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逝去的都值得怀念

我已经不止一次迷路了。但这次迷路的经历似乎更为曲折。人们在听到我的经历后,就会说,没想到你身上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我问你也经历过这种事吗。他说是啊,说来话长。

于是他也向我说起他的经历。那天他要骑车横穿中山路去往昭君路上的某家螺蛳粉店。路上车辆纵横,人来人往。他像是一根针一样在丝线一般的街道上来回穿梭。一条小路接着一条小路如同万花筒一般呈现在他面前。这时他就会发现一些全新的街道,里面有许多似曾相识的陌生商铺。他在其中左冲右突。不同的风景掠过他的眼角,这时他感到眼花缭乱。他想要停下休息一会。但他已经被夹在了机动车道上,像是三明治中间的一层。车辆一浪接一浪地驶过,如同流水一般裹挟着他,他不得不继续向前走。但这时他的精神越来越难以集中,几乎呈散点透视状分布在街道的各处。他想要收回目光之网顿成难事。两边的车辆围裹成茫茫的时空隧道,借此他可以回到明朝,回到唐朝,回到汉朝。可现在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感到异常困倦。他几乎仰卧在车上,像是游泳一般。他的泳姿一定很好看,昨天他去游泳,一个中年人说他小时候会凌波微步,在很深的水里走来走去。一声鸣笛将他惊醒。他握牢车把,像是抓紧自己家传的斧头。

终于走出了这段路,他长吁一口气。有时候路会显得格外长,这次就是这样。可是当他走出来时,已经全然失去了方向。他不曾来过这里,他来过很多地方,但就是没来过这里。这时他已经忘记了螺蛳粉,也忘记了饥饿,只想找回自己的家。他又走了很远很远,他在路上询问了几个人,但他们都瞪大眼睛,而后摇摇头说不知道。当他问第五个人时,那人说将他拉进自己的家,对他说,这就是你的家。他环顾四周,看到陌生的家具,奇异的摆设。他说你大概认错人了吧。那人说没关系,正好我的儿子像你一样迷失在他乡,以后你可以代替他生活在我家了。他说我不想代替你儿子的角色,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现在想的是回家。那人说,着什么急嘛,天已经黑了,即便你现在出去,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不如先住在我家。透过玻璃,他看到外面确实已经黑了,只有点点微小的光,像是星星点点的渔火似的。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那人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螺蛳粉,飘逸出酸笋发酵的诱人味道,油炸腐竹淋漓着水汽,九曲回肠的粉丝上泛着鲜明的红光与辣油。他咽了一回口水,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几乎没吃出什么味就稀里哗啦地吃完了。他将辣汤也喝得净光王佛。那人问他吃好了没,他打了个嗝说吃好了。

第二天主人带他去国家大剧院观赏交响音乐会。低沉的大提琴、优雅的长笛,锃亮的小号,远方的鼓声,黑白的钢琴像是动物一样在驯兽师的指挥下和谐有序地发出声音。他从中听出一种时间流逝的感慨,一种茕茕孑立的孤独,一种合辙押韵的悲怆。他听到了它们。他听到它们,仿佛没有听到它们。他的内心剧烈地震颤,像变成了一块三角铁。他张开嘴无声地呐喊,泪水像是蛛网一般悄无声息地飘下来。有一刹那他觉得人生不过如此,他在那一刹那仿佛过完了整个一生。所有悲欢离合,所有酸甜苦辣。

一周过去了,他忽然觉得离别是一件困难的事。他注意到,主人虽然很高兴,但其实心中还是深埋着对于他可能离去的难以慰藉的感伤。早晨,吃完早点,两人一起散步,主人说了一些天气风景的闲话,接着他说,千万不要离开我。他一定是泄露了自己的隐忧,将日思夜想的内心独白转化为了现实的对白,而这是他不愿意告诉别人的,尤其是替代自己儿子角色的他。他急忙捂住自己的嘴,用别的话来冲淡这句话。就像用水来冲咖啡一样,但还是能够感受到咖啡的苦涩。然而作为客人的他已经感知到了这一点,其实主人做得相当欲盖弥彰。他明白主人不想让自己离开他。他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但想及此,他还是有些蔑视主人。他更崇尚那种不动声色的坚强与隐忍。他已经决意要离开了。但这也或许是他想要离开的借口。但什么时候离开还悬而未决。

一天晚上两人喝酒,主人拍着他的肩膀说,儿啊,你是我一生的挂念,前段时间你走了,现在你终于回来了,以后就不要走了。他有种演戏的感觉,仿佛自己就是戏中人。而主人咿咿呀呀的声音,更像是京剧中的老旦。想到这里,他也拖着腔调甩着袖子回答,【西皮原板】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主人也唱,这军爷貌好似我的夫郎 意儿在此剜苦菜……两人一唱一和,俨然睡里梦里。

全都是这样,一个人迷路后走入别人的家,成为别的家庭的一员。而后又有人迷路,走入他的家庭。每个人都是这样。世间事并无多少不同。最后他总结道。

我说确实是这样啊。你说的有一些道理。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或许真的是主人的儿子呢。他说,怎么会,我从来没去过那里。我诘问道,万一你忘记了之前的经历过的事情呢,人的忘性是很大的。现在我问你,你二十岁之前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露出苦恼的颜色,说我全然不记得了。我说,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也许你确实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中。而你和你的父亲全都忘记了你们的关系。他陷入了沉思。这时他突发奇想——其实我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但该点不利于佐证我的观点,于是我搁置不提——他说也许那本来是一家螺蛳粉店呢。在他面目全非的回忆中,家中摆放着一排排桌椅,墙上贴着一些涂鸦与来这里吃饭的人们的照片,连墙缝里都飘出螺蛳粉的味道。那全然是一家螺蛳粉店。他惊呼。我反驳他说你这是异想天开,只不过是一个巧合而已,但也没什么奇怪的,在你想吃螺蛳粉的时候,恰好最了解你口味的父亲为你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螺蛳粉。或者从根本上来说,是在你父亲为你端出螺蛳粉后你才杜撰出你想要吃螺蛳粉的动机与之后的故事。他握着手放在嘴边,两眼都露出异样的光,显出极其惊讶的样子。接着他再次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他又开始了全新的回忆。他会用自己全部的生活积淀来佐证自己去的确实是自己家。在他的回忆中,不乏这样一些细节,比如父亲在窗沿摆放的绿油油的多肉植物,比如父亲那犹如逗号一般的笑容,再比如自己家中茶几下面总是放着一瓶芥末油。而这些恰好是他不久前在主人家中的所见。凭着这些已知条件,就可以求得主人和父亲的等价关系。他用诚挚的眼光看着我说,确实是这样的。然后反问我,那么你呢,你是不是也是这样,以为自己去了陌生人的家,最后却是自己的家。

我的迷路经历和他大同小异。那天我去人事厅办理证件。依照地图的指引,我绕过了许多小巷子,一路青砖白瓦,但绕了几次都与目的地擦肩而过。最后我才发现原来那个厕身在众多高楼大厦中的最容易被忽略的一座二层小楼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楼的额头上写着近视三百度相隔二十米就看不清的几个小字,人事厅。

我窃喜自己终于找到了它。而此时天已向晚,我掏出表看,已经五点了。就要下班了。我匆匆走进去。门口的人正在修理电表,他们哼着小曲。我问办公室在哪里,一个用手指了指右面。我走进右手边的第一个办公室,室内略显昏暗,瘦高的文件柜立在房子的右面,挡住半面窗子,窗台上摆着几盆花。左面,一个中年妇女坐在电脑桌后面,她披散着及肩的头发,像狮身人面像一般。我问这里能够办理证件吗。可以。她简短地说。她接过我的材料,看了看,说现在已经不需要人事局签字盖章了。我说盖上吧,保险一些。她边盖边问,你在政府工作忙不忙。我说还好。她又问起工资等的事。然后说起自己的刚毕业不久的儿子。他的工资也不大高,刚毕业好像都是这样,不过现在国家公职人员的工资都不大高。不过年轻人的负担还不算大。但你们还得买房……她的话像是拧开的水龙头,源源不断地滴出来。我一时不知几何年月。忽然外面有人说,下班了,回家吧。这时她才猛醒似的将材料递给我。我们互道了再见。当我走出来时候,发现天已经完全昏黑了。街道也似乎变了模样。

要走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墙垣、胡同、屏风,我像解开包裹一般解开路途。但很多包裹都打了死结。起初我还能依稀听到在墙外行人的欢笑声,后来就全然地阒寂无声了。天空黑得像是染了浓厚的墨。我大喊了两声,有人吗。一扇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我这才发现原来路上有一户人家,一个人探出头来。他说,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我等你好久了。我说,你认错人了吧,我是不小心在这里迷路了。他说,一听说话声就是你,不用再说了,我们可能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现在进来吧,外面那么冷。他用一双十寸的大手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提起来。

关上门,他进西厢拿出一盏灯,一座院子展现在我面前,一匹马被惊扰似的打了个响鼻,一条颈上拴着铁链的狗斜刺里冲出来,向我汪汪地吠,铁链哗哗作响。我连忙向后躲去,最近时候,它距我仅有一公分。它的余威涟漪状朝我荡过来,我被吓得打了个趔趄。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要怕。忽然一枝暗箭朝我射过来。我急忙低下头,这时我被吓得战战兢兢,像见到清水中的刀子的牛一般觳觫。他安慰我说,不要怕,这是为了防止坏人进来。

他拉着我走进一间正房。他指着一张床说,天晚了,你一定很累了,就在这里睡吧。我说这床不会也有什么机关吧。他说,你放心,这里是城市中最安全的地方。尤其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我带你看,我这里还有地窖。说着他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揭开一张地毯,再打开下面的井盖,泥土的腥味与空洞的味道飘上来。他先下去,让我也下去,我踩着壁上的洞爬下去。地下大约五米的地方,前面赫然出现一条幽长的路,他手中的灯盏来回荡着,形影时浓时淡。我走在他后面。前面放置着米面袋、玉米棒、葵花籽、肉块,他自豪地说,如果外面不安全,在这里躲上半月二十天不成问题。他接着介绍了自己修筑地道的艰难历程,挖土、掘石、筑基,像是一首史诗,他拍着胸脯骄傲地说。这时我感到异常困倦。我的眼皮仿佛粘上了胶水。我几乎在爬行。他向我滔滔不绝地说着,我边睡边应和着他。不知什么时候,他终于说,好了,我们上去吧,我看你已经很困了。他拉着我上去。

我睡了很久,地老天荒。当我醒来时候,他正在对着我磨刀。我打了一个激灵。磨刀霍霍向猪羊。他边磨刀边往刀上抹油,说,这刀已经好几年没用了。刀不磨就不好用。磨刀的参差声音让我惊出一头冷汗。我坐起来,他继续磨刀,仿佛没有看到我。当我走到门口。他忽然说,你要去做什么。我说我肚疼想去厕所。他说也好,清清爽爽地好。我想他一定是要杀了我吃肉了。昨天地道里的那些粮食也大概也包含着人肉。我一定要逃出去。我要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但紧张使我迷乱了方向,我又跑回了他的家。他拿着刀向我走来,我的心沉到绝望的谷底。

他们说人在死时候会想起一生中的事情。我想起了小时候被辽阔的村庄里巨大的风吹得喘不过气来;我想起吃月饼吃到恶心;我想起将自己的连环画分享给邻居女生看。为什么小时候的图景如此根深蒂固。刀子明晃晃的,像是由月光铸就。我闭上了眼睛。

但他越过我走向了我身后的鸡舍。鸡咕咕地叫着,绝望地挣扎着。我睁开眼,看到他将刀比向鸡脖子。像是劫持犯用刀比向人质以威胁警察。手起刀落,鸡头如同枯萎的落叶一般坠落在地。一道血激射而出。鸡身从他手中滑落,但没有就此倒地,依旧在地上跑着,鸡翅膀扑扇着,脖子一曲一伸,仿佛在寻找自己的头。沾了泥的鸡头也在地上一跳一跳的,我单知道蛇头断了还会咬人,没想到鸡头掉落还会动。

他将四处乱跳的鸡头与鸡身拿回来,说我们今天吃鸡。这是家里养的,有营养。不多时,他就用热水褪去了鸡毛,洗净了鸡身,放好调料,用水煮食。锅里咕嘟嘟地冒出热气。他说,一起吃吧。当他揭开锅,白馥馥的鸡身跳了出来,往南逃去。我们一起追。鸡跳得很迅速,跳到檐角,跳到云上,竟然不见了。

他气鼓鼓地回来。我说,我先回去了。他说,你要去哪里呢。哪里像这里一样自由,哪里有人像我这样关心你。我想事实很可能是这样。但我还是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我想去看更广阔的的世界,见识更美丽的景色。

我问,你是怎么走出来的了。他说我也不知道时间为什么过得那么快,我一直在那里住了一年。如果不是听从内心最深处的蒙尘的召唤,我现在依然还在那里。一天暴风雨席卷了世界。疯狂的风夹着雨,雷声伸出闪电的舌头。在风雨中,我跑了出来,像是一个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人,像是一个获得救赎的人。我张开双臂拥抱自由。你呢。他问。我说在鸡逃走之后,我就苦练飞檐走壁的功夫,先是可以飞上高台,而后可以越上屋瓦,最后越上云彩。在一个层云蔽日的日子,我飞越而上,越过重重云彩,飞了出去。他的眼中露出歆羡的眼光。

可是离开后,我还会想念从前的日子,想念唱西皮原板的日子,想念在大剧院观赏交响乐的日子,想念螺蛳粉曲曲折折的味道,他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一切未曾逝去的都已经逝去了,一切逝去的都值得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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