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步先一三、从《逆数论》析张景岳的学术思想
一三、从《逆数论》析张景岳的学术思想
提要
从《逆数论》入手,以升与降、水与火、形与气的相互关系为例,解析张景岳“逆顺交变”的辩证思想。揭示“降以升为主”的升降观之立意,探求水中取火、火中取水、阴能生阳、阳能生水的精深寓义。张氏的“治形”说,从理论上将“气”与“神”统一于“形”,为慢性杂病、疑难重症的治疗提供了思路,对后世产生深远的影响。
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医学影响至深,明代医家张景岳是一个例证。他探本寻源,寝馈《内经》,精求《易》理,医易相互渗透,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穷尽阴阳消长、剥复、变易之理,形成鲜明的学术风格。“谨摭易理精义,用资医学变通”。(1)堪称其治学之心声。笔者试从《逆数论》(《景岳全书》)入手,解析张氏在把握阴阳运动变化规律的基础上,“逆顺交变”(2)(《景岳全书·鲁序》)的辩证思想,浅近之说,窥其一斑而已。
1.“降以升为主”的升降观
“逆数”之说,见于《易·说卦传》:“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2)张氏宗奉此说,认为“天人之道得以无穷无息者,无非赖此逆数耳”。(2)“逆数”本为推测之意。“逆”与“顺”乃事物对待的统一,寓有深邃的哲理。就医理言之,一来则一往,一逆则一顺,是阴阳升降运动的高度概括;阴阳升降引起的种种变化,则是“逆”、“顺”相互作用的结果。
张氏用“逆数”来参究阴阳运动的客观规律。他从“伏羲卦气之圆图”(见《类经附翼》)获得启示,发现“阳盛之极,自夏至一阴初姤……天道从西右行,则阳气日降,万物日消者,此皆顺数也,顺则气去,即从阴得死之道。幸而阴剥之极,自冬至一阳来复……天道从东左旋,则阳气日升,万物日盛者,此皆逆数也。逆则气来,即从阳得生之道也。”(2)阴生于阳盛极之后,“顺”则阳消阴长,生机渐失;阳复于阴剥之极,“逆”则阳长阴消,生气渐复;天道如此,于人亦然。故他说:“天人之道所以无穷无息者,无非赖此逆数耳。”“逆数”系乎升降,不可不察。
升降之义,自《内经》之后,可谓“前人之述备矣”。盖阳主升,阴主降,升降是阴阳运动的具体方式。天地赖升降化生万物,人体赖升降推陈致新。升已复降,降已复升,互藏为用;且“升降出入,无器不有”(《素问·六微旨大论》),升降之中复有升降,交错变化,以至无穷。升降运动使阴阳处在不断的变易之中,此消彼长,盈即转虚,剥极则复。然而升与降孰为其主?论者甚鲜。张氏指出:“变易之所以无穷者,降以升为主。”(2)而升恰恰是从“逆”得来。“若无此逆,则有降无升,流而不返”(2),生机遂息。这就是“逆数”的要义。从而揭示了在不停的升降运动中,“升”居主导地位。把握了这一点,就能从消得长,从虚得盈,得造化之机,操成败之权。
“降以升为主”的升降观强调了阳气的重要性,为张氏在治疗上注重温补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然而升降运动是一个“逆顺交变”的过程,如果没有顺,也不足以成“逆”。盖以不变而观之,升降乃一气之消息,循环往复,如环无端;以变易而观之,阴阳异性,水降火升,交感错综,乃变化之源起。这就说明逆与顺还包含相互贯通、相反相成的辩证关系。所以他又说:“医贵圆通,安容执滞,非曰尽不从阴也,从阴正以卫阳也;非曰尽不用顺也,用顺亦以成逆也。”(2)如果说用“逆”意味着升阳、壮阳,“用顺以成逆”则旨在阴中求阳。张氏的用心于斯可见。
既然张氏注重升阳,但他所制定的“补阴益气煎”(人参、当归、熟地、山药、陈皮、炙甘草、升麻、柴胡、生姜)却一变李东垣“补中益气汤”之法,以熟地、山药易李氏方中之黄芪、白术,似乎由“升阳”转而注重“升阴”,其意何在?简而言之,李氏注重的是升脾胃之阳气,以敷布水谷之精微奉养全身。张氏则注意到“今人以劳倦伤阴,而精血受病者为尤多,则芪、术之属,亦有不相宜者”。(2)以下虚不耐升提之品,故当变通其法。他强调的是“命门”对脾胃的滋养与生发作用,因为命门是“元气之根”、“水火之宅”,“五脏之阴气非此不能滋,五脏之阳气非此不能发”。(2)而命门之气“自下而上,与后天胃气相接而化,此实生生之本也”。(2)他在方中选用熟地,因其能“填骨髓、益真阴,专补肾中元气”(2)之故。世人皆以为阳助阴升,张氏则认为“水能生万物”(1),滋苗灌根以助升发,这是证治的权变,极富创意。
升降之道,太过亦病,不及亦病。若阳升太过,天气不降;阴降太过,地气不升,则阴阳否隔,为“未济”之象;惟地气上腾,天气下降,自然界才通泰和谐。验之于人,惟肾肝之阴升,心肺之阳降,方为水火既济之象。盖阴升则阳潜,阳气潜藏则水暖,水暖则化气,阴气流行则化为阳。这就是“阴升”寓有的交济水火、潜阳化气的另一层深义。
2.水火的“同源”与对待
水火乃阴阳之征兆,水属阴,火属阳,有寒热之异,如冰炭之对待。然而张氏从阴阳“源同一气”,演绎出水火“同源”的论点,进而在证治上提出“水中取火”、“火中取水”的治则,可视为“逆顺交变”的辩证观的进一步引申。
探究水火“同源”,首当了解阴阳的肇始。张氏说:“道产阴阳,原同一气”。(2)“一气”者何?乃阴阳未分时的混沌之气,是谓“太极”。《易·系辞上》:“《易》有太极,是生二仪。”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于是一分为二,阴阳以判,动静以分,阴阳二气的相互摩荡而化生万物。这一《易》理和《素问·阴阳应象大论》“阴阳者,天地之道也”是相一致的。然而阴阳之用不离水火,水火如同阴阳一样相互对待。所谓“同源”,皆因本于“一气”而已。他说:“火性本热,使火中无水,其热必极,热极则亡阴,而万物焦枯矣;水性本寒,使水中无火,其寒必极,寒极则亡阳,而万物寂灭矣。”(2)故“水中有真气,火中有真液”。(2)这些论述,细思之极具至理。譬如血液,血属阴,然非阳气何以化生?且血中温和之气,非阳而何?从阴阳互根之义出发,他进而推论:“火为水之主,水即火之源,水火原不相离也。”(2)换言之,亦即水火相依,这在临床上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一般说来,阳虚者当补阳,但他偏偏主张“必于阴中求阳”,同为“阳得阴助,而生化无穷”;阴虚者当补阴,但他却说“必于阳中求阴”,因为“阴得阳升,而源泉不竭”(2),可谓探源之治,求本之图,后人奉为圭臬。
“阳中求阴”、“阴中求阳”尚不足穷尽“逆顺交变”之义。他进一步指出:“以变化言之,则物生谓之化,物极谓之变,阴可变为阳,阳可变为阴。”(1)不仅“阳能生阴”,且“阴亦生阳”(2)又引申为“精即水也,水即阳也”。(2)如此说来,补阴药亦有化气生阳之功。他还说:“人徒知滋阴之可以降火,而不知补阳可以生水。”(《质疑录》)阴阳转换之妙,在医者神而明之,变而通之。
从水为阴、火为阳的相互对待,到水火同源的相互化生,再到“水即阳也”的变易思想,这三个层次圆融而通达,层层深入,集中揭示了阴阳水火相互对待、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相互转化的客观规律,真是前无古人,值得认真领悟。
张氏所制的新方,体现了这些辩证思想。他重视温阳,但阳根于阴,则从阴中求阳。“理阴煎”一方(熟地、当归、干姜、炙甘草),乃由理中汤变化而来。他说:“凡脾肾中虚等证,宜刚燥者,当用理中、六君之类;宜温润者,当用理阴、大营之类。”(2)以阴伤于前,阳损于后,非温理营阴不足以复其中阳。清代医家叶天士说:“精血主脏,脏体属阴,刚则愈劫脂矣。”(3)可作此方绝妙注脚。“理阴煎”不仅适用于“吐泻腹痛,妇人经迟血滞等证”,而且对劳倦阴伤之体,“忽感寒邪,不能解散”,用之亦有“温补阴分,托散表邪”(2)之功,以阳根于阴、汗化于液之故。笔者亦赏用此方,尝见肝硬化腹水,症见阴伤营弱,水湿潴留,脾运不行,腹胀如鼓者,立方用药,养阴、利水两相掣肘,以此方化裁,常获佳效,乃知张氏说它能治“真阴虚弱,胀满呕哕,痰饮恶心”之症,绝非虚言。用地、归之属化痰消胀,似乎匪夷所思,然而以润为燥、以补为消,正是医家之妙用。张氏还用当归、熟地配合陈皮、半夏、茯苓、甘草、生姜,制成“金水六君煎”,治“肺肾虚寒,水泛为痰,或年迈阴虚,血气不足,外受风寒,咳嗽呕恶,多痰喘急等症”(2),在温肾化饮之法外,开辟新境。意在益阴生阳,滋肾化气,俾气化则饮去痰消。此方名为“金水六君煎”,寓金水相生之意。明代医家赵养葵说:“世人皆曰金生水,而予独曰水生金。夫肺出气也,肾纳气也……或壮水之主,益火之源,肺向水中生矣。”此说可为理解此方方义之助。景岳之后,清代医家运用熟地滋肾祛痰者不乏其人,王孟英称:“脉细痰咸,阴虚水泛,非此不为功。”这一切身体验,可供临床参考。
就阴阳的对待而言之,阴虚则阳亢;就阴阳的同源而言之,阴伤阳必损。温阳药用之得当,大有益阴之功。“左归丸”(熟地、山药、枸杞、山萸肉、川牛膝、菟丝子、鹿胶、龟胶)是张氏治“真阴肾水不足”之良方,方中用鹿胶等温润养阳之品,其义可思。景岳谓:“水火互藏,乃至道所在,医家首宜省察。”(4)他的话何等恳切!从水火的种种常态与病态审视前人的处方用药,有将冰炭冶于一炉者,如附子与石膏、肉桂与黄连同用即是其例,可以进一步体会其中的精思妙义,从而开拓临证用药的思路。
3.“治形”以为兴复之基
“逆顺交变”诠释了阴阳变易之义,同样有助于理解张氏的“治形”说。就“形”与“气”的关系而言,前人注重从“气”求“形”,张氏逆其意而用之,主张从形求气。他的“治形”说引发了证治上的变革,给后世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素问·宝命全形论》说:“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从“气”求“形”往往被视为不易的法则,所谓“阳生阴长”,所谓“有形之血不能自生,生于无形之气”(吴崑语),所谓“百病生于气也”等等,均反映了前人十分重视“气”对人体生理、病理的影响。景岳也说:“《内经》诸篇皆惓惓以神气为言……元气完固,则精神昌盛……元气大虚,则神气全去,神去则机息矣。”(2)但他从形求气,以达气旺神昌,何以故?他说:“先天因气以化形,阳生阴也;后天因形以化气,阴生阳也。”(1)阴者何?“阴为天一之根,形质之祖,故凡损形质者,总曰阴虚,此大目也。”(2)故“阴”指形质而言。“吾之所赖者唯形耳,无形则无吾矣。”(2)且“因形以寓气,因气以化神”。(1)“形”之重要性于兹可见,若不谙养形之道则形易伤,“情志伤其府舍之形”,“劳役伤其筋骨之形”,“内形伤则神气为之消靡,外形伤则肢体为之偏废,甚至肌肉尽削”,“其形既败,其命可知”。(2)他主张养生者必须“先养此形,以为神明之宅”。形具则神在,形全则神昌。而善治病者亦当先治此形,以为“兴复之基”。邪不足惧,所惧者形坏神伤,根柢动摇,若形体未损,正气犹存,纵然病邪猖獗,总有复元之望。笔者认为张氏从理论上将“气”与“神”统一于“形”,这是他对中医学作出的可贵贡献之一。
怎样治形?他说:“治形之法,非止一端。而形以阴言,实惟精血二字足以尽之。”(2)无论外感、内伤均当着眼于此。盖“欲祛外邪,非从精血不能利而达”,这就是他用“补阴益气煎”治疗“阴虚内乏,以致外感不解,寒热痎疟”的缘由;“欲固中气,非从精血不能蓄而强”。从此亦可理解他在“理阴煎”中运用当归、熟地之深意所在。至于从精血以利升降、以益脾肾而滋化源,均为张氏所注重。
张景岳的“治形”说带来证治上的重大变革,它表明就“病”与“形”的关系而言,“形”是本,“病”是标。为医者切不可只顾治病,不顾治形,更不可因治病而伤形;它为医者临证提供新的思路,对新感、时邪形体不足者当顾及本虚,而对变症、坏病、痼疾或益体以攻病,关键时刻甚至舍“病”以救人。从形体的受损与否和损伤程度来判断疾病的进退、吉凶,亦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当然,应该辩证地看待“病”与“形”的关系,当病邪伤形时,权衡轻重缓急,祛邪存正。
张景岳治王蓬雀喉痹重症(2),病延十余日,“头面浮大,喉颈粗极,气急声哑,咽肿口疮”,十分痛苦。脉则“细数微弱之甚”,曾服“芩、连、栀、檗之属”,未能中病。张氏以为此症“以伤阴而起,而复为寒凉所逼,以致寒盛于下,而格阳于上”。遂予“镇阴煎”(熟地、肉桂、附子、牛膝、泽泻、炙甘草),“用冷水顿冷,徐徐使咽之”,“过宿而头项肿痛尽消如失”。此系阴伤之体,复为寒凉所误,以致阴寒水冷,孤阳上越,而成正不胜邪之危候。予“镇阴煎”温补真阴,召阳归宅,火降则水升,阴阳交泰,正胜邪却。若治病不治体,囿于清热解毒之常法,势难挽回败局。
张氏还治一人,“患阴虚伤寒,年出三旬,而舌黑之甚,其芒刺干裂,焦黑如炭,身热便结,大渴喜冷”,(2)一派邪热有余之象。“而脉则无力,神则昏沉”,则露出形坏神伤之本质。“遂与甘温壮水等药,大剂进之,以救其本,仍间用凉水以滋其标”,水药并进,“前后凡用人参、熟地辈各一二斤,附子、肉桂各数两,冷水亦一二斗”,然后“诸证渐退,饮食渐进,神气俱复矣”。此症以大剂温补获效,既印证了水火同源、阳能生水之说,亦显示了“治形”以冀正气来复,对危重症的治疗不失为明智之举。此案为近代名医章次公所激赏。章氏治一温病重症,体素虚弱,病延两候,正气更伤,症见“高热不退,耳聋,谵语,脉微欲绝”(5),此时生死之关键系于正气之存亡,“夫正气旺盛则生,衰竭则死”。若“纯用清温开泄,祸不旋踵”。于是触发悟机:“昔张景岳治京师一少年,舌焦神愦,以大剂温补回生,其书犹在。”乃处方如下:炮附块、党参、麦冬、五味子、连翘、郁金、鲜生地、鲜石菖蒲、黑大豆。扶正清温,吻合病机。用药虽殊,其揆则一。
叶天士对张氏的“治形”说运用娴熟,且有发展,他有时治病不应,转而治“形”。例如,内伤已久,阴阳二气致偏,往往病象丛生,图治匪易。一虚劳症形神大衰,食减便溏,“寒起背肢,热从心炽,每咳必百脉动掣,间或胁肋攻触”(3),若“润肺理嗽”,则“妨碍脾胃”,先予四君子汤加桑叶、丹皮不应,悟及“见病治病,谅无裨益,益气少灵,理从营议”。转予“景岳理阴煎法,参入镇逆固摄”。诸如此类,他说是“非治病也,乃论体耳”。(3)至于温热病,他亦发现若“形体颓然”,则“药难见效”。(3)《临证指南医案·温热》席姓七案(3),引来清代医家陆九芝诸多非议,此案症见“舌赤微渴,喘促自利,溲数,晡刻自热,神烦呓语”,“脉左数,右缓弱”,病情危重。叶氏以为是“温邪久伏少阴”,责之“阳根未固,阴液渐涸”,立方先予熟地炭、茯苓、淡苁蓉、远志炭、川石斛、五味子,继予育阴清邪、堵塞阳明等法,辗转与病情相赴,终于转危为安。其立法用药似乎令人费解,但治疗此等热邪入脏之坏病,焉能以常法衡之?叶氏以益体固本贯穿于治疗之始终,留给后人很多有益的启示。
4.结语
自明迄今,张景岳的学术成就受到后人诸多推崇,也受到一些非议,或责其用温补有太过之弊,或责其用归、地有助水饮之嫌,聚讼纷纭,不一而足。然而他既独标新说,偏颇难免,这也许是区别平庸与创造性的某种标志。他发掘中国传统文化的精深内涵,使隐晦的《易》理得以显彰,并引申与发挥,与《内经》等经典融为一体,使他的理论极富思辨性,并在实践中得到验证,将中医学术推向了新的高峰。笔者认为,他所崇尚的“逆数”之说和老子的“反者道之动”精神是一致的,旨在从阴阳盛衰消长的客观规律中探索生命的奥秘。他的升降观、水火论,深刻地体现了阴阳“逆顺交变”的辩证思想。领悟了其中的真谛,就能得其机先,促进事物向有利于自身的方面转化,从而在阴阳不断的变易中寻求平衡之道。“治形”说的要义是将“气”与“神”统一于“形”,力图使人体恢复与保持“形神合一”的状态,在与衰老和疾病的抗争中注意培植生机,以俟正气来复。不是穷于应付症状的变化,而是以“我”的存在为主。在抗生素等药物被滥用、药源性疾病增多的今天,相信他的“治形”说将日益显示其价值。知古可以鉴今,看清了自身的特点和优势,中医学术的发展才能迈出更为坚实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