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律启蒙与齐步操

上师这天穿着汉服，是正式的模样。蓝色的大氅，系着扣带，露出里面的白色深衣。清早，他刮了胡子，洗了脸，水微凉。在脑海里，他已经将操和音声想了无数遍。一遍比一遍快，像是录像带的快进。他确信万无一失。

他早早来到幕后。此时台下空空荡荡，仿佛巨大的虚空。化妆师为他化妆，白白的粉抹在脸上，有一种舒爽的感觉，显出一种冬日凋零般的哀婉。一点霁红色的唇。他问，她要来吗。人们默默无言。

台下的人越来越多，攒动着，仿佛多头蛇一般。他缓缓走出来，脚步细碎如碎裂的落叶，如小亚细亚。台下响起一阵剧烈如风暴的欢呼声。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站在舞台中央，像是站在潮水的中央。聚光灯照在他的身上，照出了他的美丽光鲜，他的义无反顾，他的入骨相思。

伴奏声响了。上师一边跳着齐步操一边诵读《声律启蒙》。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流畅自然。他的声音甜白如萝卜，优美如玫瑰，悠远荡漾。他将二者统一在自己天人合一的舞蹈中。一个动作呼应上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呼唤下一个动作。许多的动作如箔片闪烁，连缀成金光闪闪的金甲圣衣。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甫一开口，便使人惊为天人。他甩动自己的胳膊与双腿，肢体舒展如行书挥洒。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大雁飞来，新燕驰去，世事无常一如此类。

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他曾经跨过山河和大海。他领略过岭北树木的青翠，还有江东澎湃的海浪。他的动作流露出对于山川河流的模拟，时而如海浪一般滔滔不绝，时而如高山一般巍峨挺拔。在那一刹，他就是山川河海的化身。他汩汩飘荡，他直插云霄。

观众屏气凝神，如痴如醉。他们忘了时间，忘了呼吸，忘了自己。成为飘荡在山川河海上的一片片闲云，一只只野鹤。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啊啊啊，他用绵长的气息吟出一声长久的啊。令观众的脸上都蒙上一层氤氲的雾气，如同雨天的玻璃。天上广寒宫，他重复了一遍，他也多么想上广寒宫啊，就像嫦娥一样，怀抱玉兔。永远不理会人间的情爱。就那么孤寂地俯瞰着地面，就那么孤寒地成为一道清影。

两岸晓烟杨柳绿……溪边晚钓之翁。在有的地方，他的口齿有些含糊了，极快速，如蜻蜓点水。使人如食软糖，入口即化。而清味悠长。

颜巷陋，阮途穷，冀北对辽东。当初他也困厄如斯，他也曾伤感失落，每日借酒浇愁，在黑夜无人的街头买醉到天明。即使在夜幕的酒醉中，他也清晰地记得每条街道的面貌。他也能够如细密画画家一般在脑海中勾勒出每条街道的线条。有时候他真想要好好地哭一哭，即便用那种最为狼狈的方式。梁帝讲经同泰寺，汉皇置酒未央宫。“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结心相思，毋见忘”。她来了吗。她在哪里，她是否留意他眼角多情的一瞥。固然，她不懂得齐步操的高妙，但难道不能从声律启蒙间或柔媚的声音中体悟他对她深深的爱意吗。他的身体灵活，舞步悠扬，其实不过是爱意的演绎，不过是求不得的慰藉。齐步操天下无敌。有人称赞他的舞步。他欣然笑着。他多希望她也能听到，她也能如是作想。齐步操看似简单，但其中暗藏玄机，譬如那简单的挥动臂膀，就如同楷书中的一横，蕴含着天地万物从无至一的无限；那腿的上勾，如同书法中的提笔，是乾卦中的或跃在渊，无咎。如果勾得更高一些，就是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往下一点，则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其中最讲究的就是分寸，一丝一毫中最见功力。但在融会贯通之后，可以达到大象无形的境界。也即虽然跳了，但仿佛什么也没跳。仿佛没有动作，没有肢体，也泯灭了意识。再加上声律启蒙的动情演绎，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贫对富，塞对通，野叟对溪童。右踏步，左踏步，前滑步，后滑步，身段回旋，如同飞镖。毫无滞涩。起舞弄清影，时而如白鹤，时而如猛虎，时而如清风，时而如明月。台下的观众纷纷称赞这是难得一见的齐步之舞。鼓掌声像浪潮拍向舞台。月色下的潮汐。

鬓皤对眉绿，齿皓对唇红……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他的心如同蝴蝶一般翩跹，在花丛中流连。他有时候极希望自己是一个女子，那种女子的婉约与美，那种女子的似水柔情，那种女子的似有若无。但像不同植物的嫁接，他本身也有着女子的习性。因此于他而言，他可以在男女之间自由地转换。

春对夏，秋对冬，暮鼓对晨钟。最初，他也并不能领悟齐步操之美，但在不断的练习中，在脚步，口耳的交互练习中，他渐渐形成了对于天地之美的领悟。练得越多，他的体悟就越深。在无数次目断归鸿中，在无数次晨起征铎中，他度过了许多仿如镀金的时光。却不知春秋冬夏，在冬天过去很久后，他依然穿着棉袄。在夏天也远去时，他依然穿着半袖。

冯妇虎，叶公龙，舞蝶对鸣蛩。有时候，他像冯妇，不顾一切地做，拼命三郎似的。有时候，他像叶公，对于自己喜欢的事物，说不出为什么，他总是欲迎还拒。譬之于感情，当对方拒绝时，他往往痴情恋恋，当对方答应时，他却不再动心了。他宁肯他们之前从未认识。一切的求不得在他眼中都有无法形容的魅力。

衔泥双紫燕，课蜜几黄蜂。燕子穿着量身定制的燕尾服，将天空纺得很低，很适合飞翔。有一次蜜蜂在她的鼻子上飞舞，她惊慌地扭转身体躲避，蜜蜂不依不饶地围绕着她的鼻尖。他说，它一定将你的鼻尖当做花蕊了。秋天塞外雁雍雍。在塞外，他们一同游览草原，为一朵偶然的红花而欣喜若狂。与其说是因为红花，不如说是因为偶然。秦岭云横，迢递八千远路。他曾经横穿大半个中国去看她。巫山雨洗，嵯峨十二危峰。之后他们一起乘船去巫山，体验高唐神女的快乐。每一次快乐都像是不停地向上攀登直到顶极而后跳下来。那是坠落的快乐，是含隐的快乐。最多的一次，他们一共攀上十二座高峰，又十二次从中坠落。飞翔的终极意义就在于坠落。

台高名戏马，斋小号蟠龙。曾经的辉煌如同戏马台一样遥不可及了。虽然他现在还是同样的辉煌，仿佛长街上的灯光。但于他，这辉煌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吸引力。

仁对义，让对恭，禹舜对羲农。仁义礼智信，他吟唱着声律启蒙，想到仁义礼智信，不知为何流露出一丝甜津津的笑意。雪花对云叶，芍药对芙蓉。一些风花雪月的事，一些如梦如幻的事。逸民适志，须凭诗酒养疏慵。他喝过的酒可以蜿蜒成一道河流。蓉裳对蕙帐，玉斝对银釭。秋雨潇潇，漫烂黄花都满径；春风袅袅，扶疏绿竹正盈窗。悲伤的世界里春秋轮番上演。不过只是幻灭，究竟是何种的幻灭才能更打动人心，像他自己的舞步、声音，都不过是虚无的映衬罢了。唱到这里他有些悲哀，舞步也趋于写意似的凌乱。

夏日池塘，出没浴波鸥对对；春风帘幕，往来营垒燕双双。他羡慕它们能够成双入对。那种相依相恋，那种纸短情长，他已经很久没有体味了。虽而喜欢他的人很多，但他并不快乐。

笙箫鸣细细，钟鼓响摐摐。在去而不返的时光的伴奏声中，他的脸正在被风吹弯，吹得变形，仿佛水中的形影。此刻他将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自己的内在。

茶对酒，赋对诗，燕子对莺儿。他有时也写诗，也想成为一个诗人。四目颉，一足夔，鸲鹆对鹭鸶。他喜欢这类不确定的事物。他为它们而深深着迷。半池红菡萏，一架白荼蘼。羊公德大，邑人竖堕泪之碑。在满架秋风中，他堕泪如雨。大概是因为感于天地的广大与精微罢。

行对止，速对迟，舞剑对围棋。她喜欢舞剑，看到她舞剑的倩影，他总是道，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奇怪的滑稽。花笺对草字。他们互相通信，鸿雁传书。信上依旧有未干的泪痕。思念是一种瘦。梅酸对李苦，青眼对白眉。他尽尝了思念的滋味。夏暑客思欹石枕，秋寒妇念寄边衣。在两人离别时候，她说，我还会去看你的。但他们终于因为一件唐突的事而中断了联系。终于成为熟悉的陌生人。

斟满送春之酒，惟憾春归。每至春日，他都会感到重叠的落寞，仿佛不同颜色的交叠。他原来并不大信伤春之说，想不到竟是真的。

声对色。声色之间，勾人魂魄。尨也吠，燕于飞。他渴念的是一种纯真的爱情，不止于声色。像纯真博物馆一样。

无对有，实对虚。有无虚实，因袭相生。无中生有，实中见虚。回文锦字窦滔书。她曾给他写了一首回文诗。后来当他提起时候，她说她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果真有这样的事吗。她问。

终对始，疾对徐。感情这种东西无论缓急，都有始终。虽然有时无疾而终。

麟对凤，鳖对鱼。他的齐步操动作呈现出麟凤鳖鱼的形态。嘉遁幽人，适志竹篱茅舍。他曾做过隐者。每日赏花饮酒，倒也很是快活。胜游公子，玩情柳陌花衢。他也曾放浪形骸，求之于妓馆歌楼。但她们所给予的并不是真正的快乐，只是快乐的泡沫，一触即破。

秋望佳人，目送楼头千里雁；早行远客，梦惊枕上五更鸡。远远的人走来，他兀自希望是她。当那人走近，他的希望落空。其实他也知道那人不是，但他喜欢欺骗自己。他常常在梦中惊醒，吟哦着一个人的名字。公子追欢，闲骤玉骢游绮陌；佳人倦绣，闷欹珊枕掩香闺。他将满腔对她的情思都掷给了另外的人。却不感到伤怀。因为他在她们中间看到了她的影子。

古贤尝笃厚，时辈喜诙谐。有时候他是古贤，有时候是时辈。他喜欢诙谐也喜欢笃厚。在不同的人面前，他是不同的自己。

城对市，巷对街，破屋对空阶。他流连在花街柳巷，一家酒肆接着另一家酒肆。

休对咎，福对灾，象箸对犀杯。宫花对御柳，峻阁对高台。花蓓蕾，草根荄，剔藓对剜苔。他的声音越来越凄婉迷茫，像是八十万雨丝滴在草原。他的身姿越来越出神入化，像是彩缎舞在空中。观众听得如痴如醉，看得眼花缭乱，他们感觉自己的灵魂都飘到了台上，和上师共舞。

邪对正，假对真，獬豸对麒麟。世事难分真假，向来。或许她对他用情很深，或许她从为爱过他。即便是最真挚的诺言也会如墙壁坍圮。

哀对乐，富对贫。白日对青春。喜乐有时，哀伤有时，在青春的逆旅，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

好景有期，北岭几枝梅似雪。然而好景总是有一定的期限。像是终会过期的罐头。他依然记得她爱吃什么罐头。

酒量洪深周仆射。有时候跳舞也会使人产生醉意，他现在就有些醉了。幸而他的酒量很大。他的歌声洋洋洒洒地从嗓子里顿出来。有如芳草渡上的缕缕请烟，有如杏花村的丝丝微雨。

岁冷松筠皆有节，春喧桃李本无言。在浮躁的世间，也不乏一些云淡风轻。那时他的隐居就是出于此意。当然，也为了和她两相忘怀。噪晚齐蝉，岁岁秋来泣恨；啼宵蜀鸟，年年春去伤魂。在蝉鸣鸟啼的伤怀中，他拥有自己的清明。

丁固梦松，柯叶忽然生腹上。有一天他梦到自己以后会成就声名。后来他果然凭借齐步操和声律启蒙大红大紫。可他已经丧失了最初的快乐。他觉得这一切都很乏味难忍。

数朝雾暗，岂无玄豹隐南山。他隐居时候，一连数天大雾。一只玄豹从雾中缓缓走来，和他对视良久，最终玄豹逃回了南山。

梦里荣华，飘忽枕中之客；壶中日月，安闲市上之仙。他终于明了，那些荣华富贵，究竟是倘来之物，不及壶中日月久长。

舞女腰肢杨柳软，佳人颜貌海棠娇。舞女的腰肢真软啊，就像融化的糖。佳人的容颜是西府海棠，是春宵一刻。

长亭送客，离魂不觉黯然消。他送别她的时候，她说不必了。他没再坚持，但心魂却随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他的身体遂枯坐在长亭三个日夜。

花圃春残无客到，柴门夜永有僧敲。在他隐居时候，常常有僧人来拜访他。他们交谈竟夜，一点也不觉得疲倦。墙畔佳人，飘扬竞把秋千舞；楼前公子，笑语争将蹴踘抛。功成名就之后，有一段时间里，他放浪形骸，寻欢作乐。一次他和十个朋友包下整个酒楼数十天。每日食烹异品，果献时新。琴瑟和调，刀剑如梦。不知地迥天高。百尺酒楼高。期间他站在百尺楼上，摘下一颗硕大的星星。他想要献给她，却不知道她的下落。

雪竹对烟萝。新欢对旧恨，痛饮对高歌。琴再抚，剑重磨，媚柳对枯荷。荷盘从雨洗，柳线任风搓。逍遥啊，快乐啊，他已经一一味过了。但他并不是真正的快乐。在那种快乐中，他体会到更多的是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新欢旧恨，到底不如吃酒来得爽快。江楼宏敞，遥临万顷烟波。会不会有一座容纳万千波涛的巨屋，生活在其中，他是一条巨大而孤独的鲸鱼。他要将水帘卷成手卷，将月亮磨成铜镜，将孔雀写成一扇屏风。

梁父咏，楚狂歌，放鹤对观鹅。他放生高歌，形如楚狂。

月移梅影上窗纱。每当月亮将梅花的影子画在窗纱上，他就变成狼人模样。在医生疗治之后，他得了康复。

八叉手，九回肠，地久对天长。地久天长是多么简单又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啊。

抚动琴弦，遽觉座中风雨至；哦成诗句，应知窗外鬼神惊。在隐居岁月中，他弹动无弦之琴，吟哦无字之诗。

行对坐，醉对醒。棋枰对笔架，雨雪对雷霆。澄澄碧水，宵中寒映一天星。有一天晚上他看到牵牛星在天空闪闪发光。

荣对辱，喜对忧，夜宴对春游。多少次辉煌的令人流连忘返的夜宴啊。窗下佳人，妆罢重将金插鬓；筵前舞妓，曲终还要锦缠头。那些佳人、舞妓，却不是她的模样。她们纵然美丽，但似乎缺少了一些什么。

三献卞和尝泣玉。他也想被冤枉，被埋没，直到最后的昭雪。那将是多么震撼人心啊。

野兽对山禽。牛郎渡渚。野兽来寻找牛郎，向他索要织女。牛郎的归牛郎，野兽的归野兽。牛郎星。

窗下书生时讽咏，筵前酒客日耽酣。有过痛累，有过欢乐。

悲对乐，爱对嫌，玉兔对银蟾。悲欢离合总是苦。风飁飁，雨绵绵，李苦对瓜甜。苦的是人间的常态。

美刺殊文，备三百五篇诗咏；吉凶异画，变六十四卦爻占。他曾经读过数遍诗经，希望从中寻找爱情的启示；也曾研习过易经，想要卜出她的行踪。

一启对三缄。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当他靠近，才发现是虚空。莺睍睆，燕呢喃。情深悲素扇，泪痛湿青衫。他的鼻子微微有些酸，像山楂一样。他想她并没有来。

溪叟新居，渔舍清幽临水岸；山僧久隐，梵宫寂寞倚云岩。也许他确实适合做一个隐者。人世已经让他厌烦。

他跳啊跳，像不息的火焰，不知疲倦地燃烧，燃成舍利，燃成凤凰。他边跳边想起很多事，仿佛湖中若隐若现的一尾尾金鱼，或者是天空中一闪一闪的星辰。他一一认出了它们，不禁浑身战栗。跳毕，热汗淋漓，台下掌声雷动，观众纷纷献上鲜花与吻。我爱你，上师之声不绝于耳。他鞠了两个躬，就要向台下走去。在转身的刹那，泪水盈满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