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刘玉栋丨小说/槐花泪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刘玉栋：1955年生，山西省绛县人，曾任县县司法局局长，新闻记者职称，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绛县作协副主席。发表多篇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著有《古绛春秋》、《晋文公》、《探花府》等长篇小说。
槐花泪 刘玉栋
乔槐花仰起头，举起顶端绑着麦镰的长杆，对准开满槐花的细枝，使劲往下一砍，那细枝便“咔嚓”一声离开母体，恋恋不舍地飘落地上，不大会，地上便铺满雪白。她把长杆倚在院墙上，从屋里取来一个白色塑料袋，蹴在地上，拣起槐枝往塑料袋里捋槐花，脸上写满幸福。昨日，儿子王鸿志给她捎话，要接她到县城过七十大寿。她想带些槐花，让儿子尝个稀罕。
“姑，我哥让我接您来了。”院门一响，走进一个年轻人，此人叫张向群，在县环保局当办公室主任，是乔槐花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儿。乔槐花把装满槐花的塑料袋系好，站起来拍了拍沾满槐花的裤腿说：“你稍等一下，我回屋拾掇拾掇。”不大会，乔槐花从屋里出来，上穿老式斜口月白色上衣，下穿灰裤，花白的齐耳短发梳得油光，嘴角一上挑，皱脸盛开着菊花，与刚才判若两人。张向群禁不住夸赞：“姑，您这一打扮，真是精干，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乔槐花冲张向群一笑 “这回去城里过寿，总要为你哥装些脸面吧。”
轿车驶进县城，沿着新开的街道往前走。乔槐花瞅瞅了外面，觉得不对，问：“向群，走错了吧，你哥在城北住，你咋一直往东开？”张向群笑答：“姑，错不了，我哥已搬到城东的龙腾小区。”说话间，车开进小区，在一幢两层小楼前停下。张向群下车打开后排门对乔槐花说：“姑，到了。”
乔槐花拿起装槐花的塑料袋，下车跟随张向群跨进院门，瞪大眼睛一看，前面垒着几层光溜溜的石头圪台，圪台上面是竖着一个高大的门庭，两旁支着廊柱。院子两侧长着翠绿的竹子。张向群扶着乔槐花登上圪台进门坐在客厅中间的沙发上，朝跪着擦地板的小保姆一挥手：“小郑，老寿星来了，快叫你阿姨去！”女保姆应了一声，快步上楼叫人去了。
乔槐花四下环顾，客厅地上铺着猩红色的木地板，墙壁上贴着印着花的壁纸，屋顶吊着亮灿灿的水晶灯，正中墙上装着一幅山水画，侧面蹲着一个长方形的大鱼缸，几只金鱼悠然地飘游，左手是直往二楼的楼梯。她长这么大，只在电视上见过如此气派的客厅。儿子大学毕业工作成家后，苦苦攒了十几年，加上自家喂猪积攒的一万多块钱，又借了别人一些钱，才在城西买下二分地的旧宅院，盖起三间平房，为啥当上局长才几个月，就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乔槐花正纳闷着，儿媳李翠梅从楼上下来，走到乔槐花面前，不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妈，您来了？”乔槐花和李翠梅虽然做了二十多年婆媳，除逢年过节回家能见上一面，真正在一起缠磨的日子有限，心里很生分。李翠梅往地板上一瞅，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指着地板上沾着泥土的鞋印责问保姆：“小郑，没长眼睛，地板上脏成这样？”保姆小郑慌得应了一声，赶紧拿起一条毛巾，跪在地上擦起来。乔槐花见自己把地板踩脏了，赶紧向儿媳解释：“这不怨人家，是我带进来的。”说着把怀里的塑料袋里递给儿媳：“翠梅，我来时捋了些槐花，你把它拌上面蒸一下，你和鸿志好尝这稀罕。”
李翠梅转手把塑料袋扔到沙发上：“现在变着花样吃，谁还稀罕这个。”又吩咐小保姆：“小郑，一会把塑料袋收拾出去。”乔槐花像被人扇了一耳刮，脸朴红朴红的，自家辛辛苦苦捋了大半晌，却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为了摆脱尴尬，解开刚才心里的疑团，又问：“翠梅，你和鸿志咋能攒下这么多钱，买来这么大这么好的房子？”李翠梅顺口说道：“妈，这房子是一个副县长的，人家调到外县，要卖这房。我和鸿志想，永年明年大学毕业，出不了几年就要娶媳妇，以前盖的房子太小，住不下，就把这房子置下了，置房子的钱不够，就跟朋友们借了十几万块钱，日后慢慢还给人家。”说完给小保姆丢下一句话：“小郑，把电视打开，让老太太看一会，我上楼去了。”
亲孙孙命根根。孙子永年是乔槐花的心头肉，为不影响儿子儿媳上班，永年刚满周岁，她便把他抱回村里，一直养到七岁才送回县城上学。一听儿媳说是为永年娶亲借钱买的房子，这才放下悬着的心。
乔槐花看了一会电视，觉得内急，走出客厅，朝院内瞅了瞅，没见有茅房，只得踅回客厅。小郑见她窘迫的样子，猜出几分，问：“奶奶，您老想解手吧。”乔槐花回说：“我到院里转了半天，咋瞅不见茅房呢？”小郑笑着解释：“奶奶，卫生间在这儿呢。”说着把乔槐花领到一个屋子前，推开门，让乔槐花进去。乔槐花看见地面和墙上贴着白白瓷砖，屋中间蹲着一个白白的东西，却不见茅池。只得走出来问小郑：“闺女，里面咋没有茅池呢？”小郑笑着问：“奶奶，您是头回来叔叔家吧。”把乔槐花领进卫生间，掀开蹲在中间的马桶说：“这就是茅池，您老就蹲在上面解手吧。”
小郑出去后，乔槐花躬下腰，仔细观看，马桶四壁又光又白，里面的水比村旁河边泉子里的水还要清。她解开裤腰，蹲在上面，努了好一会，就是努不出来，只得系上裤腰，走了出来，见小郑正在厨房里炒菜，不好意思再打扰人家，慌里慌张地走出客厅，奔下台阶，钻里院子左面的竹子后面解了手。乔槐花虽然解决了内急，却像干下什么亏心事，蹑手蹑脚地返回客厅，坐下沙发上看起电视，心里愧愧的。
晌午饭口，乔槐花问翠梅：“鸿志咋没回来？”翠梅答：“和朋友在外面吃饭去了。”饭后，翠梅让婆婆到二楼歇息，乔槐花回说：“等鸿志回来。”儿子鸿志是她的全部念想，自从两个多月前鸿志从市里开会顺路回村看她，一直未见过儿子的面。翠梅没说什么，上了二楼。乔槐花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下午电视，也没等着儿子回来。
吃罢晚饭，乔槐花仍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等儿子。看了两集电视剧，仍不见儿子的影子。翠梅从楼上下来解手，见婆婆在沙发上打盹，便叫小保姆扶她到二楼的一个房间休息。临睡时，她想方便一下，却不好意思出口。坐在床边，支起耳朵，听见翠梅回到卧室，才掂起脚跟，轻轻地走下楼，钻到院内竹子后面解了手，然后悄悄地上楼回到房间里。
乔槐花这辈子都在硬梆梆的土炕上过夜，睡到软乎乎的床上，就像蜷在棉花里，没过一会就觉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翻过来折过去就是睡不着。只得坐起来拉亮电灯，对着窗帘上的亮光发一会呆。再躺下还是无法入睡，折腾了好几回，终于迷糊迷糊地进入梦乡。一会儿梦见孙子永年和穿着大红衣裳的孙媳妇给她磕过头，又敬上一杯茶，她美美地呷一口，连骨头缝里都是香香的。一会儿梦见丈夫从长满萋草的坟头里走出来，和她一起在院子里捋槐花。一会儿又梦见坐在儿子鸿志车里，突然车翻入沟里，见鸿志满脸是血，吓得爬上鸿志身上大声哭喊着。
“妈，妈——”乔槐花惊醒，一睁眼见儿子鸿志真真切切地站在跟前问：“妈，您咋一声接着一声地叫唤我？”乔槐花喘了几口粗气，压住咚咚直跳的心，心有余悸地说：“没啥，刚才做了个不好的梦，梦见你开车掉进沟里，受了伤。”鸿志笑说：“妈，梦都是反的，说明您儿子我往后定会鸿运高照。”
乔槐花穿好衣裳，走到楼下，借口出去活络活络筋骨到院子竹子后面撒了尿。
吃完早餐，李翠梅领着婆婆乔槐花上楼，拿出崭新的紫红衣裳说：“妈，这是专门给您准备的，你把它穿上，一会鸿志的朋友们来给您祝寿。”
过了一个多时辰，张向群推门进来，把乔槐花扶到楼下寿堂左侧的圈椅上。乔槐花举目观看：客厅东面竖起一扇寿屏，上面挂着寿字中堂，下面摆着八仙桌，上面满一些上面插花各式塑料鲜花的寿桃。寿桌前铺着红红的地毯，两侧摆满了寿糕和花篮，周围站满了人。乔槐花哪里见过这排场，低声问站在一旁的张向群：“向群，这些人和咱家皮不亲肉不连的，咋都来为我祝寿？”张向群笑着解释：“姑，他们都是县上厂里的老板，我哥的朋友。”
祝寿开始。随着身穿红色衣服的司仪的唱礼声，先是王鸿志夫妇到寿桌前为母亲叩头行礼。接着，司仪每叫一个名字，便有一个人应声到寿桌前向寿桌上摆放一个红纸包着的寿礼，然后为老寿星叩头行礼。站前寿桌一旁的张向群当即取走寿礼红包，塞入一个手提皮包里。
礼毕，张向群走到寿桌前高声宣布：“各位老总，王局长特意在鸿宾楼设宴招待大家，请十二点准时光临。”
乔槐花从小喜欢剪窗花，捏花馍，对精致的生日蛋糕、花篮很感兴趣。众人走后，她走到琳琅满目的寿礼面前，一个个仔细观看。看完后，四下一瞅，不见了鸿志和翠梅，便上楼去找。走到他俩的卧室前，见门开着，乔槐花往里一瞅：鸿志和翠梅坐在床前，从手提皮包里取出红纸包，从里面抽出一沓沓百元大票和金灿灿的戒指、手镯等物品，往身边堆放。
乔槐花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家里看到的副省长贪污受贿被判处死缓的电视，直觉得有一股血涌上脑门，冲到床前，指着床上钱堆和戒指、手镯等物品质问：“鸿志，你咋敢收人家这么多钱？”王鸿志先是一怔，然后站起来解释：“妈，您过寿朋友来送寿礼，人家老人过寿，我也要给人家送寿礼，都是礼尚往来，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乔槐花又追问：“以前我过寿，从未见过你朋友送寿礼，你刚当上环保局长，就有人送有这么重的礼？”王鸿志一脸无辜地答：“妈，这寿礼是人家主动送上门的，我咋好意思回绝人家？”
翠梅见没好气地亮出底牌：“妈，如今干啥都要拿钱铺路，鸿志为当这个环保局长，给县上的头头脑脑们送了好几十万的礼，这些钱都是从银行贷下的，不借您过寿这个机会往回收些，猴年马月才能把贷款还清？”
“你——”乔槐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王鸿志赶紧站起说：“妈，现在的风气就这样，您别老抱着老脑筋不放，我该干啥，心里有数，您就放心吧，别管那么多。”说着把乔槐花推出房外，送到旁边的卧室里说：“您昨晚没有睡好，先好好歇会吧。”
乔槐花呆呆地坐在床边，心里翻腾起来：丈夫出事时，她只有二十来岁，好心人多次劝她改嫁，她都不为所动，铁了心要守着鸿志过活。并经常嘱咐鸿志，做人要干净，别人的光一点都不能沾。一次，看见鸿志嘴里嚼着一个糖蛋，以为是偷钱买的，便狠狠扇了他两个耳光，追问糖蛋是从哪里来的？鸿志哭着告诉她是晚上给邻居家捋苇杆皮挣下的。她又把鸿志拉到邻居家证实说的是真话，这才罢休。不容易熬得鸿志上了大学，吃上公家饭，却变成这个样子。难道自家真是老脑筋了？
乔槐花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儿大不由娘，眼不见心净，走，回家去！”于是，她换上来时穿的衣裳，出门后想告诉儿子儿媳一声，喊了几声，没人应声。心想，可能儿子儿媳都去饭店陪客去了，便独自走出院门，来到汽车站，坐上公交车回到镇上，走着回村。
天阴得很重，浓浓的乌云在头顶翻滚，眼看就要下雨了。
乔槐花快步赶回村里，瞅见座落在巷口印满沧桑岁月的古戏台，触景生情，不由打了一个冷颤，顿时觉得有把利刀剌进胸膛，鲜红鲜红的血汩汩地涌了出来：64年春上，刚念书的儿子鸿志得了急性脑膜炎，夫妻俩慌忙把儿子背到县医院。大夫一看，需要住院。情急之下，在生产队当会计的丈夫跟队长打了个招呼，借支了三十块钱给儿子治病，言明年底分红时还上。没过几个月，村里来了“四清”工作队，一查账少了三十块钱。丈夫如实相告是自己借支为儿子看病了，生产队长也当场作证有这回事。但工作队认定挪用超过三个月就是贪污，硬给丈夫扣上贪污分子的帽子，押到公社住了一个多月的学习班，回来后又多次被拖到古戏台上批斗了几回。一向刚正的丈夫觉得再也没脸见人，半夜里光着脚丫跑到南坡，吊死在祖坟的洋槐树上。
乔槐花心想：“当年，丈夫只暂借了生产队三十块钱，就被扣上贪污分子的帽子，活生生被逼上绝路。而今，儿子鸿志借自家过寿之机，收下别人那么多钱。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到时候，就会让人家牵着鼻走，少不了干些贪赃枉法的勾当，犯下比他爹不知要严重多少倍的罪。如今，电视上经常喊叫反腐败，连副省长这么大的官都被判了死缓，鸿志会有什么好结果？”
乔槐花不敢再往下想，顿时觉得头顶上的乌云，旁边高耸的戏台，脚下平坦的地面旋转起来。她闭上眼睛，忍了一会，才站稳脚跟。恍恍惚惚地走过家门，走到村外南坡上的祖坟里，腿一软，瘫坐在丈夫的坟头前，眼睛里喷涌着悔恨的泪，喃喃诉说：“他爹，你走时，我应承过你把鸿志拉扯长人，让他走正路，成大事，为咱俩长脸。可他却鬼迷心窍，偏偏往邪路走，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总有一天会出事，到时候我咋有脸活在这个世上？你等着，我来了。”说完，从腰里解下裤带，搭在坟旁的洋槐树上……
沉闷的雷声轰隆隆地滚过，震得大地微微颤动。雨点从天上倾注而下，打在洋槐树上，沙沙呜咽。洁白的槐花仿佛不忍看见这悲惨的一幕，纷纷飘垂而下，亲吻着萋草青青的坟头，亲吻着静静地躺在地上的乔槐花……
（责任编辑：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