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鲁谈艺:画有笔墨则思想活,无笔墨则思想死
石鲁 《转战陕北》 208cm×208cm 1959 年
为画而生活则画死,为生活而画则画活。当有生活而求画,不当欲画时而讨生活。
直接参加生活,始能将生活移入内心;间接旁观生活,只可将生活陈列于画面。
饱餐生活当贪而无厌,咀嚼生活当细而不烦。
生活中要忘我,有我时要化生活。生活时有我则难客观,有我时弃不掉生活则难升华。
观物当面面观、变动观、上下观、远近观、四时观、表里观、无所不观,无微不至,必熟才能活。
石鲁 《赤岩映碧流》 138cm×68cm 1961 年
谁也想不到,当置身于深谷幽林,侧耳倾听潺潺溪流的时候,为什么有如同挚友倾心交谈,一切都沉浸于和谐的气氛,浑身都感到清澈,人与人之间,犹如清潭见底,游鱼可数。如此之幽静,但无形中却通着一条心灵管子,把自然与人之精神融为一体。当然把自己深锁在探幽之中的感情是有的,但如果管子可以四通八达的话,石油也可以通过海底而达到工厂里。
石鲁 《华山松》 138cm×69cm 1962 年
一幅画的动人,我想不完全是从不同角度获得的启示,而是“我”和“物”得到一致。所以我觉得不光熟悉对象,还要记住(或保持)自己当时的感受和感情。要熟悉森林,更要保持自己当时在森林中的感情。森林中有小溪、碧潭,凉爽、清幽对于你的感情起了什么影响。如果你走乏了,在绿荫下或清潭边上获得生理上凉爽的快感以为满足,那还不会勾起什么艺术的灵感。只有真正发现了碧潭的凉爽和清流的潺,就有如恋人的倾心,同志的谈话,清澈见底,心心相印,于是碧潭和清幽获得了联想的美感内容。自然不过给你提供了意念的境界。所以画必先立意,而意必出于我对自然的感受,我的感受又是出于我克服了自然和主观矛盾的结果。
造型艺术固为视觉的艺术,不单指可视的形象表现或以视觉为主要感受方面,如果认为只有直觉的视觉感受,所谓直接的才能画,那无异使画家的视觉限于照相机的被动作用。画家的视觉感受,既可是当时当地的真人真景,也可以是过去的遥远的视觉的回忆与想象。所以画家超越于照相机,而且具有想象联想的思维活动。并且他不仅仅是用眼睛看看,也要用耳听,用鼻子嗅嗅,所以视觉艺术并不只是限于可视。因为就感受的受,所有的感觉器官都在起一定的作用。半夜三更,听到驼铃的声音可以唤起一幅远旅的晨曲图。也像音乐家可以从皎洁月光下获得月光的声音,如流水的淙淙,如心之跳动。诗人称红杏枝头春意闹,春居然有闹声,画家为什么只能用眼睛呢?我明明在田野里呼吸到稻麦的清香,沁人肺腑,当然不能在画纸上洒香水,要臭则抹大粪。然而“踏花归来马蹄香”,不是也成画题吗?深山藏古寺、米勒之《晚祷》《扶锄的男子》,总可使人领略到画的香气、钟声、微微的气喘声,甚至祈祷者的心亦好像正跳动呢!这看不见呀,岂不说得太玄乎其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在于心领神会也。
石鲁 《秦岭山麓》 110cm×69cm 1961 年
神通乎形,则诸形皆象,高山如有人,人亦有如狗,狗亦类乎人者,如此之变,乃神在其间,一以贯之。否则不动之为动,形之于声,声之于色,色之于味,则互不通气矣。气不通神将焉附。绘画何以思想,音乐何以形象!
石鲁 《远眺图》 34cm×29cm 1959 年
余观虚谷画梅,作方直交格形,何也?盖取其刚直、坚贞、方正之性为笔意也,摄其雪压冰封之态为笔理也,借其裂痕方格交叉之纹为笔法也,达其气韵生动之美为笔趣也。故识笔墨当为画之主、客交织之生命线。
画有笔墨则思想活,无笔墨则思想死。画有我之思想,则有我之笔墨;画无我之思想,则徒做古人和自然之笔墨奴隶矣。故,但仿某家笔墨乃无笔墨之验也,若既有我之思想情意则有笔墨也。
知物当无微不至,即古人笔下之物,亦当于此时此地观之。取物则意以蔽之,即古人笔下之意,亦当化为今情我意写之。
石鲁 《癸卯夏日》 31cm×36cm 1963 年
盖不悉物,则无从下笔。若指庭前之榆槐,冬春之交,虽尚露枝,夕阳西照,自有阴阳黑白。然若不细察枝头萌芽,何以笔春意之悄然而临哉?由此推而论之,凡为物传情、以我写意,当可寻出笔墨由来之踪迹也。
余谓:画者当种自己之瓜。笔体因古难新,自构难稳,然若悟一画之杼机,则概括无穷矣。观夫大涤子之画千变万化,可资生活无穷之任。此岂“大涤子性分太高,世外立法,不屑从浅近处下手耶?”余则谓石涛非出奇制胜,乃明其常规也。若谓道济乃出世思想,文人调调,不可借以开今。余则谓石涛恰可担当创造性之传统代表而无愧,其理其法恰可引为入世而无害。正因他之艺术方法论中具有合乎主、客辩证规律之合理内核,岂可视为“野狐禅”耶?然若甘拜门下,食其残“羹”,随手抹成油嘴粉脸之石涛,恐石涛亦开棺日:“似我者死,学我者生矣!”所谓凡事当自力更生,“贵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弃也。得其画而不化,自缚也。夫受,画者必尊而守之、缰而用之,无间于外,无息于内。《易》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石鲁 《龙口夺食》 65cm×45cm 1963 年
运笔成风,自成格韵,乃为笔墨风格之集中体现,情态物理“融”为一体,统一变化之高度和谐也。故大家之笔、造化之手,岂视前人风格为固定楷模而如法铸货品耶!《梦幻居画学简明》所论,乃例举各式铸模而已。善造化者,当创新体、自辟蹊径、明定方向、善操变化、总为一体,乃可自成风格矣。笔墨有无风格乃有无生命呼吸之验,一呼一吸,乃成感化之力、情意之交。故云笔墨为艺之总归,乃在于斯也。故求笔墨当归于性情、归于意志,于是,不求风格而风格自来。然欲达精醇成熟之境,又当练术琢技,以增于巧。而巧则熟矣,熟而返生,仍不离性,乃活活泼泼、生生动动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