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沙尘暴我在童年见过

我出生的地方在腾格里沙漠的边缘,估计是在风口上。

从我记事起每年要经历无数场风,以至于像那种树梢摇摆、湖面起皱、头发乱舞、衣角翻飞都不算是大风,连出生在这里的羊群和马都习惯了在风中吃草,迎着风冥想。

这里但凡能够活下来的树,都斜着身子向一个方向低眉顺眼地活着,况且在我的记忆里,整个戈壁滩也就那么几棵不要命的树,连名字都能叫得上来,比如离我们家最近的那棵树叫歪脖子柳树,离河槽最近那棵一直就那么矮的树我们叫它呲牙树,长得最像一棵树的是敖包上的那棵挂满哈达的树,也就不到两米高,半死不活地吊着几片叶子。

在这里风才是我们的结绳记事法,譬如,八十多岁的吉雅奶奶,一边拈着佛珠一边和我妈争执: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你上次吃蒙药的时候就是刮断呲牙树的第二天!

我妈当然非常固执地反驳道:才不是呢!我自己吃药还能不记得,明明是我儿子掉了门牙的第三天!

站在一旁的我爸终于忍不住出来调停:你们说得是同一天,那天刮风了,板定也掉牙啊!

即使这样,吉雅奶奶也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我就说嘛,我见过的风,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和我犟!有意思吗?

通常这个时候,我妈就假装败下阵来,目送旗开得胜的奶奶骄傲地跨进了风中,像河槽边上的那棵树,倔强地和风对抗着,慢慢消隐在沙梁那边。

也就是吉雅奶奶回去的第三天,临睡觉之前,我妈又去暖棚里看了看即将下羔的羊,回来就和父亲嘀咕道:这天,我看敢做个没得(意想不到的事情)了。

我爸听了我妈的话,准备拉开门探出头观望一下,结果快速地缩了回来,像不小心在面翁里杵了一下,连眼睫毛上都挂着尘土,我爸神色慌张地说:不是风!下得是土!

我本来已经钻到被窝里准备睡觉,看着两个人慌张的神色,好奇地爬在窗上使劲往外看:天空居然泛着暗红色的光,好像正在唱着歌曲的收音机突然没电似的,就在你着急准备换电池的空隙,它突兀地发了不可预测的电流声一般。我喃喃自语道:风怎么会没有声音啊?

我妈和我爸虽然义正言辞地呵斥我快快钻到被子里去,小心着凉的,而他们却死死地拔在窗户上专注地向外看着,不时会发出丝丝的叹词,我妈毕竟是个女子,胆子还是没有我爸大,一边缩在我爸身后,一边又伸长脖子向外看:吉雅奶奶的屋顶去年春天就有点漏雨,不知道这场风能不能躲过一劫啊。

我躲在被子里,竖起耳朵听着动静,越是外面没有一点声音,越是觉得诡异和恐怖,总觉得会不会在我们毫无准备的状况下,突然就蹿到眼前,大声对着你的耳朵喊一声,那才怕死人的怕!吉雅不就是老做这种恶作剧,躲在墙角等着图雅路过时,突然窜出来吓一跳。

就在我爸我妈已经厌倦了这种无声无息的戏码,也准备洗漱一下睡觉的时候,我们家的门突然被人撞了一下,紧接着跌进来一个人和一股黄土。

我妈吓得叫了一声,来人没有站起来就急急地说话,才知道是吉雅!

那时候的吉雅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他妈和他爸在他十岁那年被洪水卷走了,只剩下他和奶奶相依为命。现在的吉雅哥声音都比那颗歪脖子树粗了,是远近文明的博克手,我觉得吉雅哥的声音总是像压了两块大石头那么低沉有力,他就是用这种声音呵斥走了欺负我的那几个坏蛋的!

不过这一次吉雅哥是拉着哭音地来求我爸:叔,我奶奶突然出不上气来,想想办法吧!可不是吗?要不是发生这种天塌下来的大事,但有三分奈何,没有人在沙尘中跑来求人。

我爸已经顺手拉了一件衣服和吉雅哥消失在门外,我妈也拉着哭音说:你吉雅哥以后怎活呀,他也才是一个孩子!说着我妈条件反射般地找了一件衣服跟着出去了,大概她意识到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不一会又返了回来,这回比先前已经镇定了很多,大概她把最坏的结果也想到了,安顿我把门插好,不要怕之类的话,又犹豫而纠结地开门消失在暗红色的夜里。

我那时候7、8岁的样子,我知道我的阿妈阿爸如果不是遇到生死的问题才不会这样决绝地抛下我消失在夜色里。

我隐隐感觉比起外面诡异的天气吉雅哥遭遇到的肯定是比这个严重的多得多。想不到人在惊恐的时候,视觉触觉和听觉的潜质都会瞬间迸发。我竖着耳朵不仅听见了阿妈小跑的脚步声和喘着粗气的缀泣声,我也听见沙土无声无息扩大和走近的声音,我还听见羊群里不时发出惊秫的喷嚏以及马甩尾巴和转着木桩急躁行走的声音。

我甚至斗胆又爬到窗户上向外望了望,天空已经由先前的褐红色变成了暗色,好像去掉声音的那达慕现场一般。毕竟我的年龄有限,这是第一次见这种不是风的风天,我的想象空间也十分有限,迷迷糊糊想着吉雅奶奶不行的程度,甚至生死的极限也就是图雅路过被吉雅吓一跳的程度吧!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想过生死,甚至像妈妈描述的那样,死就是不再呼吸,我也试着捂着鼻子让自己憋气,结果异常的难受。

早上醒来,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外面的风开始变得正常了许多,像饿了好几天的羊群,突然被牧人打开圈门,瞬间沸腾地冲了出去一般,昨晚那场酝酿了太久的尘土,在我睡梦中已经变成了一场动静很大的风,好像要饥不择食地见缝就钻地样子,每一股风都带着锋利的叫声和生冷,好像把去年冬天最寒冷的大雪都叫醒了一般。阿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我掖了掖被子,见我醒来,才一字一顿地说:吉雅奶奶走了,你吉雅哥怎么活呀?

那天我知道,人死了,最担心的原来是活着的人怎么度过。

之后,在腾格里大漠我们居住的嘎查里,吉雅奶奶去世时的那场大风就成了我们记忆里的编年史。

比如,那场风过后的第三天,我爸一觉醒来双腿无力,蒙医大夫针灸扎满了银针;那颗歪脖子树终究没有干过那场大风,最大的一枝在风过后第七天莫名其妙地枯干了;还比如我妈的身体也迅速垮了,病蔫蔫地靠在窗前,目光一刻也不再离开过我;还有那一年的风出奇的干和有力,我家门前的沙丘不知不觉移到了羊圈那边,敖包树上的哈达褪色后的样子特别萧瑟,我和黑虎孤零零地度过的那一个早春......

吉雅哥在那场风后的第七年成了家,专程来我读书的地方看我。说起那场风,我们都沉默了,吉雅哥含着泪自言自语道:你说,人才奇怪了,活着活着就走了,你说他们会去哪里?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无数次,有时候会心生怨恨,恨那一场场风,刮走了我的童年。

我有时候也会傻傻地问:风经过我们之后,都去了哪里?

难道远方才是风该去的地方吗?

也大概因为这个原因,长大后的我对远方总是充满了向往和莫名的亲切,我曾经无数次奢望,说不定某一天我能到的远方,遇见了曾经那些熟悉的风,他们结伴而行,哪怕不用对我相视而笑,只要他们记得我,就把我的头发轻轻抚慰一下,从眼入心,我会知道你们曾经来过!

我要告诉你们,不挂哈达的那棵树已经又长出新枝,通往吉雅家的路已经被芨芨草覆盖,那条无声无息的河流干了又蓄满了水,那场无声无息的风中不再有人跃进风里,我们躲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喝着酒,唱着无边无际的长调,一首接着一首.......吉雅哥现在也变成了老头子啦,除了沉默再没有什么爱好,上次见他的时候,一整天就说了一句话:把那只羊杀了,给兄弟带上!

不容推辞!

就在昨天,又下沙了,像极了那场无声无息的风。我一个下午猫在家里睡觉,忍不住望了望窗外,是那种兵临城下的肃穆和上下翻飞的无声。

我整整一个下午都很忐忑,期待有人敲门,又怕极了有人带来一个很坏的消息。此刻,我才明白,那场风在我心中一直刮,无论我如何阻止都无法停下来,原来有些记忆即使深埋也从不会忘记,年年岁岁都会刮来一些东西,直到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不能自拔,越来越堆积如山,越来越清晰,直到细枝末节, 直到明白那场风已经留下了残疾。

只要刮一场这样的风,全世界都开始倾斜,马不停蹄地和童年相遇,和旧人汇合,和往事纠缠,和遗憾谈判!忍不住会问自己一句:难道刮走我童年的那场大风又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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