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回顾】谭文峰丨乡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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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谭文峰:山西垣曲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运城市文联副主席,运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小说和影视剧多部,其小说作品曾被二十余家出版社编入各种选本,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选载。多部小说被改编成影视剧。小说《仲夏的秋》获中国作协《小说选刊》“全国最佳中短篇小说奖”,并入选《中国当代小说经典必读》;《扶贫纪事》获《小说月报》第五届“百花奖”,同时获山西省政府“文艺创作银奖”,《乡殇》获山西文学“优秀小说奖”。电视剧本《阿霞》获“赵树理文学奖”,根据其小说《走过乡村》改编的电影《红月亮》,获上海电影协会1996年度“十佳故事片奖”,长篇电视连续剧《阿霞》获全国首届农村题材优秀电视剧奖,长篇电视剧《我的土地我的家》同时获第29届电视剧飞天奖一等奖、第二十七届电视金鹰奖,中宣部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三大奖。电视剧《警察本色》、《西口长歌》获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长篇报告文学《风从塞上来》获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

乡殇(下)

谭文峰

天气奇热。这个夏天在平静中让人感觉到极不正常的燥热。知了忽然奇多,满世界一片疯狂聒噪。乡街上浇了柏油的马路,踏上去粘乎乎的粘住脚跟。预报中的雨汛早已过时,却仍不见有一滴雨落下。干燥的空气使风也变得干热灼人。人们见面的话题一律是:这天,要死人!

张书记却格外地关心起防汛来。时不时冒着酷热跑到水坝上去看一看,指示这里该加固,那里该拓宽,真是个“晴空万里不忘抓防汛”了。主管护坝队的副乡长耐不住酷热,几次吞吞吐吐想要把护坝队放了假。张书记却坚决不允,狠批了一通那个副乡长。你就是晒死在坝上也得给我坚守到底!张书记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出了险情,你负得起责任?副乡长就被张书记的“万一”吓住了,不敢再麻痹大意。

张书记又往县里跑了几趟。“副县长”的事仍没有确切消息,但听领导的口风似乎还好。张书记于忐忑中又有所安慰。

这一天,李旺财来找张书记。因为有过前次的“过节”,二人心照不宣。寒喧客套一回,李旺财掏出几条“红塔山”香烟.说张书记上次多亏你帮忙疏通,兄弟才平安无事。总说来拜谢张书记,只是穷忙脱不开身。今天正好有个空闲,就打扰了。张书记嘴里说着不客气,就很后悔上次收了他的钱。李旺财是县人大代表,有投票权。“副县长”人选虽然是地区组织部定的,但最后程序是要经过人大代表选举的,有时候一票之差也可能断送了锦绣前程,就很懊悔。有心想补救一下,一时又想不出好办法来。李旺财拉一会家常,突然说,张书记,俺再求你帮个忙。张书记眼睛一亮,问什么事。李旺财说,俺闺女英英今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俺好容易花钱托人走通了关系,让她去读高中,她却死活不肯去,整天闷在在家里听录音机。我怕她闷出病来,想请张书记在乡府里给她找个差事,工资多少没有关系,只要有个事干就行。张书记想也不想就说,让她下个月一日来报到吧。李旺财满口感激,张书记拍拍他的肩膀,说咱们弟兄,今后还要相互关照呀!

送走李旺财,张书记却有些犯难。让李旺财的女儿来做什么工作呢?去计生办,她年龄太小不合适,去妇联,也不合适。统计、民政、司法、土地、林业、农技,一个一个想过去,全都早已满员了。想来想去,便想起话务室。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听听电话,放放广播,轻松自在,倒是挺合适呢。唐姐呢?一想到唐姐,张书记心里便有一种雪块溶化的感觉,很温暖、很滋润。自有了那个中午,张书记在这燥热的夏天里,便感觉到一种出奇的宁静。那种憋胀浮躁已不消自去,有一种快活愉悦充溢着张书记的身心,他又重新能够每天安宁地喝着清茶读报纸,极有兴趣地捕捉着每一个黑色的文字。张书记对唐姐甚至产生了一种感恩的心情。但当张书记冷静下来时,心头却有了一种忌讳,他不想为了唐姐惹上什么麻烦,不想让乡府大院里传出什么闲话。他要用一种表面上的疏远甚至冷酷来掩盖他和唐姐之间已产生的实质关系。张书记想了想,决定把唐姐调整到计生办去。计生工作难,天下第一难。一年四季下乡奔波,挨骂遭罪,何况唐姐还是个没结过婚的姑娘家,肯定不会同意去的。就让她来给我哭,给我闹吧,闹得越狠越好呢。张书记想着,笑了。

关于农转非指标的传言,在乡府大院里已是沸沸扬扬了。尽管这只是仅止于传言的空头指标,但激烈的竞争已在乡府大院明里暗中展开。经常有人在黑更半夜敲开张书记的门,大包小包地提进来。张书记不动声色地接待每一位来访者,对每一个人都说着同样的一句话:我会考虑你的情况的,等过了防汛吧。他把希望留给每一个人。其实张书记心里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件事。他知道这种指标不知道要猴年马月才能下来,而等过了防汛,九月份就要换届,那时他或许早就离开洪山乡了。

这天晚上,张书记禁不住又去了一趟话务窒。一瞧见唐姐丰腴的身体,张书记心头便立刻泛涌起那种甘美酣畅的回味,很有点不能把持,握住唐姐的手,抚摸着滑嫩的手掌,温存地叫声:小唐!将她拥入怀中。唐姐没有平常那般春情洋溢,狐媚迷人,一双眼里满是哀戚。张书记贪婪地拥吻着唐姐,一股强烈的欲望在体内鼓涌。当他试图进一步动作时,唐姐坚决地阻挡了他。唐姐哀哀地瞧着他,说,张书记你答应我的事,不会不算数吧?张书记愣了一下,想笑笑,却没笑出来.说,小唐你把我看成个甚人啦!我这就想给你调个好工作呢。唐姐说,你调我干什么工作?张书记看着唐姐哀戚的面容,终不忍说出“计生办”三个字来。支吾一阵,说,我想让你给我当秘书,先安个文书头衔怎么样?唐姐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话务室,我不稀罕当甚秘书,文书,我只想“农转非”。从枕下拿出那块白布来,仔细看着上面斑斑点点的污渍,说,这白布我留着,它是我人生的一个见证。眼里滴下泪来,扑簌簌滴在白巾上。又抬头瞧着张书记,一字一句说,它也是你张书记欺负弱女的罪证!张书记看着那哀戚的大眼里倏忽迸射出一束冷光,心头便有一股凛然的寒气掠过,凭空打了个冷战,满身的欲望退潮般消去。唐姐说,我现在就要你给我一句准话。张书记心不在焉,含含糊糊地说,小唐你放心就是了么!

从唐姐那里出来回宿舍,远远就看见一个黑影立在门口,动一动,便发出“笃笃”的响声。张书记心惊,厉声喝问:谁?只见黑影动一动,又发出“笃笃”响声。那黑影叫道:张书记,俺等你好半天了!张书记慢慢走上前去,仔细辨认,才认出是小郑。张书记开门拉着电灯,小郑随后“笃笃”地跟进来。一进门便将双拐扔掉,扑倒在地,大声嚎啕起来。深更半夜,这男人的哭声凄厉惨然,让人惊心动魄。张书记又惊又怒,忙俯身扶他,小郑却不肯起来,哭诉道:张书记你可怜俺呀老天爷没有眼呀俺这废人还要种地呀不转正俺后辈子咋活呀俺可是公伤呀公家不能坑人呀张书记你行行善有指标给俺转了哇……门外已是人影晃动,全乡府大院都被这哭声惊动。张书记心头本就有无名之火,见小郑如此撒泼,便倏然变色,厉声道:小郑你再这样我让人把你抬出去!再哭一声我让你立刻滚出去!小郑的哭声便立停了。仍匍伏在地上,可怜兮兮地说,张书记,俺的情况你都清楚,俺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你可怜可怜俺吧!张书记火爆爆地说,你闹个甚呀闹!你要是能哭转了正,我就让你在这儿哭土三天三夜!气咻咻的,又说,我儿子还是“农业户”呢,谁给我转呀!张书记的儿子小青是张书记的独生子,去年学校毕业后张书记安排到乡治安队当治安员去了,户口却还在农村。张书记的老婆是县里给科局级以上干部家属“农转非”那年转为城镇户口的,但小青的户口却一直没有机会解决。张书记经常说,干了几十年革命,最大的收获就是将老婆干成了“商品户”,将儿子干成了临时工。人人心里都清楚,如果真有两个“指标”,其中一个肯定是小青的了。这许多人争来争去的,其实只是在争这另外的一个“指标”,只是张书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小郑却噎住了,眼巴巴瞅着张书记说不出话。

这时老陈走了进来,用力把小郑架起来,责备说,小郑你这是干甚呀,不是让人看笑话吗?张书记严肃地说,小郑你的事组织上会考虑的,你这样子闹是严重错误的!党和政府是不怕闹的,组织上是不怕闹的!你这样闹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回去给我写份检查送来!小郑便乖乖地拄了双拐,“笃笃”地出去了。老陈送小郑出去,门口围观的人也散去了。

张书记心里十分恼火。恶声恶气骂了几声,正想坐下来安静一会,见门口人影一闪,又一人走进来。看时却是老陈。心头忽有一股很烦的感觉,便闭了眼睛佯睡不理。老陈小心地叫声:张书记!见不应声,稍顿一下又叫:张书记!张书记睁开眼睛,说老陈呀,有事吗?老陈不说话,只看着张书记。过一会儿说,我刚才到处找你!张书记心头一紧,警觉起来,说,找我有什么事?老陈说,小青来了,找不见你,我把这大院都找遍了哩!小青住在派出所里,很少到乡府这边来。张书记虽然对这个独生儿子看得很宝贝,但一见面说不了几句话,便教训上了,因此小青很不喜欢他这个父亲。父子俩十天半月难得见上一面。张书记问小青来有什么事,老陈说,小青他娘捎信让你回去。张书记自从那次离家后,再没回去过。听到老婆要他回去,心里不高兴,说声“知道了”,便不再说话。停一会儿,老陈又说,张书记我把我老婆接来了。张书记不解地看一眼老陈。老陈说,张书记你没见过她那手指头,扭麻花似的不能看哩。家里的几亩地随他荒去,人要紧哩!又说,张书记你看我家咋办呀?没法过哩!又说,听说这次有两个指……张书记终于听出了老陈话中的意思,也明白了他那句“刚才到处找你”的弦外之音,他肯定去过了话务室。心头窝火却又虚怯,沉默一会儿,温和而体己地对老陈说,人家都说老陈你是我的心腹,是“二书记”,我有甚事还能瞒过你吗?只要真有了“指标”我第一个考虑的还不是你吗?你先把老婆安置好了,这事我心里有数就是了。老陈说,张书记我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呢!便起身退了出去。张书记心头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顺手抄起桌上的茶杯朝地上掷去。茶杯爆裂的响声很大,“砰”的一声,把刚出屋门的老陈惊得嗖地跳了起来。

小姚很长时间没有进过话务室。站在门口踌躇良久,还是抬手敲了门。唐姐开门见是小姚,有些诧异,二人都显出窘状。小姚说,我来打个电话。唐姐脸上恢复自然,说请吧。小姚便径直走到电话机旁,抓住摇把呜噜噜摇了一气,接通了父亲单位的电话。他在电话里给父亲说,他星期天不回家了。父亲在电话里有些不悦,说,不是说定了的事吗,怎么又变卦了?小姚说,我这两天不舒服,精神不好,怕会砸了锅。还是过几天再说吧。父亲说,你让我怎样给人家交代?小姚说,你说我出差去了,不就得了!父亲不高兴地说,一个小乡干出的什么差!小姚不耐烦了,说,随你怎么给他们说就是!便挂了电话,站着呆一会,才要退出,却见唐姐正定了目光瞧他。那眼神幽怨凄然,令人怦然心动,便又站住。说,唐姐近来还好吧?唐姐说,小姚你好久不来了。小姚支吾说,这一段忙些琐事,总不得空闲。唐姐说,你现在有时间吗?小姚呆一呆,便在椅子上坐下来。坐下,二人却又无话。小姚不觉浑身淌汗,抖着褂子的襟摆,说,这天真热!唐姐也说,可不,要闷死人了。小姚说,这天气不正常,怕真要出事呢。唐姐幽幽地说,我倒希望天塌下来才好!削好一颗酥梨递过去,瞧着小姚说,你父亲要你回家去干什么?小姚说,我父亲要我星期天回家去和一个女子见面。唐姐问,那女子是哪里的?小姚说,是县委李副书记的女儿,在组织部工作。说是副书记的夫人看上了他,答应订亲后就把他调到县委办公室当秘书。唐姐脸上显出酸楚,说,那是好事么,你怎么不去?小姚便看着唐姐,说,你希望我去?唐姐凄然说,姐真心真意希望你幸福。小姚便低头不语。过一会儿说,我对她没有兴趣。二人便又沉默。

沉默一阵子,小姚便对唐姐说,我听说张书记要调整你的工作?唐姐淡漠地说,他爱调不调。小姚说,听说他要调你去计生办,那工作恐怕不适合你干。唐姐有些吃惊,问道,你听谁说的?小姚说.老陈前几天告诉我的。说是李旺财的女儿要来乡府上班,张书记让她接替你的工作。唐姐脸色便灰灰的。突然冷笑,说只要我不同意出这间话务室,谅他姓张的也不敢怎么样!小姚忧心忡忡地说,你不要同张书记搞僵了,你“农转非”,全靠他呢!唐姐很紧地盯着小姚,冷竣地说,你希望我去同他好?小姚回看着唐姐,说,我真希望能帮你点什么。唐姐神色黯然,说,谢谢你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二人又坐了一会,小姚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然站住,回身看着唐姐不动。唐姐看着小姚,四目相对,默然无语.小姚突然一阵冲动,猛地拉住唐姐的手,说,唐姐我……喜欢你!唐姐一把甩开小姚,说,不要碰我!眼里扑簌簌淌下泪来,含泪悲声,说,我谢谢你的同情。只是我再也不需要你了,你走吧!

小姚慢慢退出屋子,见天黑得很重,云层厚厚地压下来,空气闷热闷热,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雨是午夜时分悄然下起来的。无风无雷也无闪电。这种哑巴雨的来势十分凶猛,乡街上露天贪凉的人们事先毫无觉察,突然就被一张密集的雨网缠裹住了。最初给人的感觉是,突然被置身于瀑布底下,雨柱的密集使人感到窒息。

唐姐不知道这天夜里下了雨。临睡前的这个夏夜,空气奇特的闷热,整个世界如同捂在一只严实的蒸笼里,闷得不透一丝气。无边无际的热浪,在人们的头顶脚下翻来滚去。人们东转西游,到处躲避着热浪的袭击。唐姐在这奇特的闷热里,感到阵阵难禁的头痛。她在床上辗转很久,后来便陷入一张无头的梦网里挣扎。最初她梦到十七岁那个清晨,她满怀新奇和激动走进乡府大院,空气清新甜润,九月菊在初升的旭阳里含苞欲放,她脚步轻盈一跳一蹦。她梦到那个有点猴样的侯书记,还有那个牛乡长。侯书记笑嘻嘻的,一双红眼紧盯着她的胸,说小唐你想不想转正呀?牛乡长酒气薰天,一边伸手去拉她,一边拍胸膛,说小唐甭怕,你转正包在我身上。她吓得全身发抖,突然哎哟一声扑下身子,大叫心口疼。侯书记、牛乡长全都气咻咻拂袖而去。她梦到正和小姚在一起,小姚温文尔雅又热烈老道地爱抚着她,她身心快活两人极尽缠绵。小姚说唐姐我要娶你,她说晚了一切都晚了,你早干什么去了!小姚说不晚不晚便突然哈哈大笑,却原来是张书记的化身。她心缩成一团,战战兢兢问,张书记你能帮我“农转非”吗?张书记却伸出毛茸茸的手掌狠劲在她胸脯上揉搓,她便禁不住咿咿呀呀地呻唤……

唐姐是被急骤的电话铃声惊醒的。动一动,觉出满身的虚汗,身下的凉席上湿漉漉一片。她看到屋里光线很暗,似乎是天刚放亮的时光。她想不透谁会这么早地来电话,心里有些不耐烦。听任它响了一会,潜意识里忽然就有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感觉。忙起身去接电话,却连起三次都没有起得来,身子软绵绵,沉甸甸的。强撑着爬下床来抓起耳机.就听到话筒里传来焦急的呼叫:我是县政府,请赶快通报讯情!请赶快通报汛情!唐姐张了张嘴巴,答不出话来。她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她听到一种奇特的声音,这声音雄浑急骤,在整个天地间连结成一个浑然的音符和旋律,满世界都在响着同一个旋律:哗哇……她猛地拉开房门,便看到屋檐下如注的雨瀑。下雨了!她模模糊糊地想。下大雨了!……

耳机里仍在呼叫。唐姐愣了愣,扔掉耳机,便一头扑入大雨之中。雨鞭很重地抽打她的头颈脊背,她感觉到沉甸甸的生疼。她一边在雨中奔跑,一边捶打扇扇紧闭的房门。她喊叫着:“下雨了!下雨了!”,但整个大院空无一人,空庙一般死寂。整个世界只剩下暴雨的喧啸。唐姐莫名地哆嗦起来,心脏一阵阵猛缩。天哪,特大暴雨终究来了!她惊恐地想着,瞅着如注的雨瀑发愣。愣了一会儿,猛然转身扑入雨中,朝龙谷水库跑去。乡街上洪流四溢,唐姐在洪流中踉跄奔跑,扑倒又爬起。

唐姐爬上堤坝,便看见张书记像一只湿淋淋的水鸡在坝上跳来跳去,挥着手臂,跺脚,吼喊。坝里已是恶浪滔滔,山洪像千百只猛兽,疯狂地扑入水库,冲击着堤坝。泻洪道虽已事先进行了疏通和拓宽,但水位仍在直线上升。人们将一只只沙袋叠垒在堤坝上,用以阻挡不断上涨的水位。唐姐跌跌撞撞走到张书记跟前,哆嗦着说,张、张书记,县里让通报汛情。张书记没有听见,嘶哑着声音一边吼喊,一边不住地跳脚。唐姐拉一把张书记,大声说,县里让通报汛情!张书记横她一眼,恶狠狠地说,通报个球呀!转身抱起一块大石头朝垛口奔去。唐姐不由打个哆嗦,呆一会,也弯腰抱起一块石头,朝垛口跑去。大坝上乱哄哄到处是人,雨声涛声吵嚷声交织成一片。

老陈带着小姚等一干人负责泄洪道的疏通和清理。几个人手持长长的木杆子,站在泄洪道的两岸,将上游冲下来的死牛死羊、树木杂草等漂浮物用木杆子理顺,使它们能顺利通过泄洪道,不致造成堵塞。木杆不够用时,还要下到水里去。用绳子把人吊下去,在水里再用木杆子将障碍物撬开疏散。下水的人往往被冲得东倒西歪,洪流里裹挟的木头、石块等撞得身上头上到处伤痕累累。唐姐跑到泄洪道这边来,见老陈已不像老陈,脸上身上满是泥污,嘴唇肿得翻翘起来,样子很可怕,正舞着一支长木杆,指挥着几个人将一棵树杆理顺。唐姐看见小姚头发粘在脸上.眼镜也不知到哪儿去了,脸颊肿起老大一块。嘴巴也一翘一翘.一副狼狈相,全没有平时的一丝斯文样子。看见唐姐,嘴巴一张一张,却没说出声。唐姐见了,心里便酸酸的。

到了中午,雨势更紧,洪水也愈发汹涌,堤坝上不时有地方出现塌方,轰隆轰隆的响声让人心惊。堤坝上开始出现混乱,由民兵、民警和治安队员组成的抢险队,东奔西忙,到处出现险情。水势正猛时,泻洪道却出现堵塞。上游漂浮下来的一株连根带梢的大柿树卡死在泻洪道里。大柿树的枝枝权杈又阻塞了更多的漂浮物,大量的柴草灌木等堵塞了水道。老陈吆喝着几个年轻人用木杆不断地捅着、戳着,漂浮物却越积越多,坝内的水位迅速上涨。众人乱作一团,急慌中想不出好办法。这时张书记跑了过来,隔远就吼喊,老陈你干球甚呀你!老陈正盯着那棵柿树不动,转着脑子。张书记过来劈头又吼一句,老陈我日你妈干甚吃的!老陈脑子便乱。说这、这树……张书记说,你这这个球呀?下水砍断树杆!说着从一个年轻人手里夺过绳子,便往腰里缠系。老陈看见,一把夺过,说,砍树太危险,你不能下!便将绳子往自己腰里缠系去。小姚看着,呆愣一会,就去抢老陈的绳子,说,陈秘书,我年轻我来下!老陈已将绳子系好,对着小姚一笑,说,你还没娶媳妇哩,好歹我儿女都有了!小姚看着老陈的笑,便呆住不动。老陈的笑透着凄然、无奈、无谓、无畏种种内涵,使小姚在后来的日子里再不能忘记老陈这一笑。岸上几个人拉住绳子,将老陈放入水道里。老陈凫到树杆的中段,先一根一根将树的枝权砍断,然后再砍树杆。树杆很粗壮,老陈似乎已没有力气,歇了几次才将树杆砍断四分之三的样子。才要歇息了再砍,忽听喀嚓一声裂响,洪水冲断了树杆,树杆便嗖地横扫过来,箭一般窜出。树的断面正撞在老陈头部,只见老陈身子一翻,扑倒在水里。便有无数树木杂物,将他撞击裹挟而去,眨眼卷人水底。岸上的人们一见不好,一起使力拽拉安全绳,才硬将老陈从水底里拉上来。老陈已是满头满脸污泥血痕,早人事不省了。张书记趴在老陈身上,口里呼唤着老陈、老陈,用衣襟擦拭去老陈的头脸上的泥污,却见老陈鼻子、耳朵里全在淌血。张书记眼睛便发直,口里只是呼唤老陈、老陈。正在这时,就听轰隆隆一声巨响,毗邻泄洪道的堤坝突然决口。众人哄地发一声喊,便四散欲逃。张书记一个激凌,吼一声:”谁也不许动!”跃身就朝决口处扑去。决口在洪水的冲击下,不断轰隆隆地扩大塌方,张书记站立的地方,堤坝也在晃动。张书记一步也不肯后退,朝着众人吼喊:扛沙袋!扛沙袋!滂沱大雨中,张书记挺立的身影显出铁塔般的威武。唐姐呆呆瞧着,便忽然觉得张书记很陌生,很陌生。张书记脚下的堤坝仍在呼喇喇塌方。小青正在旁边,一见父亲危险,便跑过去拉他。张书记不肯退后,父子俩拉扯撕扭中,张书记红了眼,吼一声“快给我扛沙袋!”,朝着小青当胸就是一拳。这一拳力道好重,小青哼一声松了手,身子一个趔趄,便跌翻在了决口里。只见洪水里小青黑发翻卷几转,人便没了踪影。众人一时惊呆,张书记自己也呆住。尔后,疯魔般喊一声:小青——,便欲朝洪水里跳扑。唐姐、小姚等人慌忙抢上前去拖拉,几个后生抱住张书记的腰,才把张书记拖过来。张书记一边拼力挣扎,一边疯魔一般呼喊着小青。唐姐使劲拉着张书记的臂膊,瞧着张书记疯魔般的样子.心里忽然一酸,眼泪哗地流淌下来,口里叫着张书记张书记,便带着哭音。这时又是轰隆隆一声响,决口再次塌方。张书是先前站立的地方早已不见踪影,众人好生后怕。正是这轰隆一响,方使张书记惊醒过来,他眼瞪着决口,猛然甩开人们的拖拉,喊一声:“快填沙袋呀!”,弯腰抱起一只沙袋就向决口冲去。小姚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喊一声都"跟我来",”哼”的一声就将一只大沙袋抱起来。唐姐直觉喉头哽咽,也拼力去翻动沙袋。

撤下堤坝来,已是第三天的中午。雨过天晴,太阳清亮亮水洗过一般干净。数百人在堤坝上整整守了一天两夜,水库终于安全保住了。只是损失惨重。小青死了,老陈重伤,唐姐是被人从堤坝上抬下来的。她感冒后淋雨,高烧昏迷,被送进医院。

这个夏天过去,张书记明显老了十岁。原先还不见灰色的头发,忽然间就涂满了霜雪。精气神都不如先前。依然每天读报,讲起话来却迟钝了许多,常常发生张冠李戴的错误。老陈还在医院,小姚暂时接替他的工作。张书记常常把小姚喊在跟前,无缘无故却又无话可说。有时和小姚在一起,张书记会忽然叹气,说,绝了种呀,小姚!小姚嘴里说着劝慰的话,眼睛里却常流露出怜悯来。张书记却浑然不觉,只是叹气,发呆,说,绝了种呀,小姚!

老陈住进医院就再没能出来。他在昏迷了许多天后,醒过来成了痴呆人。坐不起,站不住,只能软沓沓靠在轮椅里。眼睛歇了,嘴巴歪着,不断头地往出溢流涎水。偶尔会张开嘴巴”啊呵”喊一声,没有人能听懂他喊的是什么。医生说是头部小脑受伤出血引起的后遗症,已不能恢复。张书记带着乡干们去看望他,老陈痴呆的眼神毫无反应。嘴巴里流出的涎水湿了胸前一大片衣襟。张书记拉住老陈的手,口里叫着老陈呀,老陈呀,脸上便有两行老泪淌下。张书记对老陈说,老陈你放心,只要“农转非”指标下来,我一定给你老婆“农转非”。你放心呀,老陈!话刚落音,老陈喉咙便猛然“啊呵”一声,眼珠似有活光闪了一闪。张书记惊喜不已,再瞧时,却仍如先前般痴呆。将手指放到眼前晃动,也无丝毫反应。便不由悲伤难禁,鼻子酸酸的落下泪来。临走,给老陈留下许多营养补品,刚要出门,老陈喉咙里又猛然“啊呵”一声叫,把满屋子人吓了一大跳。

不久,县里召开防汛抗洪表彰大会。洪山乡是县里点名指定的“先进典型”,要乡里准备好典型材料大会发言。张书记却连会议都没有兴趣参加,让小姚去代表。小姚领回来一面绣着“抗洪救灾先进单位”的锦旗,张书记看着那几个字许久,便卷起来塞到墙旮旯里去。小姚见了,重新捡出来挂起,说,这是小青和老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应该珍惜它才是。张书记便阴了脸,说,小青和老陈的两条性命就值这个东西?小姚噎住,答不上话来。

唐姐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这期间,小姚回了趟县城,父亲逼着他去和副书记的女儿会了面。不久,便订了婚。唐姐出院后知道了这个事,心里也没有多少难过,只是又如先前那样,每天钻在话务室里不出来。

传言中的“农转非”指标一直没有下来,大院里也没人再来找张书记。张书记心里总觉得很不安宁,总觉得似有许多对不住的人。又过几天,县里下来了红头文件,公布了新一届县级领导班子,却没有张书记。张书记原职不动,继续任命洪山乡党委书记。张书记看着那份文件许久,随手丢进纸篓里。

小姚接到调令,调到县委办当秘书。小姚拿着调令,心里乱纷纷的,在大院里走了许久,便走进了话务室。

唐姐没有洗头,也没有织毛线。正一人坐着发呆。见小姚进来,也不动。小姚说,唐姐我来给你道个别,明天我就要回县城了。唐姐毫无表情,仍在发呆。小姚说,以后到县城来,不要忘了来看看我。唐姐看着小姚,不说话,过一会儿,突然说,小姚我也给你道个别!小姚看着唐姐,不懂她的话。唐姐说,我明天就回村里去了。小姚很诧异,说,回村做什么?唐姐说,我已决定辞职,离开这里了。小姚一时愣住,随后显出着急的样子,说,唐姐你千万别意气用事,回村去你一辈子的前途就完了。你已经熬了这么多年……唐姐低垂了眼睑,说,我熬够了,也厌倦了。长长的睫毛上便挂了晶莹的泪珠。又抬头一笑,做一副失去重负的轻松,说,世上活人的路子很多,我会活得很好的。小姚便不认识似的看着唐姐。过一会儿,小姚问唐姐,有没有给张书记说过辞职的事,唐姐说还没有。小姚就说,那咱们一块去和张书记道个别吧。二人就一同去了张书记的办公室。走着,小姚就说,张书记好可怜。唐姐也说,好可怜的。小姚又说,其实张书记也是个好人,唐姐便没有说话。

张书记也没有读报纸,只坐在桌前发呆。唐姐和小姚说明来意,张书记早知道小姚调走的事,却对唐姐的辞职感到意外。看着唐姐,心想必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心头便生出许多愧疚,当着小姚的面说,小唐,你还在恨我?你真的把我这书记看得很坏?唐姐便也看着张书记,不说话,目光却显得极为复杂。张书记低下头,面颊显出痛苦的抽搐。尔后抬头,极为真诚地看着唐姐,说,小唐你若能信得过我,就再等一段时间。等真有了指标,我豁出去这个书记不干,也要把你和老陈家属的户口转出来!唐姐摇摇头.有些感动地说:谢谢你张书记,我一切都不需要了,我只想回家。张书记便闭了眼不再说话。沉默一阵,凄然说,既然留不住你们,我就给你们饯行吧。

三人来到醉仙楼,张书记要了满满一桌菜,先给小姚倒杯酒,说,小姚你在乡里呆的时间不长,对我或许还不真正了解,不管我这书记当得是好是坏,喝了这杯酒,咱们今后就是朋友了。小姚举起杯,真诚地说,我只当了半年多的乡干,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这一把子乡干朋友。洪山乡的这段生活在我心里永远不会忘记。张书记脸上便显出感动,说谢谢小姚兄弟!又给唐姐倒一杯酒,说,小唐我有很多对不住你的事,我无法祈求你的原凉。只请你喝了这杯酒,我就很感谢了!唐姐接了酒杯,仍是目光极复杂地看着张书记,说,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你多保重呀!三人一同喝了。唐姐便觉有火辣辣的滋味窜上心头,再几杯下去,已不胜酒力。回想十七岁来乡里二十八岁却又返回去,十年来的苦苦辣辣,心头酸楚,眼泪便哗哗地淌流下来。一时不能自禁,趴在桌上大放悲声。张书记闷头喝酒,数杯下肚,眼睛也已红了,见唐姐放开悲声,忽然也触动心事,也趴在桌子又哭又骂。哭自己命苦,哭自己断子绝孙,哭自己这时运不济的乡干生涯,又骂自己是畜牲,是混帐,骂自己活该绝种,活该断子绝孙断香火。小姚呆愣在一边,看着张书记和唐姐二人醉闹,心里就觉得沉甸甸的难受,长长叹出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小姚坐车回县城,唐姐带着行李回村里。张书记没有来送行,也没有其他人送行。大院里的人们还在睡觉。临别前,小姚握住唐姐的手,说,唐姐,你要保重!唐姐灿然一笑,笑得十分轻松。说,我会活得更好的。小姚车子开走的时候,看见唐姐仍站在那里,拎着个小小的行李卷,孤零零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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