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杜尚《泉》：它比时代早了半个多世纪

导语

最后一件杰作，为你推荐杜尚的《泉》。他把小便池丢出来，要质问的是，“艺术是什么玩意儿？”

走到这里，艺术史就开始正式步入观念自由的当代艺术了。从这儿开始，艺术可以脏乱差，人重新变得重要。

文稿

听众朋友们好，我们现在终于走到了杜尚小便池的这件《泉》了。

记得一开头我们从安格尔的《泉》出发，大家跟我一起看到了十来个不同的艺术家，他们给美术史所做的贡献和改变，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让艺术从不自由推到自由。只是可惜这种目的，它达到了又失去了，达到了又失去了，它几乎成了西方艺术史的一个轮回的命运。

然而终于有一个艺术家看出来了，他就是杜尚。他不想参与这种轮回，他想超越这种轮回，他的小便池《泉》要做的就是这件事。

《泉》，杜尚，1917年

一件被当做垃圾丢掉的杰作

我们现在可以来说一下这件作品。

在1917年的时候，纽约有一群现代画家，他们商量着说我们组织一个展览，把它称为独立艺术家展，就是要体现解放的精神。他们宣称说这个展览不设任何门槛、不设任何标准，什么人都可以参加，只要交了报名费送来我们就接受，就可以了。

结果当时申请参展的报名表就像雪片一样从美国各地飞来，有1200个艺术家报名，一共展出了2125件作品。参展的作品简直是五花八门各式各样，有最现代的，有最传统的，有家庭妇女做的人造的假花儿都送来了，他们全都接受。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当时有一个人给这个展览送了一件谁都不会想到的作品，就是这件小便池，而且这个送的人是杜尚，杜尚是当时组委会之一。

这件作品，就是这个小便池，是他在街上散步的时候，走到卫生设备的店里看了以后顺手买下来的。然后他把它倒过来在底部签了一个名字，但签的不是他自己的名字，只是一个化名，他请一个朋友代他送过去的。报名表上填写的作品名称就是《泉》，他等于是匿名把这件作品送去的。

尽管这个展览已经宣称不拒绝任何交了报名费的作品，但是小便池实在是打破了人们能够承受的底线，叫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最后十个组委会成员开会表决，杜尚也在其中，表决之后反对票多过了支持票，这件令人讨厌的小便池就被丢掉了，丢在了展览场地的地下室中，后来就被当成垃圾扔掉了。这就是这件杰作后面的故事。

在它诞生的那一年罗斯科14岁，波洛克才5岁，这两个人那时候都还没有拿起画笔。那个时候是现代主义的黄金年代，人人都认定现代艺术要做的就是一件事，让艺术家得到全面的解放。不会有任何人能够预见到这件另所有人讨厌、不配搁进艺术展区的《泉》将来有可能成为罗斯科或者波洛克这种受艺术压迫之人的一条救赎之道。

对整个西方艺术而言，小便池也一样可以说是一条救赎之道，因为它让西方艺术走出了现代主义越建越封闭的堡垒，然后引发了整个西方艺术的改道。

我们太把艺术当回事了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们现在再回到最根本上来看这件事，人们设立艺术这个东西是为什么？

人所从事的任何事情一定是要从中得到好处的，没有好处的事他就不做，这是天经地义的。艺术这个东西存在，它肯定给人好处，艺术能给人什么好处？大家一起想想这个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回答很简单，它就是要给人自由，因为我们知道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得不到自由，你没法自由，你的角色限定了你。我们人就开创艺术这块领域，你没有翅膀，你可以把自己画的飞到天上去，类似这个意思，你可以有自由，这是允许的。大家细想想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可是大家也都能看到，所谓的艺术在被固定下来之后，它有了标准，这个标准就成为一个权威，有了权威之后自由又没有了。

我们还能记得吧，在罗斯科那一讲中讲到一个理论家叫做格林伯格，他是怎么样给现代艺术下定义。那种定义一旦确立了之后，它又成了一个禁锢人的框框，艺术家的自由又丧失了。波洛克和罗斯科的例子是不是已经很清楚的说明，在艺术中不停的改变风格不见得能找到出路、能够真的把自由要回来。

这个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其实出在人们对待艺术的态度上。

只要我们在思想上一直把艺术认为是一个高于生活的东西，无论你风格怎么变，人都有办法一次次的把样式改变了的艺术再一次做成权威，导致艺术家再一次受压迫。

我们要是阅读整个西方艺术的变迁就能看到，整个事情就这么简单，只不过这样的一种轮回的方式。在现代主义艺术出现的早期，人们都还看不出来，人们当时满心的以为现代艺术提倡个性风格是最能体现自由的。一直要到现代艺术完全成熟，开始固化，那个时候人们才能有点感觉，也就是到了我们说的罗斯科和波洛克身处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那个时候距离现代艺术开始出现已经百多年，现代主义不光是风格成熟了，它的理论也成熟了，这个时候它的约束也成熟了。

所以杜尚这个人的难得就在于，在他拿出小便池的1917年还完全是身处现代艺术早期，所有人都还完全沉浸在有毕加索的变形和康定斯基的抽象给艺术带来新的空间，处在一种欢欣鼓舞的心情之中。

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到艺术一样会在现代主义的名义下再次变成权威，再次去压迫人。可是杜尚看出来了，他在西方艺术史中是第一个站出来对艺术这个权威说“不”的人。

现代艺术不过是换了套路的古典艺术

这里先给大家大概介绍一下杜尚的生平。杜尚出生在法国巴黎北部诺曼底地区一个小镇上，他高中毕业之后到巴黎去做艺术家。那个时候是二十世纪初，准确说是1904年。

他去的时候正赶上巴黎现代艺术风起云涌的时候，我们还记得吗，马蒂斯的野兽派出现在1905年，毕加索的立体主义出现在1907年。

他在1904年高中毕业那年去巴黎做艺术家，那个时候他跟大家一样，认为现代艺术肯定是破除权威获得自由，所以他很起劲的追随当时的野兽派、立体派，也随着拆解变形，这些现代手段他都试了。

可是就在他做的津津有味的时候发生一件事，其实是一件特别小的事，就是1912年他画了一张现代风格的画，叫《下楼的裸女》。他也学了立体主义把那张画拆的一塌糊涂，他那张画应该是很符合现代标准的一张画，可是这张画居然被评委会拒绝了。

《下楼的裸女》，杜尚，1912年，布面油画，147× 89.2 cm，现藏于费城博物馆

他们拒绝这幅画的理由是什么呢？说他用的不是标准的立体主义手法。所以他们让杜尚改一下。就这么一件事，杜尚后来在回忆录中说，他一言不发，走到那里拿了那张画坐上出租车就走。

就像我前面说，这件事对杜尚是一个大事，就这么一件小事他马上意识到，原来所谓提倡自由的现代派，不过就是把旧的规矩挪走，再来重新建立一套新的规矩。

这下可让他看出来了，所谓限制人，不能把它归罪于某种风格和手法，其实是艺术本身，是人把它的地位越抬越高，然后权威一树，你心灵的自由还有吗？你就得服从权威。

这一点其实蛮有意思，人们对于政治的权威或者其他家长的权威，大家都很有感觉，也很反抗，可是对艺术的权威人们好象天然的觉得艺术就应该是高的，在上面的。

我不止一次在别人的言语中和书写的文字中看到说我要为艺术献身，在认识杜尚之前，我觉得这句话一点问题没有。

在认识杜尚之后，我觉得这句话非常有问题，难道艺术会比人重要吗？要为艺术献身那是什么意思？

杜尚对于艺术的权威非常敏感，大家千万注意，他做的事情是直接对艺术本身发难，他不是对艺术风格发难，其他前面所有人都是对艺术风格发难。

我们现在回过头来想想看，库尔贝反的是古典主义艺术的题材上的限制，马奈印象派他们是对古典艺术手法上限制的反抗，塞尚要改印象派的做法，马蒂斯也是改印象派的做法，觉得他们色彩不够主观，毕加索觉得野兽派还不够大胆。

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的改，一步一步的变革，但是变革的这个对象都是风格、都是手法。可是在杜尚这里，他的对象完全不是风格，直接就是艺术。

如果我们能够明白这一点，我想我们就可以开始来了解杜尚的这个小便池的《泉》。

在这个小便池拿出来之前，杜尚已经拿出了一些跟艺术完全没有关系的东西，比如说一把铲子、梳头的梳子，放瓶子的瓶架子，再后来就是小便池。

他拿出这些东西，后来美术史给这些东西起了一个名字叫现成品，它们都是生活中现成的对象，不是人画出来的、塑出来的，什么意思呢？他可以偷懒吗？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很多人攻击杜尚是觉得他把艺术中间的规矩坏掉了，因为艺术必须要有难度，你能画的像，这就是你的本事，别人就是来这么高看你的。

杜尚怎么能这么干呢，这根本手都不动，签个名就把它认为艺术。不是有人说杜尚是个混混吗，其实意思不在这。

他要的就是，从他这里开始，他再也不把艺术放在眼里，艺术对于他来说完全不重要。那就是说，人人都说艺术必须是一张杰作，必须是幅好的画，或者是一幅好的雕塑。

好的画或者好的雕塑这个概念就是一个艺术的主张，所有人必须服从这个主张，我们想想看是不是？

可是到了杜尚这，不是艺术来做他的主，必须他来做艺术的主，他叫艺术是个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我叫艺术是个铲子，我叫它是个小便池，我就是这么做主的，你们喜欢、你们反对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愿意这样跟艺术相处。

实际上我们要知道，杜尚这么做，他没有想要惊世骇俗、标新立异向大家表明，我比你们所有人都厉害，杜尚这个人是非常安静的。

他说过一句话很有意思，他说我反对艺术不是为别人，是为了我自己的。

这个东西我们一定要回到生命个体上来体会这件事，艺术史不是冷冰冰的外在的东西，它必须跟我们的生活有联结才行，要不然我们学艺术做什么呢？

我们一定要回到这个根本上来想，只要我们能够回到人的生命的根本上来想，我们就容易读懂杜尚了。

小便池等来“沉冤得雪”

其实要领会杜尚，读懂杜尚，确实是一个蛮难的事情，因为杜尚在1917年拿出小便池的时候没有人能懂他，这就是为什么当时这件小便池就扔掉了，一直要到了1950年代之后，整个现代艺术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了，理论家的定义也都写清楚了，一群现代主义画家们感受到这种压迫，这个时候杜尚的价值才开始显现。

它开始重见天日，而且名气越来越大，那个原作丢了没关系，后来他们可以复制，这就是一个工业产品，很容易复制的，一套杜尚的现成品做了13件出售，现在复制品也卖的非常贵。

到了1989年的时候美国休斯敦有一个美术馆，甚至专门开了杜尚小便池《泉》的专题展览，其实是原作缺席的展览。但是很热闹，一共展出了80多件仿制品，等于用这种方式重新向杜尚致敬，因为他们体会到这个人的好处。

现在研究《泉》的论文连篇累牍，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开头的时候说安格尔的《泉》和杜尚的《泉》这两部作品，实际上杜尚的《泉》比安格尔的《泉》地位更高。因为他把我们所有的人带到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上，就是我们要艺术是做什么的。如果你们有兴趣读一下《杜尚传》，还有一本书是《杜尚访谈录》，你们去看一下，杜尚呈现的是这么一个带有哲学意味的高度。

我们要认识到杜尚这样一个立场，他要紧的是，他紧紧站在我怎么活的对、活的好，因此他在艺术上面做的事，一下子就启发了那些西方的艺术家。   这就是为什么在六十年代之后美国的艺术出现了各式各样反绘画、反雕塑，也就是说反艺术的流派。

他们是波普艺术，也可以是偶发艺术、行为艺术、观念艺术、表演艺术、大地艺术等等等等各式各样。即使各式各样，但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第一反对美，第二让艺术不再像艺术，实际上他们这样做就是学杜尚的样子。

这就导致了西方艺术就真的改道了，它一会儿干的，一会儿湿的，这次在天上，下次再钻到土里，什么规矩都丢开了。这种东西不是现代主义，甚至也不是后现代，它是另一种东西，这样一种方向产生的作品跟现代主义南辕北辙。

要用不同的审美标准去看不同的作品

说到这，我现在得回到开头给大家呈现的西方艺术史的地图，大家还能记得吧，就是古典艺术、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

古典艺术提倡的是自然美，现代艺术提倡的是形式美，当代艺术提倡的就是杜尚给我们开启的这个方向。

它涉及到我们是谁、我们如何生活，你得活的好，你不能让艺术或者其他的权威压迫到你自己。

我不是一开头说了当代艺术后来变成了脏乱差，你什么手段都可以拿出来，因为它要紧的不在这，要紧的在一个观念的表达。

这也是为什么西方当代艺术这么多样、这么没法归纳，它有一个什么特点呢？别人后来就说它就算观念艺术，这个都是杜尚领的头。

如果我们能够认识到这一点，我相信讲到这的话大家多少能够体会到杜尚这件《泉》的价值了。

我们这期音频节目到这基本上就把内容都呈现了，这个音频节目的主要目的，希望能够帮助听众朋友们通过对这十多件杰作的了解，真的能够得到西方艺术发展的一个框架，能够心里面形成一个轮廓。

其实有了这样一个框架，对我们以后再进一步深入了解西方艺术一定会有帮助的。

我们就会很清楚的知道，首先它有三个类型，古典艺术的审美是这个，我们就知道用这种标准去判断古典艺术的好坏高低。

现代艺术也是一样，它有它的一个形式的标准，我们也就很方便的知道要用这种形式标准去判断种种的现代艺术。

再进入到当代艺术的时候又知道，西方到了这个阶段它的艺术确立了一个新的审美标准，这个审美标准千万注意，它不是形。

把它分的很清楚，我们就不会站在古典的立场上看不懂现代绘画，特别是抽象绘画，那一定会是这样的。

因为古典艺术的标准必须有形象的，只要你抓住这一点不放，你就无论如何走不进现代的区域中间，这不就是给自己设一个审美上的障碍吗？

我们同样的情况，如果我们接受西方的现代艺术，知道它的好，是个性、是风格、是革新，某一点的顶峰造极。

如果你站在这个立场上，你手上拿的那个审美价值，它是形式，你就走不进杜尚的小便池那个区域了。其实这个地方的转换比古典到现代的转换难得多得多，

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在这里向大家强调这一点，听这套音频节目的时候务必要能够抓住这样几个关键的点。

我们怎么样通过这十件杰作了解当代艺术的三个不同类型，了解这三个不同类型在互相转化的时候它的审美性发生了什么变化。   

其实我觉得大家如果把西方三种艺术类型弄清楚，它的好处还不仅只是帮助我们能够理解西方艺术，更重要的是它能够帮到我们的人生。

因为它会让我们知道，我们在从事任何一件事的时候，我们一定不要忘记这个根本，就是这个人本，我们是谁、我们如何生活，就是这样一件事，然后你就能够体会到什么叫自在。

我是王瑞芸，希望我们这套节目能够在这一点上帮助到听众朋友们。我们期待下次再见。

艺术是什么玩意儿？

杜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