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2】“冬皇”孟小冬秘辛(沈寂)
孟小冬不姓孟
李祖永在客厅门口等候。我向杜月笙道谢,他竟送我——是送那位“严先生”。到门口,据说杜月笙到香×后,从来不送客。“严先生”究竟是谁,我至今也不知道。
车夫拉开车门,我发现车厢里有鸟笼一只,就是我刚才在客厅无聊时观望的那只鸟笼。我不禁奇异,车夫郑重地解释:“这鸟笼是杜先生送给沈先生的。”我从不养鸟,香×狭小的住屋放不下这扁长的精巧鸟笼,就要车夫退还。李祖永在旁插言:“杜先生的东西,你要也要不到。他送给你,只许收,不许退。你不要,我拿回去。”上车后,李祖永急切地问我与孟小冬见面情况,我照实相告。李祖永边听边点头,好像知道所有内情。“那把胡琴,是杜先生气喘病发后,孟小冬自拉自唱余派戏,安慰老杜。那张照片? 我猜想是她把梅兰芳扮王宝钏的半张照片像反折了压在后面。”说罢,得意地哈哈大笑。忽然又泄露秘密地告诉我:“孟小冬原本不姓孟! ”这对我是震动人心的隐私。
不等我提问,李祖永直言相告:“我听杜月笙说,清末民初一个冬天,孟家班去北京城郊宛平县,班主孟七率领十数人,在董家村祠堂演出文武戏目,从未观看过京戏的乡民,济济一堂,空前热闹。日、夜两场,总有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穿衣单薄,立在戏台前,抬头仰视,戏台上帝王将相,锣鼓声和琴弦声以及角色的唱腔,使小姑娘着迷。她目不转睛地从开锣戏看到完场,日场看完,她也消失。夜场还未开锣,她已抢先立在台前。直到夜场结束,她又不知去向。第二天,她照样无声无息地来来去去。日夜场之间,她去哪里吃饭? 夜场后已是深夜,满天风雪,她又怎么冒着寒冷摸黑回家? 演员们爱上了这个小戏迷,看到她日场散场后不走,就将自己吃的窝窝头送给她。她羞怯地低声道谢,将窝窝头塞进嘴里,看来她是忍饥挨饿来看戏。第三天结束,戏班向观众告别,她就不走,又羡慕又难舍地目睹演员们躺下睡觉,她才悄悄离去。第四天早晨,戏班收拾戏箱,正要出发,小姑娘急急赶来,跪在孟七身前,恳求孟七让她入戏班。戏班都喜欢这个小戏迷,可是唱戏是一个非常艰难困苦的行当,小小姑娘能否经受得住? 而且,私自带走孩子有拐骗之罪。孟七在两难之中,去见小姑娘爹娘。小姑娘父亲姓董,所养子女六个,衣不蔽体,食不充饥。这几天,小姑娘为了看戏入迷,家里根本找不到她的影子。她的魂已被戏班勾引了去,留住她何用? 于是,一口答应。孟七付给他们一笔钱,父亲拒绝,他不是卖儿卖女,而是希望女儿找到一条生路。小姑娘姓董,无名,大家叫她小董,进了孟家戏班,要改姓孟,又是在冬天进戏班,她的艺名就叫
'孟小冬’。”
李祖永津津乐道地叙述孟小冬不姓孟的故事,我仍在回想刚才在孟小冬闺房看到、听到的种种细节,尤其当我提出梅兰芳名字时,她的表情和一闪而过满溢着感情的眸光。她和梅兰芳分离后,身在杜家,陪伴病人,喂药服侍。白天她自拉自唱曾与梅兰芳合演的《武家坡》,夜晚梦见自己与梅兰芳合演的《游龙戏凤》。二十多年来,她始终孤苦伶仃,独自一人,沉湎于寂寞、冷静、澹淡空虚的生活里。这一次,我提起梅兰芳,使她从迷梦中苏醒,才恢复片刻的神气。以后的日子又将如何度过?
“冬皇”一段情
初见孟小冬后不到半月,李祖永又神秘兮兮地约我坐车去杜家。一进客厅,只见方桌上有一对尺半高的寿烛,烛火照红客厅里从未有过的喜气,已经高朋满座:马连良,杨宝森、杨宝忠兄弟,俞振飞,姚玉兰等。孟小冬和杜月笙并坐在沙发藤椅上。我们去晚了,女佣只得从别处搬来两只座椅。李祖永因自己是不速之客而向大家做了个手势,打招呼,和我一起坐在屋角里。
马连良继续他刚才的谈话,说今天是孟老板生日,为了纪念,请寿星唱一段余派戏。众人轻轻鼓掌。我当然高兴,可以听到我崇拜的冬皇近在身边清唱一曲。女仆从里面取来那把在墙上的胡琴。杨宝忠亲自操琴。不料孟小冬未唱先开言:“各位余派门生、兄长,今天承蒙光临,真是千载难得。我是理应请各位先唱一段余派,作为纪念。”
“冬皇”虚逊,说得也在理。各位谦让,马连良一马当先,带头唱《战太平》。我没想到马连良的余派戏也唱得如此好,一改他独特的马派腔调。大家鼓掌后,杜月笙问他:“马老板余派戏唱得真好,为啥不唱余派? ”马连良以饰演诸葛亮的手势和声调,自叹自嘲:“如今有余派正宗嫡传'冬皇’在此,区区马连良岂敢献丑? ”说罢抱拳向大家作揖。大家笑了,接着轮到杨宝森,其兄杨宝忠操琴,珠联璧合。杨宝森唱一段《文昭关》里的快三板,真是快而不乱,一气呵成。大家连鼓掌都来不及,只得连声叫好。他一曲唱罢,众人才松口气。我这一次一连听到两位京剧大师平时不露的余派好戏,真是万幸。接着是俞振飞,他双手摇摆:“我只会唱昆曲,昆曲里没有余派戏目。”轮到姚玉兰,她却伸手邀请孟小冬。大家的目光都注视孟小冬,等待多年未听到她的唱声,期望她能在这千年难逢、群英苋集的时刻,唱一出大家纪念余叔岩,又是祝贺她自己生日的戏目。她慢慢地从座椅上起身,亭亭玉立,启齿开口,近乎耳语,但琴师从她的口型可以领会她想唱哪出戏:《武家坡》导板。杨宝忠的京胡出名,在戏院里他一出场,就满堂彩声。按菊坛规矩,角色未获采,琴师不可先声夺人。杨宝忠不管,他的琴声总是先角色的唱声得采。今天,只有今天,他竟老老实实、平平稳稳地拉出“导板门”过门,说明他对“冬皇”的尊敬。杨宝忠的导板过门,拉得比平时缓慢悠长,所有的人都纷纷凝神聆听“冬皇”开口。“冬皇”唱了,唱得那么低沉而余派韵味特浓:“一—马—离—了—西—凉—界!”真动听,真过瘾。似乎听到余叔岩本人在唱,又似乎听到三十年前她与梅兰芳合演《武家坡》时唱那段“导板”的回音,大家正满怀激情,又聚精会神地等待她唱那段更令人倾倒的西皮原板,杨宝忠操起“原板”过门,谁也没有想到,也没有料到,
“冬皇”忽然从薛平贵回到孟小冬,她抱拳向大家拱手,不再继续唱了,还向女佣吩咐:“开饭吧!”她又对大家深深鞠躬,然后转身走出客厅,头也不回。难道怕人发现她抑制不住内心感动的表情,还是有其他原因?
“冬皇”的这一意外举动,使所有的人都惊讶,又都不敢出声。只有杜月笙依旧笑脸招待客人。
几天后,我遇到舒适,提起此事。他想起来:“抗*战胜利,天津电台邀请名伶广播,孟小冬也请到。她唱《武家坡》,也只唱一句导板,就不唱了。”
孟小冬与梅兰芳在热恋前后,多次在舞台上合演《武家坡》。薛平贵在出场前,先一句“导板”:“一马离了西凉界! ”出场接着唱大段西皮原板,一句一彩,与饰演王宝钏的梅兰芳两人合唱合演,一直到夫妻相认,大团圆结束。是一喜剧。可是冬皇与梅兰芳在舞台下,生活里,只有一场热恋,没有喜剧大团圆,而是悲剧永分离。他们的热恋只是其漫长人生路上的一小段,是涓涓爱河里的一个漩涡,刚开始一闪光即消失完了。冬皇在退出舞台淡出人间后的隐居生活里,偶尔独唱当年与梅兰芳的《武家坡》时,也只唱一句“导板”戛然而止。她和梅郎那场人尽皆知,又都不了解她内心的热恋,来得快,去得也快,仅仅是唱腔里的一小段。这一小段饱含着凡人的悲欢人情、真善人性和人生沧桑。这是一段不了情、也是一段未了情,永远不会终止,也终身不会忘记。
读者来信道破谜团
我两次亲历杜府,亲见孟小冬闺房独异的布置;亲闻她演唱曾与梅兰芳合演《武家坡》的只有开始就完了的一小段导板,使我在脑海中凝成了一个比喻:曾在舞台上辉煌一时,在舞台下,遇到磨难波折而贞节刚烈地自我奋斗、挣扎的冬皇,如今恰似杜月笙手中金丝鸟笼里的小鸟,委屈顺从,哀唱令人回肠荡气的一段情曲。这是一个使人难以相信的“谜”。这个谜团,也令世人费猜难解。直到三十年后,在我偶然见到一个人,听到他的两段话,才得以破解这个谜底。
1986年,我在《新民晚报》发表长篇连载《大亨》。在刊登到杜月笙出场后不久,报社转来一封读者来信。写信人具名黄国栋,信笺文字用钢笔誊写,毕恭毕敬,自称是杜月笙生前雇佣的老账房,抗*战时,杜先生命他留在上海杜公馆,并处理一切事务,今见《新民晚报》连载《大亨》,在记述杜月笙生前事迹,怕有错误,希望作者近期内到他家一叙,企盼之极。我接读信后立即去报馆了解,答复是黄国栋确实是杜月笙长期雇佣的账房。此人解*放*后曾入狱,最近才释放,系民*主*党*派人士。对于这个曾入狱才释放的杜家账房,我不免犹豫,可又非见不可,就按照他信封上的地址:凝和路,前去拜访。
这条弄堂很长,据说弄内所有房屋都是他黄国栋的房产。入狱后已经充公。他如今住在弄内一幢屋子的第二层一间前楼,我叫了几声,无人答应,正欲离开,房门轻轻开启,露出一颗人头。我看了吓一跳,竟与杜月笙非常相似。他问我姓名后,客气地请我进房。房间布置特别,朝南正面墙前供一佛像,燃点香烛。南窗下,有一张香妃榻床,床前一张玉石面方桌,方桌四周有大小沙发四只。我坐下,他倒茶。只见他六十开外,脸色清癯而精神充沛,哪像从牢狱里出来,而仍是杜公馆掌管一切的总账房。他先称赞我写的《大亨》,还从抽屉里寻出一封书信,说是杜月笙的两个儿子读到《大亨》后,才知道他们的父亲出身贫困,受尽苦难。以后作者如有任何需要,他们当竭力支持。我当即谢辞。然后黄国栋转入正题:徐铸成发表《杜月笙传》曾遭中断,因文章中提到杜月笙死后,其四太太因有外遇而堕落,与事实不符。我回答:杜月笙的原配妻子沈月英,嫁给杜月笙后,因曾与她的表兄发生恋情而遭遗弃。四太太是姚玉兰,决不会发生如此丑事。然而由此我也告诫自己,以后凡写传记,必须调查清楚,真实无误。
两人在交谈中,我环顾四周,发现墙上挂满书画。有张大千、徐悲鸿、刘海粟、齐白石等各大师佳作。而更多的是梅兰芳的画,有直幅,有扇面。我问黄国栋,他笑着答称,上海沦陷,梅兰芳从香*港避难到上海,为了摆脱日伪的纠缠,蓄须明志。然要养活一个剧团,因无收入而经济拮据,便卖画为生。然其名声和作品不能与诸大师可比,买者少,价也低。在重庆的杜月笙知道此事,特命上海的黄国栋,凡梅兰芳的画,尽多收买,而且出价不菲,于是黄国栋以自己的名义,收买梅兰芳的画,让梅兰芳能保住他的剧团,直到抗*战胜利。此事传到天津,孟小冬感激杜月笙仗义,也为她的心上人梅兰芳在困难中得以解救而放心。她始终记得杜月笙对梅兰芳无私帮助的恩情。
黄国栋还告诉我:1948年,平津被共*产*党*军队围困,兵临城下使孟小冬十分恐慌。如动武炮轰,城里人民将成炮灰;如和平解决,共*产*党*军*队进城后,要清算一些名人、阔人。正在慌乱无主、坐以待毙之际,上海的杜月笙派来一架专机,和姚玉兰亲笔书信,迎接孟小冬等人离开危城。孟小冬将有价值的重要物件,尤其是与梅兰芳合拍的剧照和其他珍贵物品,放在箱里,坐飞机到上海,亲如姐妹的姚玉兰在茂名公寓大门口迎接。杜月笙在十七楼房间里等候。孟小冬像死里逃生,见到他们如见亲人。双手握拳,深深行礼,以谢救命之恩,从此她身入侯门,成为杜家的人。
黄国栋告诉我这两段真情实事,解答了冬皇心甘情愿侍奉病弱的杜先生的疑问,和她毫无名分也无所求地给她的恩人喂药、抚胸,还自拉自唱一曲《武家坡》,也常常是只唱一句“导板”而停住。杜月笙知道,冬皇仍缅怀梅兰芳,如今却投入大亨怀抱,不禁暗暗得意,露出满意的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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