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离开过自己的家吗
有一天我正在家中的椅子上坐着，恶魔来到我的窗前，他对我说，李鹏鹏，你好，我是恶魔。奇怪的是，我当时没有一丝害怕，反而像是新朋友见面时互相介绍对方一样有些喜悦地说，你好，恶魔，我是李鹏鹏。不过我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因此我的话显得多此一举。
恶魔长得有些丑陋，这不是说他长得不标致，相反，他长得非常合乎美的标准，但过犹不及，因此看起来有些丑陋。也就是说，他美丽的黑色眼睛、合乎理性的鼻子、红润鲜明的嘴等却出乎意料地组成了一张丑脸。他走过来时候缓缓的，脸像是餐厅里服务员慢慢端来的一个白色的盘子般映入我的眼中，并在我眼中不断变大。事后我才想起他是直接穿过关闭着的窗户的玻璃来到我面前的。
我自忖恶魔为什么要来找我呢。我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呀。恶魔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似的说，我并不为任何事来找你，我只是单纯地想看到你罢了。要知道恶魔有时候也会感到很寂寞。在这样的世道上，即便当一个恶魔，也是不容易的啊。
我又暗想为什么偏偏找到我呢。难道我吸引黑暗如同磁铁吸引铁器。恶魔又说，我找谁都没有什么原因，因为我是一个恶魔，恶魔做事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再说了，天底下的事原没有什么道理。你就当我是偶然来到这里的好了。
此时我的心中泛起一丝恐慌的涟漪，不论我想什么，他都能提前说出来，在他面前，我就像一个透明人一样。恶魔又说，不必担心我会看透你的心思，因为在我面前没有一个人是隐蔽的。我的眼睛虽然有时候显得昏昏沉沉的，但我看得很清楚，什么都瞒不过我。不过我们还是出去走一走吧，外面的空气很清新，你可能对我感到陌生，但你过不了多久就会习惯的，你甚至会变得离不开我，就像离不开空气一样。
我不知道恶魔要带着我去哪里，但似乎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恶魔说我们要去最远的地方。他招招手，一片云飘过来，我们跨上云头，飞上天空。渐渐飞离了城市。在云朵疾速的移动中，我看到了城市的最后一面墙。从那面墙出去，就是一片荒凉的土地，再走几里路，就会出现乡村。乡村交替显现着绿色的田野与深绿的树木。
云的速度越来越快，风也越来越大，但并不觉得冷。时空在快速的速度面前像是撸起来的袖子一般压缩折叠，或者像一条不断对折的手绢。恶魔默不作声地坐着，像是雨中的木头。他的侧脸像是年轻的妃子一般秀美，但又有着尸体般的僵硬。从他的脸上，既能看到人类的一般特性，又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神奇力量。
飞翔的过程中，我感到饥饿并幻想着自己所喜欢的食物。恶魔手一挥，就出现了我幻想的风干牛肉，就像由我的脑海里打印出的一般。他说吃一些东西吧。路途总是让人倍感饥饿。我说谢谢你的款待。而后吃了一口，纹理有致筋道爽辣的牛肉仿佛木炭进入火中一样被我狼吞虎咽下去。
听着千篇一律的风声，我的困意像是春水一般上涨。于是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初起时候还能听到自己在睡梦中的呢喃声，还被梦中的情节所打动，但转念一想便知道是梦。后来就陷入了沉重如铁石的睡眠。
当我睁开眼，天空仿佛一件瓷器一般迅速落在我的眼中。我眨眨眼睛，发现自己身在一座蓝色的森林之中。多么让人惊奇，这里的树叶竟然是蓝色的，在风的吹拂下，发出美妙的音乐声，像是有人拨弄琴弦一般。我坐起身，沿着一条淙琤的河水走去，一个松鼠见我来了慌忙从地上爬到树上，并机警地看着我。再往前走几步，遥遥地听见了欢笑的声音，原来是几个绝色女子正围绕着一块巨石跳舞。巨石上面写着两个绿色的大字，源流。女子的动作出奇地一致，甚至在最微小的指尖的朝向、动作的幅度等方面都如同经过复制一般。她们的动作也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似乎完全不考虑衔接，每一次都像是瓷碗即将落地时忽然的接起，似乎混乱无序毫无逻辑，不依从于任何既有的常识，但又被更深层次的和谐所统摄，服从于更玄妙的理念。
经过她们身边时候，她们将我视若无物。为了吸引她们的注意力，我故意干咳了两声，但她们的眼中流动着一种永恒的忧郁，这样的忧郁使她们不能察觉其他的事物，而在舞蹈中深深地内观于自己的心灵。她们都穿着洁白如雪的裙子，有着精致的脚踝，玲珑的手指，仿佛她们就是为跳舞而生的。她们无休无止地跳着，每一个动作都不重复，像是无限不循环小数一般。我站在她们身后，学着她们的样子跳舞，但我无法跟上她们流畅的舞步，于是闭上眼，任由自己的肢体自由地舒展。这让我想到风、水、火等流动不息的事物。
接着我来到一片空茫茫的地方。这里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不仅颜色、气味销声匿迹，声音也终止于此，仿佛镜中的世界，弥漫着空灵的气息。仿佛哪里贴着一张休止符，让这里有着末世来临之前般让人窒息的安静。行走在此间，仿佛一粒松子落在大地，让寂静更显寂静。这时我的身边多了一个人，相信聪明的人已经猜到了，他就是恶魔。
恶魔搭着我的肩膀说，你一定好奇我去了哪里，其实我一直走在你左右，像是你的影子。我还看到你跳了一段即兴舞蹈，没想到你还有跳舞的天赋啊。我说我一点也不会跳舞。他说你见识到什么是寂静了吧。我点点头，他说这里的寂静来自于无，也就是说，这里什么都没有，甚至是我们所走的路。突然，我感到脚下悬空，啊地一声掉落下去。我一边坠落一边胡乱甩动着四肢，地面迎面向我压来。我感觉自己会像夹蛋饼中的鸡蛋一样被压得扁平。可是，恐惧却让我生出一种无常的欢喜。
所幸我的衣服挂落在了一根强壮的树枝上，树枝向下弯了弯，又反弹上来。我吓出一头冷汗，感激地用双手攀住树干，从上面哧哧溜溜地滑落到地面。这是一片红色的树林，这里的红叶如同燃烧的火焰般，即便秋天最红的枫叶也难以比拟。还有颜色鲜艳的小花。这里的氛围也很热闹，不时有动物从我身边掠过，一只翠绿颜色的鸟还栖在我的肩上。无数的虫鸟发出杂乱的声音，它们仿佛正召开一场丛林音乐会。此外还有人的嘶吼声，透过树木的间隙，我看到几个摇摇晃晃的人，他们大概是喝醉了，口中吐着模糊不清的话语，做着稀奇古怪的动作，其中一个人拿起一条碧绿的小蛇当作笙箫吹奏，一个人两只脚踩着两根相邻的树的枝芽劈腿，一个人与另一个疯狂地打架，他们互相撕咬，互相摔打。一个说，我要把你的头发当作扫把，一个说，我是你先人咧。还有一个人竟然向我刚才那样从高空中坠落下来，啊，他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丛林。更大的声音从后面升起，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劈在一棵树上，惊得上面的鸟雀飞满天空。老虎在山谷中发出惊人的吼叫，一只猴子膀手瞭望远处，边望边抓耳挠腮。大象用茁壮的身体在空阔的地方行走，它的后面还跟着一只小象，尾巴一甩一甩的。几股黑烟从山峦后面涌现。动物新鲜粪便的味道、嫩绿新叶茁壮生长的味道、烟雾熏染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调酒一般调出一种别致的味道。一切都嘈杂不安，紊乱无章。
处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全然不知所措。这时，一头鹿向我走来，它的眼睛中透出温柔敦厚的光，全身遍布着美丽的花纹，仿佛披着一匹花色地毯。它走近我，我摸摸它的头，它的鼻子喷出温馨的热气，摆摆头示意我坐上去。我翻身坐在它背上。它迈动双腿，向前跑去。就这样，我从热闹中脱身出来。它一会走在云端，一会又贴着地面行走，以其优雅娴熟的步调行走在世间。临别时候，我不无感激地抚摸着鹿的脊背。它迈着鼓点一般的脚步离开了。
恶魔此时正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朝我招手，说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我说你真是神出鬼没。恶魔说谁让我是恶魔呢。恶魔其实也很辛苦啊。我说可是我想回家了。恶魔说，这里就是你的家。我说你在和我开玩笑吗。恶魔一摊手说，相信也好，不信也罢，你从没离开过你的家。你看，那不是你的桌子吗，这是你的椅子，还有你的衣柜、书架、花束。难道你离开过自己的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