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喀山的路
我去喀山的时候坐的是毛驴,毛驴走路不大稳当,一颠一跛的。走了七天八夜,终于来到喀山。喀山的城墙白皑皑的,就像为冰雪所雕就。这里多为哥特式建筑,街道笔直如同经过格尺的裁量。蓝色的柱石、明快的浮雕让人目不暇给;和煦的微风、温暖的阳光让人心神荡漾。我闭住眼,发现时空在以我为轴经久不息地转动,越转越快,我仿佛成为旋转的一部分,成为一阵风。我想象自己是在世界上任何时间的任何地点做任何事情的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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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一年,我是伊凡雷帝。
你要娶我为妻,就得答应我一件事。苏尤姆别卡提了提及地的长裙,在灯光的辉映下,做工考究的长裙绉纱之间散发出金黄璀璨的光亮。苏的声音带着哭腔,但是内中有种不可动摇的坚决,就像桃子果肉中的内核。
伊凡雷帝夸下海口,他摊开双手,笑着说,宝贝,随便你要什么,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妻子,我伊凡没有办不到的。伊凡雷帝笑的时候嘴角的小胡子一颤一颤的,像老鼠一样朝外撇着。
我要你在七日之内建成一座高塔。苏尤姆别卡说完,凝视着斑驳的城墙外行走的士兵,他们穿着清一色的俄国军装,佩着剑,趾高气扬地走着,就像地狱之中的鬼夜叉。苏暗自慨叹,喀山汗国就这么亡了,可怜自己徒有倾国倾城之貌,此时却一无所用。
这有何难。来人,把全国的能工巧匠都给我召集起来,限七日之内务必建成高塔一座。
为了在七日内建造一座高塔,建筑队分为三班,日夜倒换,按照统一的设定营造高塔。根据皇帝的旨意,七日夜完不成全部工作人员都要掉脑袋。于是他们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七天七夜过去了,一座挺拔的高塔拔地而起。高塔金碧辉煌,直冲云霄,如同天空的支柱。
苏尤姆别卡第一次露出了笑颜,她对伊凡雷帝说,我要去告别旧日的子民。伊凡大度地挥挥手,快去快回。苏快步登上高塔。伊凡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连忙让苏下来,苏反而加快了脚步,伊凡忙令武士去追。苏被高跟鞋闪了一下,她弯下身,把高跟鞋脱下来,拿在手上,赤裸着脚飞快地往上攀。后面武士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苏将鞋扔过去,哎呦,砸中了一个武士的脸。楼梯有些逼仄,当武士即将追上苏的时候,苏已经站在塔顶了。她高喊,你们都退后,不然我跳下去。武士们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动作。苏大声说,夫君,汗国,子民,我苏尤姆别卡来找你们了,你们在黄泉路上等等我。话音刚落,就从塔顶直直坠落下来。
伊凡悲愤交加,亲手给了武士们一人一记耳光,并下令处死众武士。
二.
喀山位于北纬 55°45', 东经 49°1'。位于莫斯科东面,伏尔加河中游。是广袤的俄罗斯版图中的一个芝麻大的小点。被教堂、喇嘛庙、清真寺所分割,被讽诵圣经、佛典、古兰经的声音所交叉。就像桌子上的一盘菜,由三种不同信仰的人执着刀叉、筷子、手来食用。
在它的左下角,是肖洛霍夫的故乡维申斯克镇,亦是静静的顿河的故事发生地。再往左,则是巴别尔所热衷描摹的鱼龙混杂的敖德萨。一个作家的地理谱系往往与其作品风格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几乎像是一种宿命。其他人亦如是,用了半辈子去逃离,再用半辈子回到故乡。而那些生前因为政治、经济、地缘等诸种原因回不去的,就以亡灵的形态回去。每晚,如果你仔细聆听,就会听到亡灵魂返故乡的悲咽之声。
三.
喀山是2013年第27届世界大学生夏季运动会和2015年第16届国际泳联世界锦标赛的举办地。孙杨、宁泽涛曾在后者之中大显身手。他们戴着泳镜一一入场,脱下外衣,露出雄壮的肌肉。临到开始之前,他们站到出发台上,甩甩胳膊,摇摇大腿,将腰弓得像一只弹弓,前腿屈伸,脚趾紧抓出发台前沿,后腿蹬住板壁,两只如长臂猿一般的手自然垂下来。因紧张而微微有些觳觫。发令枪猝然响了,这时紧张的力转化为一种逼近的推力与向前的趋力,行动先于思想将运动员推入水中,噗通,大家一齐跃入水中,像一尾尾鱼。摆臂,蹬夹,双臂如螺旋桨转动,双腿如青蛙遒劲,如魏碑有力。他们将水当做自己的肌肤,将自己的身体翻译做一尾鱼。转身时候,他们低头提臀收腹,在水中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将自己的身体团成婴儿孩抱之时的形状,而后用力蹬离池壁,往回游去。打腿划臂,拍水击空,直至伸手触到池壁,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四.
如果要做女人,你不要做别人,你要做武则天,做叶卡捷琳娜,最不济,也做个慈禧。你要像叶卡捷琳娜那样,擎起没有乳房没有春袋的天空。
叶卡捷琳娜像母鸡一样,孵化了喀山的多元文化。不同的文化就像她所产的不同的蛋。她说,要解除对伊斯兰教的禁令,于是就解除了;她说,要宽容,于是不同宗教就和睦相处了。
苏尤姆别卡并不知道,她死之后,竟会转世成为叶卡捷琳娜,而她的夫君彼得三世,也正是伊凡雷帝的转生。不同于前世伊凡雷帝对于苏尤姆别卡的痴迷,彼得大帝不喜欢叶卡捷琳娜是众所周知的,他有一个钟爱的情妇。爱情是自私的,一旦有一个人占据了另一个人的胸膛,其他人在另一个人面前,就只能退居次位。彼得曾对叶卡捷琳娜坦白,鉴于二者的远亲关系,自己对她有信任感,但没什么感情,他只喜欢伊丽莎白女皇的侍女,迎娶她也不过是执行女皇的意志罢了。这番话像一枚钢钉,钉入叶的内心,并砸破了叶幻想的瑰丽花瓶。
叶卡捷琳娜因此过着形如被打入冷宫的生活。但她没有自怨自艾,在大量阅读之余,开始自找情人,被彼得发现后,没有爱因此也没有嫉妒。彼得三世继位后,叶提前发动政变执掌大权。她的风流艳史至今流传在世间。
如果你想做画家,你要学伊利达尔,一个有志于协和众教的画家。他正在修建一座众教之坛,体现伊斯兰、天主、东正、佛教等诸种宗教特色的建筑,就像一顿烩菜一样,将各个宗教烩在一起。画家的画是一种自省的方式。他们画在纸上的每一笔都渗透着对于世界的认识。无论是铁线描还是厚线描,都显出画家对于世界构架的认知。世界也通过他们展现而出,世界的疯癫与败露都通过他们这样的管道倾泻而出。因此我说,世界就是一个大的蓄水池。
他的文学犹如打洞,穿过喀山,光耀全球。他用文字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可以皈依的家园。每一个文字都坚实如砖块。但他却在有生之年迷失于现实的迷宫之中。而阿尔扎马斯的恐怖让他终身难以忘怀,在睡梦中不止一次回到这个地方。据说他年轻时候也曾放荡不羁。他的妻子一次次帮他誊清草稿,为他管理庄园。但他们的关系至今仍有争议。不必说,他就是文豪托尔斯泰。可以断言,他是世界顶级的穿山甲。
阿尔扎马斯的恐怖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恐怖呢。那或许是一种无可形容的对于未来的迷茫,就像一个第一次迷路的孩子一样,感到原生的形如祖先对于自然之不测的恐惧。他想我这是在哪里啊,但越想越不明白,就像听一个言辞含糊的老师讲课,连从前还勉强明白的知识也不甚了了了。一种铺天盖地如群蝗的恐怖啃食着自信的庄稼。他感到自己是那么空虚无力,就像身处跳楼状态中的人,整个地面,世界,乃至宇宙都朝他压来,他将无法在夹缝中求得生存。在面对不知何时就会不期而至的死亡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自渡。他处在宇宙的中心,却无力挽回逝去的银河。
将身子伸出演讲台半截的列宁向热血澎湃的青年大声讲演,你们,是未来社会主义的脊梁。他感到年轻人们的血在不息地奔腾如同汪洋。演讲尾声,他和在场的青年一齐高喊,为社会主义而共同奋斗!为此,他被喀山大学开除。临别,他豪迈地放言:沙皇的专制统治是一堵朽墙,只要一推,就会倒掉。这句话在历史的隧道中经久不息地回荡了多年,并在最后成为击垮专制统治的一柄利刃。
五.
李鹏鹏正在用笔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战斗,他骑着毛驴来到喀山,并在此地像一个斗士一样歆享战斗的乐趣。他的面庞折射出一天之中喀山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的光线,反映出一个东亚人的斗志。他正以飞的姿势骑一头毛驴,直上凌霄。他的声音里有某种苦难的味道,他的视线里有不容拂扰的坚毅,他的头发正以融雪的速度以床前明月光的形式发白。
他在喀山,想着去往喀山的道路,已经很久了。
六.
一个民族是一段时空的承载体。他们负荷着光阴的重量,生生不息地像陀螺一样转动着,以大地为转盘。
俄罗斯与喀山汗国势如水火。于1446年到1552年之间,莫斯科和喀山进行了16次战争。十六次腥风血雨,十六次荣辱悲辛。
人们都说,喀山固若金汤,坚不可摧。上有高墙,下有深河,任俄国人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能占丝毫上风。守卫要塞三千名鞑靼战士足矣。
俄国人费尽心机,请来德国工程师来用炸弹破坏城墙,工程师不断更改着炸弹的式样,并为之增加威力,但在如现实一般冷冰冰的城墙面前,统统无济于事。就像一场可笑的哑剧。俄国人气急败坏,特意送了一箱女人衣服给喀山守城战士,以嘲讽杜门不出如同缩头乌龟的喀山人不够爷们。一员副将义不受辱,请命出击。将领不准。
当时喀山统治层大略分两个派别:一派接近鞑靼王朝,为亲奥斯曼的突厥人;另一派则与莫斯科有不可分割的商贸利益联系,故而倾向莫斯科。
正值俄国人犹豫要不要班师的时候,一个由巡逻队押着的人半夜进入将领的大帐,他说有密报相告,要求俄军赠赏自己一定好处,且在攻克城池之后保证自己一家的安危。将领一一答应。于是奸细说了城池哪里兵力最为薄弱,粮草的情况,士气之高低,并约定在下一个月明之夜打开城门迎接军师。
于是,喀山城门洞开,如同一个被凌辱的女人,衣不遮体地出现在暴徒的面前。
俄罗斯人面对到手的肥肉,好像生怕其变成鸽子飞走一样,对城中的居民展开了以种族清洗为实的残忍屠杀。他们杀人放火,大肆掳掠,奸淫妇女。血就像一条围脖,将整个城市战栗的脖颈紧紧围住。你们都是恶棍,暴徒,无赖。而在俄罗斯人之后,无数的罪恶被以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手段实施,这是后话,暂且不题。
1552年,撒旦之手翻开了鞑靼民族历史上的黑暗之页。三年后,于喀山建一东正教的主教教区,旨在更易鞑靼人民的宗教信仰。此后几十年,鞑靼人仍被禁止在城中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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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喀山,想着去往喀山的路。其实不管从哪里走,通往喀山的道路永远只有两条,一条是现实中的,一条是幻想中的。
为了抚慰现实,幻想不得不越出常轨,在没有形迹的原野上奔驰。就像瘸了一条腿的人,一条常使用的腿愈加茁壮,另一条则越加衰朽。
有时候两条路并驾齐驱,互相用荒草掩埋踪迹,像一个个没有谜底的谜。终而合二为一。再也分不清孰真孰假。
你去喀山吗?
喀山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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