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以先

以前有人对我说起时间。以一种落落的态度,说起诸如时间像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流,没有边际之类的话,我总不觉得,之后才发现确实是这样。在历史的舞台上,时间才是真正的主角,各种样的人或事件不过是时间的傀儡或假面。

那时,二十几岁的我坐在东方航空MU28客机的座位上。黑暗中,机体穿过瘦骨嶙峋墨色渲染的云,像一架纸折的飞机,毫无颠簸而轻盈地落在禄口国际机场。大抵因为是清明节的夜晚,一切带有一种魔幻的味道。四月的风飘逸如发丝,荡清混浊与乌有,空气中充盈着一种疏落爽朗的味道。

机场干净而曲折,有一池古典雕塑,是妩媚的预告。行人步履匆匆,怀揣着各自的锦绣或草莽。行行重行行。地勤工来回清理着路面。长长的柳暗花明的廊道。巨幅广告牌通体明亮,弥漫着资本的气息。整个机场的图景如同现代派画家的画作。

大厅里的狡狯的出租车司机道太晚没有机场大巴以招徕顾客。走出去看却还有,人们排队购票,好像某种入场券。虚妄的说辞,匆遽的面容,氤氲的水汽,一同向上汇合成某种迷离的氛围。像是报菜名一般,站名次第报过。就像《圣经》26:75:“彼得想起耶稣所说的话,鸡叫以先,你要三次不认我。他就出去痛哭。”报三次站名,要三次不下车。翠屏山宾馆,雨花广场,秦虹桥站。但我在第二站就下了车。

是南京。现实的南京与梦中的南京不无相似之处。我想。我打开音乐播放器,播放了一首徐小凤的《每一步》,边走边听。有些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新听一次,好像海上发着光的浮标,作为对于来路的回顾。这样的歌有许多,比如田馥甄的《魔鬼中的天使》,金智娟的《漂洋过海来看你》,杨千嬅的《处处吻》,诸如此类。

路上走过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都骑着自行车,说说笑笑的。让人想起周杰伦《烟花易冷》中的歌词,“听青春迎来笑声羡煞许多人”。时至今日,他们的面孔不仅没有随着年月漫漶,反而愈加清晰,尤其那个女子,一头长发,用皮筋束在一起,穿着浅蓝半袖,白色短裤,脸上带着南方人的水灵与秀气,好像刚浸入水中就提出来的衣服,犹自带着水汽,两道眉毛微蹙成八字,似有一种入骨的忧郁,一种难言的命数。

他们和我方向相反,却在同一时间闪现在同一地点,在彼此的生命中匆匆而过,成为彼此的过客,宛如一道浅浅的玻璃划痕。我们都一样游荡在夜晚两点的南京的街头。我们到底是作为实体还是意念存在的呢。如若作为意念存在,我们能否穿过对方而径直抵达自深深处呢。

如果时间弯曲,像臂力器一样,在大明王朝,我乘坐骡车,从北方出发,从冬到春,赶来南方——如果将闲暇时走过的路段统统放在一条通往目标的道路上,大概会无数次到达吧。但和时间一样,生活也充满了歧义。纯属幻想,除非在梦中。

走在深夜的南京街头,两边的建筑好像在夜色中浮荡,但被路边飞驰而过的汽车拉回到现实之中。作为现代商品的汽车,似乎成为现代意识的搬运工,一砖一瓦地构筑起现实的长城。工蚁一般。被作为平均数的工蚁。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能说清那次前往南京的目的,旅游似的欣赏南京的景色以愉情悦性或抒情郁闷,抑或寻找某个记忆褶皱中的人,好像寻找豌豆荚中的豌豆,还是接受指令完成公务,似乎都不是。正在清明时节。好像我一觉醒来就出现在南京一般。何以如此呢。

同样难以解释的是我身边的女子,她说自己叫春田。至于她来自何处,又将去往哪里,则全然不知。几乎可以料想得到,在分别时候,她会说,很高兴遇见你。而事实也差不多。就像删节的文章,来龙去脉皆不可知。或者突然失忆,失去了可以参照的标准。

当晚我住在汉庭酒店,连锁的酒店,连锁的服务,连锁的设施。睡觉之前,我在洗漱间洗了个澡,沐浴露、洗发露、玛丽莲梦露。满地的泡沫,散发着滃郁的香味。墙壁与地面都是细密的瓷砖,磨砂玻璃门,被水汽模糊,如同蛇一样虬曲的花洒软管,水珠四溅。仿佛一种虚幻的空间,时空在此交汇,但并无多少实在之感,有的只是飘忽虚无。夜半醒来时,一个女子躺在我身边,恍惚中我以为自己在做梦,过了一会忽然意识到并非梦境,我的身边确确实实睡着一个女子。她以一种可以被感知的实体出现在房间之中,并以其存在照亮了整个屋子。我的脑海里迅速掠过许多猜想,几乎可以与哥德巴赫猜想媲美,她是一个女鬼吗,抑或是一具别人嫁祸给我的尸体,还是一个应召女郎。她的肌肤洁白,如同象牙一般,胸脯缓缓地起伏着,如同粼粼的波浪。她活着,我稍微镇定了一些。难道我昨天找了应召女郎,我大概还不至于如此寂寞吧,或者说,我的疲倦大于寂寞。等她醒来应该问问她从哪里进来的。我想。然后重又陷入了睡眠。等我醒来后闻道一阵咖啡的香味,她正在屋里煮咖啡。窗帘拉开了一大半,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以及街上早市过后的痕迹,用各种姿态行走的路人,还有一角作为背景的天空。空气萧萧飒飒,好像一种效果最柔和的乐器。她听到了我的声息,问你醒来了。我说醒来了。不过我不大知道我们怎么认识的了。她说有些事不用知道,就像黑匣子,不需要知道其工作原理。每个环节都会有专门的人去做,而我们只需在我们的环节加以使用即可,你可了解。我说大概可以了解。事物的黑匣子。人的身世之谜。叫我春田就好了,她说。我说,我叫直树。

她倒了两杯咖啡,端过来,一股浓郁的咖啡香味飘过来,她说,我煮咖啡的功夫倒是不错。我说,看出来了。她又做了一些水果沙拉,我们一边啜饮着咖啡,一边用牙签吃水果,一边看着窗外。窗外风景流动,足以喂饱眼睛。我问,接下来做什么呢。

时隔多年,不知道为什么,偶遇的女子的面孔越来越清晰,而春田的面目却越来越模糊,在回忆时候不得不借重于想象与推理。也许回忆的次数太多了吧,回忆本身大概也会造成损耗,一种不可见的损耗,就像齿轮的磨损一般。启动回忆,就如打开电脑一般。

接下来做什么,对于喜欢延宕的我来说,不啻于一个天问。通过这样的天问,我找到一个剖析自己的角度,好像用刀切割钻石。

春田说,出去走走吧。一个简单但实用的回答。她接着说有许多地方她想要去,但都没有去,也不单纯是因为没有时间,毕竟总是可以抽出来一些闲散的时间。但就是没有去。现在她终于又想起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她要抓住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时机,大概再无相见的可能,人与地皆然。去哪里呢。她说,南京师范大学。过了一会,她又说,多年以前,还是中学时代,有人问我想去哪里读大学,我随口说了一句,南京大学。但后来也没有去,分数倒是足够,但造化弄人,我去了一所北方的师范学校。此后每去一地便总是先去看看那里的师范学校。我说,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南师确实很美,和明代小品文中的景色比也毫不逊色。朱红的楼梯,复古的建筑,门庭幽深,中有凉亭、曲水,往北则有一坡道,费力走上去,一边是一座会堂式的建筑,林冲误入白虎堂,对面则是两个似要起飞的篮球架,两个学生正在运球投球,步法凌厉,腾挪有致。后面是一面墙,走到了尽头,我们又往回走。好像进了红楼梦中的园林。她说,这里很美呀。我说是的。我们坐在一处椅子上,吃从门口水果店买的菠萝蜜与草莓。菠萝蜜越吃味道越淡。没什么味道,她说。我点点头。

大概因为放假,学校里没什么人,处处清静。有一只蹑着脚步的花白颜色的猫,发出咪咪的叫声,懒懒地摇动着身肢,每一根毛都透出慵懒的气息。而后将两只前爪伸在前面,伸一个懒腰。

她说,这就是生活,庸常的生活,无谓的生活。我看着她,她的眼睛有如一盏小小的灯,带灯生活的人运气大概不会太差,照亮了我内心的一角。我说,生活就是一地鸡毛,有一个作家写过一篇一地鸡毛的小说。她说,是吗,讲了什么。我将大致内容说了一遍,大抵关于成年人的权谋诈变、世事的无奈心酸。就仿佛揭开虚伪的大幕,而对你说,看,真相就是这样。开始我们还不信,后来发现确实是那样。努力之后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但还是要保持努力的姿势。她拍着我的肩膀说,是啊,以前我们总说万事如意,以为很轻松,但其实并不能做到,只是作为希冀而存在罢了。我说,可望不可即。她点头。

我们一起住了一段时间,记不清多久了。我们去看过一部话剧,演员表演得卖力而夸张,开始时假装骑着摩托,嘴里嘟嘟地响,人机合一一样,腿稍微弯曲,紧紧抓着摩托车车把。但又似乎旁边有一辆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不坐,也许坐了。而后回到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穿越回了民国,经历了奶奶的感情纠葛,奶奶当年和同学私奔,但同学战死了。后来才和他爷爷结了婚。有一段深情告白,演员的眼里含着泪,缓缓走下台,一直走到观众的位置。灯光聚焦在他身上,他脸上的起伏变化十分生动。

话剧结束了,剧场开了灯,大家回到现实中来,好像刚才自己也穿越了一番。演员一起站在台上向观众道谢,还有人跑上台送花。主角顺便预告了自己的下一部话剧。回来时候,我们坐在公交上。我问,怎么样。她说,在爱情主题方面,不如《恋爱的犀牛》。我说,我觉得将两个时代并置是好的。说起来,最早看过的穿越剧是《寻秦记》,现代与秦朝的转换让人惊叹流连。后来却没大再看其他了。

外面下了一些雨,落在窗上,好像蜗牛爬过的痕迹。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有些低落。她说,你为什么不开心。我说,我总觉得许多事物都好像不是自己经历的,自己只是一个自己的旁观者。她凝眸看着我,说,我们总是在扮演一个和自己相近而不相同的人。

有一天,早上醒来,我发现春田不见了,等了好一会也没有回来。我努力回想自己有没有在某些事情上冒犯过她,想不出来,我摇摇头,脑子里的问号叮叮当当地响。我看到桌子上有一封短简,上面写着她很感谢我这几天的关照,并让我原谅她的不辞而别。但不管我原谅不原谅,她都已经不在了,我全然没有原谅的机会,何况我也不大清楚她自何处来,于是连原谅的资格也一并失去了。而在这时愈加能想起她的许多好处。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她的女性特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包括女子的第六感与女性的妩媚妖娆,如此等等。说起来,我是很感激她的。我又看了一遍她留下的字条,字迹很像小学生,但并非纯然的小学生,而是养成的一种字体,可以说相当娴熟。成熟的不成熟。

走在街上,很多人的背影似乎都和她一样,但当我快步赶过去,发现并不是她。并没有那么巧,毕竟生活不是小说或电影。错过的便休想相遇,而只能成为怀念。相见不如怀念。

作为客体的她如流星一般划过我的生活后,有一段时间,我感到很是失落,就像被遗弃在荒野的石头,无才可去补苍天。经历风霜雨雪。我的生活轨迹出现了一定的偏差,总要到很晚才能睡着,有时甚至一直到清晨才勉强睡着。我躺在那里,像是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躯壳。但和她并不一定有必然的联系。只是单纯地没有睡的欲望,或者说努力想要保持清醒。

也罢,人的本质就是孤独。就是坐在深夜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店中独自啜饮加冰的橙汁,看着窗户玻璃上倒映出浮世的影子与蜿蜒的水汽,听着来往的车声,在不远处路灯光的辉映下变幻颜色。而后低头独自把玩着盛着橙汁的直径八厘米的玻璃杯子。

然后去酒吧买醉,晃荡着酒杯,投掷骰子,占卜明天的可能。我旁边一桌有三个人,两男一女,见我一个人喝酒,他们问我要不要加入,我说好啊。于是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将骰子摇得哗哗作响。女子说,你们为什么不发挥出自己的应有的水平。一个说,我们不是水平座,兄弟,你是吗。我笑着说,我也不是。女子说,昨天我和他们打麻将,赢了一千多块。赌神呀你是。女子谦虚地说,何至于。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一个男子挥舞着手臂,说,来玩个大的。他将一块价值一万多的表放在桌子上。女子将他的表推开,说,正常地玩就好了。女子果然很厉害,仿佛具有超能力一般,可以读出人的表情,连赢了数把。后来我也赢了一回。已经到了深夜,我说,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他们站起身和我说再见。他们要送我,我说不用了。

在我重新见到春田后,我清醒地意识到,时间倒流了。我们由熟悉渐渐变得陌生,她和我将从前的事又经历了一遍,一切大抵和从前成为镜像。但也有所不同。她笑着说,人与人之间的话,总是说一句少一句吧。对于分离已经释然的我笑着说,应该是这样。我没有问她去了哪里,她也没有说。我们只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好像从来没有什么重要到让人担忧的事。

不管见过多少次,我总是难以记清她的容貌,她好像由水画成的,慢慢在记忆中风干了,只留下一个大致的影子。大致而言,她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女子,白皙瘦弱,带着滃郁的水汽,可以用诗经中的语言来形容,也可以说是从一首小令中走出来的。

我想,是时候离开南京了。在听过夫子庙旁边一个仿古建筑上悬挂的风铃之后。那时起了一阵风,不大不小,正好带动风铃,发出泠泠的声响。屋里大概是一家汉服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许多穿着汉服的模型,汉服颜色素净淡雅,好像幽谷中的花朵。然而门锁闭着。好像古诗中寻某高士不值一般。

说起来,我在这里住了多久呢。日期反复,我在明天度过了昨天,在冬天度过了夏天。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仿佛洗过的牌一般,任意颠倒着。每一天都好像随意抽出来的。

春田和我在湖边走着,她问,你大概知道吧。我问,知道什么。她说,知道知道的事。我点头说,大概知道一些吧。不过我觉得有些事很难彻底了解啊。她说,越是难以了解的事,就越需要更大的了解,可在这一点上我们都缺乏耐心。我看着她缓缓嚅动的嘴唇,带着一些红梅的红。以至于忘记了她所说的内容。她到底在说什么呢。通过嘴唇与牙齿的翕张,流出河流一样的话语,冬天时候就会结冰,春天则会出现凌汛。见我走了神,她忽然停下来。我也停下来,我们一道站在湖边。两边行走的人群穿过我们,好像穿过一道障碍。人与人互相构成难以逾越的障碍。她又继续走,走得很快,竞走一样,我紧紧随在后面。走了一会,她突然回过头,说,我想要忘了你。我说,何至于,在我忘记你之前。于是我们又并排走。

我们常常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好像即兴弹奏的室内乐,或者兴之所至而刮起的一阵风。她会提出像禅语一般的问题,给我以当头棒喝。当我们见了面,她说,你为什么感到如此痛苦呢。虽然我当时正绽放着明媚而饱满的笑颜,但她的回答直指我的内心。我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在问题前摇摆不定势必会影响问题的时效性。我只得说,想不大通。她又转入下一个话题,好像开车时候的漂移,或者大陆架的漂移。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又不见了踪影。对面是红灯,一些车辆右拐,转了一个半圆的圈。更多的车直行,像一支支离弦的箭,嗖嗖地向前,撕裂了空气。站在十字路口,我感到一阵茫然,已经过去的车依然在过去,还未过去的车永远停留在此刻。有一辆电动车在后面骂了一声,我才再次重新回到现实中来。我开始向前跑,跑了一会又停下来,气喘吁吁地。我又骑了一辆共享单车,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现代商业楼、老旧拆迁区、美丽风景区。经过但并没有停下。最后在一家便利店前做了短暂停留,买了一瓶苏打水,三口喝完,将瓶子扔到垃圾桶,开始往回骑,乘着风。御风而行。

当我回到住处时,她已经坐在屋里了。她坐在帘幕后面,仿佛垂帘听政的皇后。她问,你去哪里了。我说,哪里也没去。她说,你可以去很多地方,但你没有去,当你回来时,你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不应错过的事,而你当时并不知道。但你也不必追悔。因为没有必要,错过的注定要错过。我说,谁说不是这样呢。悲欢离合。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好像正隔着玻璃遥遥对望着,而外面下起了雨,雨越来越大,模糊了玻璃,我们谁也不能看清谁。我们想要走近对方,但靠近之后发现隔着一道屏障,绕过去要花费很大的功夫。她没做回应。她用指甲刀剪指甲,将指甲剪得很匀称,而后将边角在指甲剪子的磨砂边上磨去。好像驴拉磨一样。她的动作很规范,堪称流畅,仿佛可以一直剪下去,流水一般,剪完手指甲剪脚指甲,但她剪了几个手指甲后就停下了,戛然而止。曲终收拨当心画,她收起指甲刀。我不断地回味着她熟极而流的剪指甲的动作,摇着头,啧啧称赞,妙不可言。

在屋子里,她张开双臂,模仿鸟,床席是天空。虽然模仿得很笨拙,但大致可以想象得到。她说她最喜欢的就是飞鸟。我说,那么,你也喜欢泰戈尔的《飞鸟集》了。她说,不是很喜欢,她不喜欢泰戈尔,虽然也曾在阅读泰戈尔时感到过震动,但现在看来,泰戈尔就如同鲜豆腐一样。虽然她也喜欢吃豆腐,但更喜欢吃冻豆腐。一句话,泰戈尔没有经过冷冻。谁经过冷冻了呢,我问。她说,遭受身体病痛或者心灵折磨的人,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麦卡勒斯、奥康纳,如此等等。你知道吗,就像经过火的淬炼一样。平时大家看起来都一样,但在经受考验之后,才能看出谁才是真正的硬汉。我说,大雪压青松。

有一回,我说,我要走了。她说,是吗。我说,嗯。她问,什么时候。我说,我也不知道。她说,大概还不想走,如果你想要走,你会一声不响地离开,而不是和我说我要走了。也不需要这样说,没有必要。但你还是说了,你也许想得到我的挽留,可惜我天性不会挽留别人,你想要走就走好了。她擦燃了火,点了一支烟。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她的手颤抖着,语调也有些颤抖。我说,你还会抽烟。她说,当然,不过不大抽,只有某些时候才抽。我说,忧愁时候吗。她摇头说,也不是,说不清什么时候,但每当这时候就觉得非抽不可,好像不抽就缺少一些什么一样。你有这样的感觉吗。我说,差不多可以理解,虽然我不抽烟,但可以从其他方面举出例子,如何喝酒。她说,就是这样。烟头上的火光如呼吸一般翕合。隔了一会,她说,等你走的时候,我送你吧。我想她大概是出于礼貌的客套,人际关系的润滑剂,有时太多而觉得油滑有时又太少又导致干涩。于是我说,不必了。她也没再说什么。

但在说完之后,我又住了很长时间。在这期间,我试图寻找自己来到南京的缘由,但每次都功亏一篑。我发现很多事情都没有什么缘由,即使有也不过是后来附会的,因此显得牵强。我尝试以一个游客的心态看待这座城市,游观巍峨高大的城墙,与山势相逶迤,上面挂着迎风招展的旗纛与红色的灯笼。但我并不想要游览,每次经过玄武湖、鸡鸣寺时都过而不入。身处南京,而自身仅作为一个游观者,大抵也是对南京的一种侮辱吧。但也不必然。

而时间如河流,滔滔不绝地流淌,人在其中,难以找到抛锚之处,只能与水流浮沉。我们常常混淆早晨与中午,在一次睡眠之后。在午觉醒来后的半天当做新的一整天来过。在汉庭的房间中,一切物件都似乎带着商品的气息,小小的牙膏、一次性牙刷、玻璃器皿,还有需要另付费的零食与饮料。波普漫画一类的事物,而中间无不透露出空无。打开精致的包装,内中空空如也。为了排遣空无,我们买了许多水果,苹果、芒果、火龙果,一边将水果咬得咔嚓咔嚓响一边看电影。我们的观影风格相差不大,喜欢看恐怖片,喜欢看完后在脑海里不断回放恐怖的画面,并在其中得到惊悚的快乐,比如披头散发的脸上有许多针孔的渗出血的女鬼。她尖叫,好像把声音削过一般。如果不是看恐怖片,她本是一个十分温柔的女子。

我在这里还结识了一个朋友,他叫做大智。他住在不远的居民楼,邀请我和春田去他房子里做客。他为我们做了三个菜,土豆鸡块、萝卜牛肉、西红柿炒鸡蛋。他的厨艺很好,三样菜都色彩鲜艳,味道奇警。做的过程也相当地道,或蒸或炒,无不随心所欲。油呲呲啦啦地在锅里响,一种现世生活的烟火气。他拿出珍藏了多年的剑南春,倒在酒盅里,我们边吃边喝,微微有一些辛辣。春田也喝了一盅。他说,为你们的到来干杯。我们三人将杯子举起来,酒杯如星球相互碰撞。我和春田说谢谢你的款待。他说,不用客气。直树,你打算以后留在这里吗。我说,还没有这样的打算。大概过一段时间就走了。他说,可惜了,不过像你这样的人才,在哪里都会自己的一番天地。我说,哪里。以前也曾心高气傲,但慢慢就认清了生活的真相,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零件,一个不多不少的零件而已。大智说,何至于,我们还都是年轻人,虽然以飞速变老,但还是可以捕捉到一些年轻的光彩的。我说,说得好。我们干了一杯。因为喝得急,多余的酒顺着脸颊流下去。他不断地将我们的酒盅加满,春田兀自吃着菜,但吃了一会就不吃了,她劝我们少喝点。他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他家里的猫爬上他的肩膀,围在他脖子上,好像一条围脖。他一边喝酒一边摸自己的猫。然后他接了一个电话,骂了一句。我说,是工作方面的吗。他说,是啊,失礼了。工作让人心里不快,你知道吗,毫无意义。你现在在这里工作吗。我说,没有,我请了很长时间的假。许多事确实纯属徒劳。他吃了一块牛肉,说,徒劳啊,但大概也自有一种如同徒步一样的快乐吧。喝着喝着他就倾倒在沙发上,腿斜着,口中喃喃呐呐地说些什么。猫跳下去。春田架着我离开,其实我并没有醉,我一路都在声明这一点。我说我从来没有喝醉过。

和大智是如何结识的呢,我已经忘记了,大概是一个微小的缘由。和小学生之间互相借笔而结下的友情一样。男人之间的友谊。也许是借打火机点烟,我并不抽烟。他向我借打火机。我像是携带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一样,给他用打火机打了火。可以想象另一种情景,在远古时期,一个猿人将打火石打出的火送给另一个猿人。

我们又回请他,第一次他因为有事没有来,第二次他带来一个女子。于是四人一起吃饭。吃麻辣虾尾、尖椒炒肉,喝酒。春田和女子谈得很投机,相见恨晚地拉着手,春田带着女子一起出去了,也许是逛街。她们简单地打了一个招呼。后来很久没有回来。

大智打电话,打了好几个也没人接,后来终于接起来,对他说,我们不回来了,我找到了真爱。当然,以前对你的爱也是真的,但已经过时了。大智茫然地放下手机,他将头埋在手中,揉着自己的脸,好像猫一样。揉了一会,转过头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说,感情不能强求。那天晚上他喝了许多酒,地上酒瓶四处倾倒,还来回滚动着,发出砰砰啪啪的声音。身体是另一个酒瓶。后来他常常来找我喝酒。

我乘坐高铁回家。在车站,我仿佛看到了她,但只是一个照面,或者是一个像她的女子,融入到她们这一个集合名词中去。我没有告诉大智。大智失去女友之后,变得越来越孤僻,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拉着窗帘,屋子里暗暗的,一整天不出门,和自己的猫作伴。我对他说,你再找一个女友好了。他说,不了,再也没有那种感觉了。我问他是什么感觉。他说,大概就像触电一样。就像这样,他浑身抖擞着,做出中电的样子,翻出很大一块眼白,伸出舌头。他的表演相当滑稽。他不再做饭,他说做饭会让自己想到她。他开始订外卖。吃着没滋没味的外卖,他说,我早就应该知道,我其实喜欢吃外卖,足不出户就可以吃到想要吃的食物,就好像舌头变长了一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更早之前,我和他还去了一趟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买一束白花,献给前人。祭奠是一朵花。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雕像伫立在外面,表情痛楚,好像超越了灾难,而成为沉积在历史中的永恒的痛苦。纪念馆里面暗沉沉的,虽然闪烁着像是磷火一样的星星点点的光,好像一座巨大的悬棺。地底埋藏着无数白骨。好像只等将军一声令下,就全部从地底升起来,重新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与侵略者决一死战。大厅里到处是死难者的名字与面容,全部投入造化的熔炉之中,以获得新的生。外面燃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仿佛从很深的地底生出的火,幽魅而隐忍。尽头处有一座镌刻着和平的黑色方碑,上面有一个白色的左臂抱着孩子右臂擎起和平鸽的女子塑像。石碑下面,环绕着许多人,他们齐声朗诵不忘国耻的诗歌,表情凝重,声音沉重。纸中包着铁。

我坐在G112次高铁二等座座位上,系着安全带,背靠着座椅,展开一张报纸,接着我眼角余光扫到了大智,他正站在车窗外,向我大幅度地招手。但这时列车启动了,他奋力地追逐着。但高铁越来越快,他的身影渐渐落在后面。我向他努力地挥手,他也一边挥手一边跑。我站起来,从车窗向外望他,不一会就望不见了,一道飞驰的玻璃隔开了我们。即便如此,他跑步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像要飞起来。越来越远,风筝一样。

我又望了好一会,外面的风景变换太过迅速,脖子有些僵直,于是回过头来,继续读报纸。读了一会,总有一些句子怎么也难以纳入理解的范畴。于是我翻来覆去地看,大致明白了一些,但整体又似乎很难联结在一起。也罢,我将报纸放在一边。大概因为我的心思并未完全放在报纸上吧。我一直在想着另外的事。比如春田,一个奇妙的女子。她在什么地方呢。对于她,其实我所知甚少。即便我们再相处很长时间,恐怕也不会了解更多。

外面的田野与树木交替嬗变着,一直到天地尽头。车厢中站着一个穿着红色制服戴着红帽穿着长筒黑靴的女乘务员。她将双手斜织在小腹位置,微微露出笑容,睫毛长长的。每次落在眼皮上都好像扇起一场小型的旋风。我向她打了一个招呼,她向我露齿一笑,标准至极的笑容。

回家后,日历停留在出发时的一页。我翻过许多页,但始终不知道应该停留在哪一页,时间过得忽快忽慢,有时以分钟计,有时以年月计。我看了看电子万年历,是清明节第二天。又看了手机、电脑,莫不如是。问别人,也说刚过清明。难道我坠入了时间的裂缝,时间遗落了我而兀自向前。我分明记得许多关于南京的人与事,那么真切,仿如昨日。也许,我是在另一个时空旅行,遇见另一个时空的人们。或者,如同光影一般,时间发生了折射性的偏差,以至于不断地回到从前,不断地将指针拨回到昨天。因此我说明天时候,就意味着我说昨天。而因为时空错乱梦境交织所发生的种种情事,如同插叙一般,先后不辩,虚实难讲。

某一天,我转过一条街道,遇到了迈着青春的脚步的他们,两男一女,女子身上有一种命中注定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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