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239章）
当738年春天来临，凉州的冰雪开始消融，王维准备启程返回长安时，吐蕃大军突然席卷而来，凉州城首当其冲。
自737年春天唐军偷袭吐蕃后，崔希逸就知道吐蕃大军绝不会咽下这口气，这一仗在所难免。因此，当吐蕃大军汹涌而来时，崔希逸并不慌乱，运筹帷幄，领兵迎战，一番激战后，最终成功退敌，吐蕃大军知难而退，无功而返。
这晚，崔希逸在军中举行庆功酒，犒劳奋力退敌的将士们。庆功宴上，崔希逸和将士们痛饮美酒，壮志凌云，激情满怀，但当人潮渐渐散去后，王维发现，崔希逸脸上的神采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辨不出悲喜的情绪……
王维端着酒盏，走到崔希逸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点头微笑道：“崔将军，不要想太多了，喝完这一杯，躺下好好睡一觉！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崔希逸定定地看着王维，半晌后仰头喝完了手中的酒，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王御史，你知道那种失信于人的愧疚有多难挨吗？尤其是失信于一个曾经那么信赖你的敌方将领！我只怕，从今往后，吐蕃和大唐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糟，不知我能为两国重修旧好做些什么？”
“崔将军，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已经尽力了，请勿苛责自己，保重身子要紧。”王维发现，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崔希逸似乎老了许多。很多时候，心里的病比身体上的病更折磨人。
当崔希逸一心想着要为大唐和吐蕃重修旧好做点什么时，朝廷的一纸诏书便来到了凉州。诏书上说，即日起，由中书令李林甫兼领陇右、河西节度使，调崔希逸任河南尹……
崔希逸在凉州任职两年，爱民如子，战功显著，但到头来，却从从二品的河西节度使降职为从三品的河南尹，这其中的缘由，明眼人一看便知。崔希逸也怔在原地，迟迟说不出话来。他难过的，倒不是自己无端降职，而是再也没有时间为大唐和吐蕃重修旧好做点什么了！
这晚，送走纷纷前来告别的将士后，崔希逸请王维单独留下说话。当屋里只剩他们两人时，崔希逸“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王御史，末将有事相求，恳请王御史帮忙。”
王维大吃一惊，忙上前双手扶起道：“崔将军言重了，快快请起！”
崔希逸尚未开口，两行热泪便顺着眼角落了下来，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开口道：“王御史，我本想在这里镇守几年，尽最大努力修复边境关系，保一方百姓平安，以赎回我所犯罪孽之万一。然而，如今我却连这赎罪的机会也没有了。我对不起乞力徐，对不起凉州百姓！”
“崔将军切莫如此伤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军不会永远在河南，他年或许又会披上铠甲、驰骋沙场！”王维扶崔希逸在榻上坐下，宽慰他道。
“他年驰骋沙场？”崔希逸喃喃重复了一句，缓缓摇了摇头，“如果是十年前，我还会有这个念想，但如今不会了。我的身子我明白，此番离开凉州，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回来。”
“崔将军……”
不待王维再说下去，崔希逸就握住王维的双手，一脸恳切道：“王御史，我知道你精通佛理，待回到长安后，能否请你帮我做两件事？”
“好，但凡我能做到的，定当义不容辞。”
“崔某先谢过了。第一件事，请为我岳丈超度作西方净土变，以追冥福；第二件事，我将奏明皇上，让我第十五女落发为尼，献身佛门，以示我失信于乞力徐之忏悔之意。皇上恩准后，请帮我小女办理此事。”
“崔将军，这第一件事，我回到长安便可去办，这第二件事，还请崔将军三思呐。”
“王御史，实不相瞒，我已经想过千万遍了，主意已定，且已征得女儿同意，还请王御史成全。”
“既然将军心意已决，王某定不负所托！”
几天后，车马辘辘，萧萧马鸣，在西北狂风卷起的漫天黄沙中，王维和崔希逸一起踏上了返回长安之路。他们不知道长安是否欢迎他们，他们只知道，依依不舍送他们到凉州城外的百姓们，是真的舍不得他们。
回到长安后，王维立即为崔希逸夫人李氏的父亲超度作西方净土变，亲自撰写《西方变画赞并序》，开篇一句“法身无对，非东西也；净土无所，离空有也”，深得道光禅师首肯。
与此同时，崔希逸向皇上上表，请准许他女儿落发为尼，皈依佛门，李隆基并未多问，当即恩准。王维帮崔希逸女儿物色合适的出家之地，并撰写《赞佛文》：“左散骑常侍摄御史中丞崔公第十五娘子，于多劫来，植众德本；以般若力，生菩提家……”详述此事原委，表达崔家人对释迦佛的虔诚。
王维完成崔希逸托付的这两件事后不久，噩耗传来，崔希逸在河南尹任上病逝了，年仅39岁。
刹那间，王维五雷轰顶，怔在原地，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念头，纷纷涌上心来。
崔将军是否早已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才会如此郑重地托付他这两件事？崔将军走得如此突然，是真的病逝？还是另有他因？如果是真的病逝，那元凶定是日日夜夜、无休无止折磨他的心病。心病因何而起？从何而来？始作俑者是谁？罪魁祸首又是谁？
王维想着想着，不由扼腕叹息，泪流满面。他即使明白崔将军的真正死因，也已无法挽回崔将军的生命！崔将军死了，从此，大唐又少了一位难能可贵的好边将！
忽然，他想到了同样身为边将的准女婿高仙芝。仙芝是否该向崔将军学习，成为和崔将军一样的人？然而，如果他以崔将军为楷模，他的家人是否也将承受和崔将军家人一样的痛苦？他不由陷入了痛苦的沉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