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食障碍中的身体和语言(下)
进食障碍中的身体和语言(下)
(都柏林,2016年2月6日)
作者:Domenico Cosenza
翻译:华璐 (上海心理咨询师, 南京中法精神分析培训学员,微信号:hualu-psy)
20年后,仍然是在对神经性厌食症的分析中,他引入了第二个关键词,就是“无”(nothing)。尤其对厌食症,这回应了围绕着“哪个客体构成了神经性厌食症的病因”这一问题的谜。现象学已经告诉我们,这不是世界上的某个东西,一个可见或可被描绘的东西。相反,它显然是一个看不见的、不可描绘的东西,就像拉康称为“客体小a”的欲望根源的所有客体一样。厌食症突显了一个重要性,就是不要把我们眼前的欲望对象、一个世上的现象对象,混淆于可以说是我们身负肩背的引发欲望的客体,正如第十次研讨班《焦虑》中解释的那样。这种混淆更可能发生在贪食症或暴食症中的食物、吸毒成瘾中的药物以及酗酒者的酒瘾上,但在厌食症中不太可能。
拉康将“无”作为神经性厌食症的起源物(object cause),揭穿了一个普遍观点和明显现象:厌食症患者不吃东西。相反,拉康写道:厌食症患者吃的是“无”1这个东西。拉康认为,首先这个“无”具有显著的符号价值,并与癔症密切相关:它代表着在别处的不能被简化为一个物的东西,并且在体验中从未被完全实现,因为它从一开始就已经丢失,并处于欲望生活的根基。然而,拉康的阐述越深入,引入分析体验中实在的中心地位,他就越是重新表述“无”的概念,把它从一个纯粹的能指转化为一个起源物,并把它引入客体小a的系列。因此,拉康将厌食症更清楚地描述为一种积极的行动,一种通过拒绝食物而产生积极享乐的活动2。这一论点与临床经验一致,临床揭示出厌食症患者越是能够控制口欲,就越能自恋性地增强欣快感和幽默感。自我协调(ego-syntony)和过度活跃的特性都存在于神经性厌食症中,在患者通过拒绝进食而成功坚持了自己严格控制口欲的超我理想时,这一点尤其显著。神经科学领域的某些研究证实了这一论点:反复拒绝食物会增加机体的内啡肽,对影响包括病人欣快感和幽默感的增强。因此,长期拒绝进食会在体内产生一种享乐的效果。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享乐效果,它区别于代表着神经症主体典型的话语享乐的丧失特征的过度享乐(plus-de-jouir)的效果。在厌食症中,“无”的享乐建构了一种无限的、无穷的享乐,它剥夺了主体,使之误入歧途。出于这个原因,患有急性厌食症的主体还没有意识到,就被这种绝对享乐的模式一路拉着走向死亡。同样地,“无”的厌食性享乐不同于由驱力的部分客体驱动的享乐,后者是在某些主体体验的接缝处返回的被丢失的客体。正如我们的阿根廷同事尼维斯·索利亚(Nieves Soria)所提出的那样,厌食症的“无”客体并没有从身体中被移除3。相反,它仍然被包裹在体内。厌食症主体不会屈服于大他者而放弃她的客体。正如奥古斯丁·梅纳德(Augustin Menard)所写,厌食症主体首先拒绝的就是吃下能指4,也就是说,接受将她的身体在大他者领域做符号性登录所带来的享乐的丧失。这也使得客体难以定位,而拉康在客体“无”(object “nothing”)和口腔客体(oral object)之间所做的区分,至少阐明了这是两个不同的客体,不能相互简化。
1. 形象的病理学
跟客体“无”有关的说法也影响了主体与自己身体形象的关系。众所周知,尤其是神经性厌食症,病人体验中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方面是他们与自己身体形象的关系发生了改变。这不能简单理解为与这个形象的异化关系。毕竟,体验与自己身体形象的异化关系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这组成了神经症患者体验的一部分。正如拉康在他的镜像阶段理论中所说,孩子为了在镜像中获得自己身体的完整形象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失去享乐。存在的某些要素不会出现在镜子里,也不会被镜像返回。这就是实在,不能被简化为自我再现(self-representation)。因此,每当神经症主体经历一场危机,这场危机的一个变体就是引起他对自己形象的质疑,一场身份危机。通常,这反映在外显层面上的形象改变:搬家,改变墙壁的颜色,换新的发型,等等……
在神经性厌食症以及贪食症中,我们看到了更根本的东西。与镜子的关系呈现出一种二元运动(dual movement),不能归结为异化与分离的辩证关系。精神病学早就注意到,尤其在厌食症中,存在一种病人对身体形象的畸形感知。在这些病人的日常生活中,这种对身体形象的变异认知转化为无法感知身体的极度消瘦。相反,他们始终感到有多余的东西,有多余的脂肪要去除。对她周围的人来说,厌食症主体在镜子前的体验因而显示为一种与现实失去联系的感知体验。而对于病人来说,这种体验每次都在重复一种与自身形象的痛苦相遇。这是一种不健康的体验,在其中大他者以镜子为自恋隐喻说不,无一例外。与此同时,厌食症患者却禁不住在镜子前准时赴约。这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但是每次准时出现在镜前时,厌食症患者会遭遇什么呢?她所遭遇的超越了形象。她遇到了大他者评判的凝视:在镜中那评判的凝视里,她与大他者的拒绝面对面。这种拒绝不能被简化为一个未被阉割分离的全能母亲的评判目光中固有的评判。这是大他者的拒绝,拒绝作为厌食症主体和她自己的凝视之间的一次相遇,这个凝视本身与原初大他者(the primordial Other)的凝视还未分离。因此,把形象作为厌食症症状问题的参考轴,我们可以超越自恋的掩盖、抓住维系它的力比多核心,与凝视相连着,这个凝视是一个没被主体丢失、但每当厌食症主体在镜子前时又回到实在的客体。在神经性厌食症中这是一个没被丢失的客体,这一事实又被另一事实引证:凝视在患者的体验中表现为一种不带主张的评判(a judgement without appeal),一种趋向于不定化(infinitisation)的超我的纯粹化身。每一次,身体里都有多余的东西要去除。本质上,厌食症中这一活动的目的在于扑灭来自身体的欲望,摧毁来自身体形象的颠覆性的、怪怖(德语Unheimlich,英语uncanny)的元素,从根源上消灭它。
2. 从身体形象(body image)到形象的身体(body of the image)
那些对进食障碍,特别是厌食症和贪食症,有着广泛研究的拉康派作者,把厌食症主体的身体形象问题简化解读为与镜像阶段交叉时主体的一个问题阶段。这种症状首先在青春期身体发生变化时爆发,这的确并非巧合,驱力重回并使身体充满活力而强壮,将欲望引向一位性伴侣。从与原初母性客体相重合的童年伴侣,转向家庭以外的性伴侣,这种行动对许多这类主体来说都是行不通的旅程。正如史蒂文斯(Stevens)的设想,进食障碍最常发生在这样一个关键节点:就是当青春期(adolescence)未能完成其任务、成为主体发育(puberty)的一个症状时。
引人注目的是,尽管拉康对神经性厌食症给予了相当的关注,但他并未像许多从事这一领域工作的拉康派分析家实际所做的那样,以其镜像阶段理论来应对厌食症所提出的问题。不过,我想提出,人们可以在拉康的这一遗漏中找出一丝严谨。60年代以来,许多厌食症研究者在自恋障碍以及与身体形象的变异关系中寻找厌食症的关键,而拉康则专注于厌食症的隐形核心:他所说的客体“无”,作为厌食症的拒绝背后的驱动力。也许我们会提出,注意到米克尔·巴索斯(Miquel Bassols)5 从诗人丽莎玛·利马(Lizama Lima)那里新近获得的直觉,从拉康角度看,厌食症形象问题中最重要的不是身体形象和与现实原则相比发生的变异感知。相反,问题要在形象的身体这个层面上发现。厌食症的失败之处在于对身体的符号性治疗(signifying treatment),引发了想象性登录(imaginary register)的运作,和一种并不遵循能指逻辑、隐喻和转喻法则——即无意识的法则——的身体形象,而这对身体的“阳具化”和身体在欲望辩证法中起作用是必不可少的。在厌食症中,形象不像一个能指那样运作,而是一个僵硬、冻结、辩证的符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厌食症本身并不表现为无意识的一种症状,而是一种言在(parlêtre)的症状。这是身体的书写,不是建立在能指的逻辑上,而是建立在享乐的字母上。
第十章 没有共鸣的言语(speech)
在讨论了厌食症主体与口腔冲动(oral drive)和形象的关系之后,现在让我们转向厌食症主体与言语的关系。与前两个方面相比,在科学界关于进食障碍的讨论中,这一点无疑受到的关注最少。然而,这是一个中心点,多亏精神分析,尤其是拉康精神分析,强调指出了这一点。根据临床经验,我认为这一特征不仅与厌食症有关,还与贪食症和暴食症、也就是进食障碍整个谱系都有关。我们先前提到了这一点,当时我提出,厌食症主体——也包括贪食症和暴食症——造成了一个与语言(language)的隐喻功能相关的问题。这个问题影响了言语的功能,制约了它的使用。这可以从这些病人的最早几次访谈中看出。他们的言语似乎被剥夺了隐喻含义。那是一种空洞的,常常是刻板的,不带个人色彩的言语。很难发现那种神经症主体的言语中存在的、在讲述内容(enunciated)的维度和讲述行为(enunciation)本身的维度之间的不一致。我们也不能发现,或至少很少发现,开放性精神病典型的妄想结构或幻觉表达。
在医学-精神病学领域的一些研究中,已经在述情障碍范式(paradigm of alexithymia)的启发下对这方面进行了研究。根据这一范式,有一些病状直接折磨着身体,包括厌食症和肥胖症,患者会感受到一种无法渗透感(a sense of impermeability),某种由症状引起的脱敏,使他们无法识别或表达自己的情感。这是一种感官上的冻结(sensorial freezing),也影响了主体与自身言语的关系。另一种更新近的方法,与依恋理论的最新发展有关,强调的则是这类患者元认知能力水平的丧失,也就是,他们在思考自己的想法时体验到的困难。这在心因性肥胖中非常显然的思维超具体化这一点上非常明显,在这种情况下,语言的隐喻含义及其在确定的话语的语境中的登录在主体的言语中丢失了。这是言语结构中的共鸣效应,与语言的隐喻功能有关,而这一功能在这些主体中是缺失的。出于这个原因,我们长期以来一直假定,在进食障碍的临床治疗中,这类患者表现出一种无意识的闭合。事实上,正是主体向其无意识维度的开放,才允许了言语结构典型的共鸣效果。在言说者的日常生活中,言语的唤起性、隐喻性维度——正是在此基础上诗歌艺术通过写作构建了自身——就像无意识的形成物(梦、口误、症状等)一样,由对别处的参照引导去指向另一个地方、其意义所假定的宝库。
第十一章 从隐喻到表句词 (holophrase)
在我们的领域内,从单词句(holophrasis)而不是隐喻的角度来探讨进食障碍的临床治疗已经成为一段时间以来的普遍做法。单词句这个概念是拉康从语言学中收集来的,他将其与隐喻的使用区别开来。在第十一个研讨班上,单词句被特别引入,来为没法被归结到隐喻逻辑的三个临床结构的结构性定位提供语言学基础:精神病、精神衰弱(mental debility)和心身现象。首先,这意味着这些结构不能以俄狄浦斯术语来解释,也不能以基于父亲隐喻和父亲姓氏的临床方法来解释,它们支持的是神经症领域。在基于隐喻的临床方法中,主体是在两个能指(S1 - S2)间的间隙中构建的,它将运行的链条中的最小能指组返回给了我们。正是能指间的间隙这个维度,即主体缺失和构建的场所,在单词句的临床方法中被遗漏了。单词句结构实际上构成了能指的一个整体的浓缩(monolithic condensation),能指之间并不形成链条,而是不变地重复自己,脱离主题,黏合为不附着于任何S2的S1。超越那些我们能发现明显癔症神经症结构的案例,一段时间以来在我们的领域中更为普遍的是,从单词句的临床方法的视角来考虑进食障碍,而不是从阳具和父系隐喻的视角。这不一定意味着我们处理的是精神病的案例,就是说不可修改的结构性表句词(structural holophrases)。相反,在相当多的案例中我们面对的是——用卡洛·维甘(Carlo Viganò)的公式来说——定位性表句词(positional holophrases)6,它与症状的普遍性相连,可以通过治疗来改变。
事实上,一个人只需要考虑在贪食或暴食的危机时刻会发生什么,就可以清楚地感知到,对于主体来说,这种无法存在于能指间隙中的无能感。通常,贪食危机和暴食阶段会发生在主体遇到空闲时间、等待阶段、或不可控事件改变了当天计划的时候。不能体验这种暂时的间隙7,无法应对会议的延期或某人的缺席,会驱使主体大吃大喝并失去控制。口腔享乐将自身强加于无防御的主体,对符号性大他者的参照消失了。但正是主体本身消失在这种享乐的体验当中,这与吸毒者在危机时刻的体验有着明显的相似之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也可以把进食病症理解为时间间隙病症。在这些病症中,对理解时间的逻辑体验,就像哀悼过程中的符号空间,对主体来说是行不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进食障碍可以用来弥补主体符号建构的失败,为他或她提供一种方案来处理这一失败。
注释
1拉康,“治疗的方向”引文,第199页。
2Cosenza,“厌食症”。《精神分析体验中的客体小a》,弗洛伊德事业协会,巴黎2008, 第29,31页。
3Soria N,“厌食症与贪食症的精神分析”,布宜诺斯艾利斯,2000,第120页。
4 Meanrd A,“精神厌食症的能指性结构“,《ECF行动》,1989年5月,第16-20页。
5 Bassols M,“形象身体与言说的身体”,www.wapol.org,WAP第十次大会,主题,引言。
6Vigano C,“厌食症中的症状和转移”,精神分析,厌食症与无意识,第50期,2011年11-12月。
7 Cosenza D,“神经性厌食症中的沉默与话音”,欧洲精神分析杂志,女性病症,第二卷,第1-2期,2015年1-12月号,第93-1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