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曾子临终往事
孩子的哭声、厨房里的香味、路旁的桃花,都是美的,都是生命的奇迹。
死亡是生命的完成,也最能看出生命的本色。一个人的生命质地如何,在最后的时刻,将显露无疑。死亡是生命最后的一束光,映照出我们这一生的所作所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曾子这样说。这里的“善”,是说人终于去除了种种伪装,在最后的时刻,以本色示人。曾子修身有成,他最后的言行一如平时,可谓有始有终、善作善成。
曾子临终时,躺卧在一张华美的竹席上,这竹席是季孙氏所赠,按照礼法,非大夫不能用。只因身边小童说了一句“这竹席华丽且光滑,是大夫用的吧”,曾子便憬然有省,要换掉席子。门人斥责小童多嘴,儿子曾元也劝父亲:“您的病很危急呀!现在不方便换席子。等到明天早上,容我再恭敬地换下来!”曾子却坚持要儿子抬起自己,换掉竹席,还没来得及躺回新换的席子,便溘然长逝。
这个故事记载在《礼记》里,被后世儒者视为守礼的典范。而我感兴趣的是,曾子在临终的时候,为何还能如此清醒?学生、儿子对这张“违礼”的席子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人的生命比席子重要,曾子却不一样,他一旦意识到“违礼”,就马上补救,毫不拖延,并对儿子感叹道:“你爱我不如他(童仆)。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
当死亡的暗影落下,曾子依然能够保持清醒,说明他的心是亮堂的、清明的。在世人眼中,一张席子何足轻重,但在曾子看来,那就是礼法的象征。
孔子一生追求“克己复礼”,具体的步骤是“四非”: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四条其实是儒家的“戒律”。对于初学者来说,戒律是个把手,让人有个下手处。戒律不是束缚,相反,它是保护罩,让人在限制中得到自由。“无规矩不成方圆”,倘若戒律的底线一失,不仅没有真正的自由,随之而来的还会有方寸大乱、无所不为。
戒律何时起作用?当人意识到戒律的时候。于是,一个有趣的悖论发生了:当你意识到戒律,自然会遵守戒律,违反戒律者正是因为陷入了无意识、无觉知、无警觉的境地。当你能充满警觉地面对一切,戒律还有什么作用呢?孔子晚年说自己“随心所欲不逾矩”,说他超越了各种“戒律”,怎么做都不会犯错,说明他已经能够自在且充满警觉地生活了。
当我们足够警觉,才能不被各种私心杂念干扰。《论语》里记载了儒家保持警觉心的方法,这也是曾子临终前对门人的嘱咐: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曾子病重时,召来弟子,回顾平生,无所遗憾。他对学生说,看看我的脚,它们未踏过非礼之地,看看我的手,它们未曾有过非礼之举。之所以能如此,是我按照老师的教导去做了,那秘密就是《诗经》里的一句话:“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说,这一生就像登临高山,脚下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就像冬日渡河,脚下是危脆薄冰,寒光凛冽。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刻,他终于确定不会再有什么失误了。
有人据此认为,曾子是个过分小心、过分拘谨的人。但问题是,人的一生怎么可能始终处于这种紧绷的状态?其实,深渊也好,薄冰也罢,都是在说“人心惟危”。“战战兢兢”不是害怕,而是充满警觉地去生活。
一个人如果平时是警觉的,他临终时也会是警觉的。生不过是死的预演,活着的时候满足,死的时候也满足,活着的时候放松,死的时候也放松。如果一个人自始至终浑浑噩噩,也不会在最后的时刻忽然变得警觉。
直到生命尽头,曾子仍能保持警觉。因此,当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的时候,他听明白了。一以贯之的是什么?那就是我们的“仁心”,也就是警觉心。“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我们不能活在当下,不能体会生命的美好,常常是因为“心不在焉”。心去哪里了?跑出去了,像野马一样奔腾,像猿猴一样跳跃。孟子说,最大的学问,是把放逸的心收回来啊!
只有用心,才能感受生活,拥抱生命。心回来了,心在自己身上了,才能过一种真实的生活。那时候,孩子的哭声、厨房里的香味、路旁的桃花,都是美的,都是生命的奇迹。
心在,我们就在,心不在,我们就迷失。只有心在,我们才能让别人进入心中,惦记他的冷暖衣食,这是“忠”;只有心在,我们才能进入对方的心中,感受他的喜怒哀乐,这是“恕”。曾子淡然感悟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只要心在,我们就能做到片刻不失,这时,人我的界限消失了,彼此的隔阂不见了,只有心心相印,交融和喜悦。
王语行:
本名王峰,文学博士、重庆大学副教授。致力于国学教育与传播,出版《吴芳吉年谱》《闲情与遐思》《绝妙好诗二百首》,整理注疏《孟子大义》《李延平集》,撰有《人如乱世》《花镜两相悦:中国文化散记》等作品。
2021年/第30期∣2021/04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