之以书,增之以封,东至于句甬,西至于槜李,南至于姑末,北至于平原,纵横八百余里。”按:平原,即《越绝书·外传记地传》所说“武原,今海盐”,即今浙江省海盐县。相较于“广运百里”“封地百里”而言,越国的疆土大大增加,以致“纵横八百余里”。
清人顾栋高曾经钩稽过越国的疆域,“其地全有浙之绍兴、宁波、金华、衢、温、台处七府之地,其嘉、杭、湖三府则与吴分界,由衢历江西广信府至饶之余干县与楚分界”(《春秋大事表》卷四“列国疆域表”)。顾栋高所钩稽的越国疆域,是越国强盛时期(灭吴前)的疆域,故其北界越过杭州湾而拓展至嘉兴市一带。
但是,来自考古学界的证据却不能完全支持顾栋高的说法,尤其是关于越国北部疆域的说法。考古学者认为,关于於越的居住地,其地望大体在今宁绍平原、杭嘉湖平原和金衢丘陵地。各地发现的考古资料(以印纹陶为典型),也证明了这一点。根据研究,从浙江已发现的印纹陶遗址看,可分为杭嘉湖平原、宁绍平原、金衢丘陵地带和瓯江水系四个系统。除瓯江水系的文化面貌与福建很相似外,另外三个区域的总特征还是十分接近的。[25]
因此,笔者认为,越国灭吴之前,其疆域大体不出今天的浙江省境。具体来说,其北部的西端以钱塘江(浙江)为界,江北属于吴国,江南属于越国;再往东,便是隔水相望的杭州湾,杭州湾以北属于吴国,杭州湾以南属于越国。越国疆域的东部,自然是东海的西海岸及其附近岛屿(如“甬东”或“甬句东”)。越国疆域的南部,应当就在“东瓯之都”,即今浙江省温州市。越国疆域的西部,或以为远至“写干”(今江西省余干县),但过于偏远;其实际控制地域应当就在“姑蔑”,即今浙江省衢州市龙游县。

余论

清华简《越公其事》是“以叙述故事为主的语类文献”,与清华简《系年》有诸多不同之处。李守奎精炼地指出:“《系年》与《越公其事》是两类史书的代表,前者可以视为春秋类记事文献,后者可以视为语类文献,二者是各有价值的两篇优秀史书。”而语类文献“大都是经过传闻、改造的故事,是个人对历史的理解,或者是为了表达某种观点的带有倾向性的说辞,这些基本上类同'大众之语’,与形成于史官之手的春秋类文献有很大不同”。[26]
笔者拟补充指出的是,清华简《越公其事》的主题相对单一,而清华简《系年》的主题相对多元。清华简《越公其事》的唯一主题,就是带有“励志”性质的“句践故事”。相较于《国语》而言,清华简《越公其事》“版本”的“句践故事”,已经增加了许多“细节”,比如“五政”就比《国语》详明得多。《越绝书》《吴越春秋》等版本的“句践故事”,又增加了不少“细节”,诸如卧薪尝胆、越女授剑、陈音习射等。但不管如何演变,“句践故事”的主题是不变的。借用民俗学、文艺学、神话学术语,这就是清华简《越公其事》的母题。作为母题的“句践故事”,因代代流传、不断演变,固然增加了许多“细节”,但其总体记录仍然是真实可信的。套用王国维的话说,“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27]正因如此,我们才可以结合历史文献对《越公其事》进行考证,并力求还原真实的历史。
关于《越公其事》的作者及其国别,研究者作过一些考察与推测。郭洗凡发现,《越公其事》有明显的楚系风格。[28]黄爱梅对《越公其事》篇中“越公”“天王”的称谓、“夫差许成”的原因及“越之四方”的地望进行分析,认为此篇带有明显的“抑吴扬越”的叙事立场,其原作者很可能是越人。[29]何家欢结合“五政”内容考察简文的性质,认为“五政”的内容很可能是越国史官的直接记载。[30]罗云君针对越国“行成于吴”相关问题及“五政”之策,进行了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的对比分析,认为简本应为抄本,其原始文本应出于越国的国史系统。[31]
以上诸位学人的看法,笔者持赞成态度。而笔者所钩沉的四个地名——“东夷”与“西夷”、“古(姑)蔑”与“句吴”,均属于古越语的汉字记音。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越公其事》的作者是熟悉古越语的,且为越人的可能性极大。

2020年6月9-14日,草拟于四川成都

2020年8月27日,修订于四川成都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国家起源研究的理论与方法”(批准号:12&ZD133)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柒)》,上海:中西书局,2017年,第112页。

[2]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柒)》,第139页。

[3]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柒)》,第141页。

[4]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柒)》,第143页。

[5] 《国语·吴语》:“今天王既封植越国,以明闻于天下,而又刈亡之,是天王之无成劳也。虽四方之诸侯,则何实以事吴?”

[6] 《国语·越语》:“大夫种进对曰:'……夫虽无四方之忧,然谋臣与爪牙之士,不可不养而择也。……’”

[7] 王国维:《毛公鼎考释序》,《观堂集林》卷六,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8卷,杭州、广州: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93页。

[8] 董珊:《吴越题铭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98-100页。

[9] 董楚平、金永平等:《吴越文化志》,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68-274页。《吴越文化志》将古吴语、古越语统称为“古越语”。

[10] 郑张尚芳:《句践“维甲”令中之古越语的解读》,《民族语文》1999年第4期。

[11] 辞海编辑委员会编:《辞海》(1999年版缩印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年,第57页;夏征农、陈至立主编:《辞海(第六版彩图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第483页。

[12] 琅琊在今山东省诸城市东南海滨,直面的大海是黄海。

[13] 方杰主编:《越国文化》,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8年,第2页。

[14] 管敏义:《越国疆域考》,《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1年第1期。

[15] 戈春源:《吴国疆域补考》,《苏州铁道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3期。

[16] 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570页。

[17] 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修订本)》,第573页。

[18] 《左传》宣公八年:“盟吴、越而还。”孔颖达正义:“自号句吴。句或为工,夷言发声也。……封於会稽,自号於越。於者,夷言发声也。”(《春秋左传正义》卷二二)

[19] 董楚平、金永平等:《吴越文化志》,第270、273页。

[20] 董楚平、金永平等:《吴越文化志》,第273页。

[21] 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修订本)》,第556页。

[22] 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修订本)》,第570页。

[23] 《国语·越语上》韦昭注:“言取境内近者百里之中。东西为广,南北为运。”

[24] 管敏义:《越国疆域考》,《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1年第1期。

[25] 请综合参考以下文献:浙江省博物馆:《三十年来浙江文物考古工作》,载文物编辑委员会编:《文物考古工作三十年(1949-1979)》,北京:文物出版社,1979年;蒋赞初:《关于长江下游地区的几何印纹陶问题》,文物编辑委员会编:《文物集刊(3)》,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年;彭适凡:《几何印纹陶与古越族》,《民族论坛》1986年第4期;陈国强、蒋炳钊、吴绵吉等:《百越民族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133页。

[26] 李守奎:《〈越公其事〉与句践灭吴的历史事实及故事流传》,《文物》2017年第6期。

[27] 王国维:《古史新证》,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1卷,第241页。

[28] 郭洗凡:《清华简〈越公其事〉集释》,硕士学位论文,安徽大学,2018年。

[29] 黄爱梅:《〈清华简(柒)·越公其事〉的叙事立场及越国史事》,“新史料与古史书写——40年探索历程的回顾与思考”学术研讨会论文,上海,2018年;黄爱梅:《〈越公其事〉的叙事立场及越国史事》,《社会科学战线》2020年第8期。

[30] 何家欢:《清华简(柒)〈越公其事〉集释》,硕士学位论文,河北大学,2018年。

[31] 罗云君:《清华简〈越公其事〉研究》,硕士学位论文,东北师范大学,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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