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小说推荐」张西阳|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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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
一
雷雨交加,阴云低沉。医院门诊大厅的玻璃窗下站满了人。大家或神情麻木盯着窗外的雨,或一脸疲惫想着心事。
大厅异常安静,还是田盼好,什么也听不到。她坐在窗户角的墙根儿,一脸悲凉,头无力地靠在墙上,双目绝望,盯着挂号窗口上方,电子版循环出无穷无尽的字幕,她把上面卖药的广告,全看成两个字:癌症。
从中午快下班时,大夫给了田盼好确定诊断结论:你得的是乳腺癌,已非常严重了。一刻也别再耽误,先准备十万块钱,住院手术。大夫说完,看着她的额头顿时沁出一层细汗。又问:你家属呢,这么严重的病怎么让你自己来了?田盼好嘴唇颤抖,语出艰难,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大夫。”转身走出诊室。
田盼好如何挤进电梯,如何走到门诊大厅,坐在窗角下,她必须先找个地方快点儿坐下来,怕自己支撑不住倒下去。外面下着大雨,窗前站了这么多人,她全然不觉。脑子里出现最多的是大夫那几句话,每句如尖刀戳在她的心窝。田盼好目光呆滞盯着电子版的字幕在想:我这四十五年的人生就算走到头了吗?即便是日子再艰难,也不想死呀,何况还有二十五万的高利贷没有还呢。再贷十万,能换回这条命吗?
唉!一声从田盼好胸腔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叹,在大厅的四壁碰撞,足以让周围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她。
田盼好,没动地方,一个姿势,双手抱膝,仰头靠墙坐了几个小时。时间,此刻在她的生命里终止了。不再去想,得赶紧回家,地里的活等着呢,果树该喷药了。棉花该剥最后一茬芽子了。玉米地里的草太多了。平日里忙得恨不能将自己分成几段的田盼好,这几个小时将那个乱糟糟的家扔在一边,脑子里只反复盘旋着:这世界和我没有关系了。这热闹喧嚣的人世少了我,什么也不少。我就要和眼前这一切告别了。眼前艰难的日子,眼前这座我第一次来的大城市,她繁华得让人头晕目眩,来不及看清她的模样了。还有我那片打磨了几十年的土地,和在土地里常常能看到的他。
之前,田盼好从不让自己放开了去想不能想的人和事。这会儿,她再也不克制了,任思绪奔跑。离开大夫的诊室到现在,她脑子里出现最多的一个人,是她平日里不让自己去想的那个人,是她很刻意回避了十多年的那个人,也是她深感自己愧于他的那个人。如果有他的联系方式,田盼好此刻不再强迫自己了。可能会有勇气给他打个电话,给他说一声对不起,还可能会在他的面前哭一场,向他说出藏在心里已久的话。
从昨日离开家到现在,没人和田盼好联系过。平日里她从不在意谁是否和她联系。在外地打工的丈夫,更是不指望了。有他没他一个样。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有他们的日子过。一个妹妹忙着自己的工作。这会儿她拿起儿子退下来的旧手机,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人能使她想打个电话,倾诉这绝望的心情。人如果在不知不觉中死去,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人必定终有一死。唯有这判了死期,却不知在哪一会儿就得离开,等待着死,最折磨人。此刻,田盼好正受着这种煎熬,她断定自己没有多久的活头了,从大夫的语气里,眼神里,她接受到的全是绝望。
电梯里涌出一群人,其中一对时尚男女,那穿着打扮,田盼好只在电视里见过。只因他们边走边吵架,声音很大,田盼好将目光落在女人身上,一直追随着人家的脚步到大门口:看看人家这身舒适的衣裙,尤其是那双走起路来轻软的米黄色皮鞋,真让人羡慕。田盼好把目光从那女人凌乱的脚步上,移到自己这双只有十五块钱的网状球鞋上,就这双鞋也穿两年了。还有自己这身行头,从上到下不足五十块钱。之前,她从不和人们攀比,觉得攀比是最折磨人的事情,她只认自己的命。尽管田盼好嫁给孙老大的那一年,村里一位会相面的先生给她的公公说,他们娶了一个命贵的儿媳妇,日后会有厚福,孙家也会跟着她享福。可田盼好这几十年吃的苦,受的罪,常常想起那位相面先生的胡扯,要真命贵,应该先是自己过得好啊。
当一个人觉得自己将要与世界永别的时候,首先产生的念想,可能是这个世界亏待了他多少?多少心愿未了?因这不公平的人生,会有诸多的遗憾。而田盼好此刻只想着她愧对一个男人,她觉得自己没有机会去还这个男人的情了,恨不得把脑袋撞开,不停地追问自己,为何要在快死的时候才有这种想法?为什么?
已是夜里十点多了,呼啸前行的高铁上,田盼好平静了许多。在饮水处接了一杯开水,拿出自己带的烙饼,一股馊了的味道,传到邻座一对恋人的鼻子里。女孩夸张地翘着兰花指捏住鼻子,一脸厌恶看着田盼好手里的饼子。盼好赶紧掐了一口放在嘴里,把嘴唇抿得紧紧的生怕这味道再传出去。剩余的塞进塑料袋里,扎紧了袋口,重新放回包里。邻座的小桌上,摆着多种零食。女孩每拆完一袋先往自己嘴里投放一颗,再往男孩嘴里投,投不准时会掉在脚下,能听得膨化食品踩碎的声音。田盼好紧蹙眉头将脸转向窗外,望着茫茫黑夜,偶有点点灯光被极速抛向远方,她追逐着那点光亮,想象:那光点下一定是个村庄,就像我的村子,每到夜晚只有一两盏路灯亮着,十分宁静。近几年越来越宁静。夜里常有睡不着的时候,会站在自家的门口向巷子远处望去,常常是空旷的,有那么几次路灯下的石头上会蹲着一个壮年男人,在暗处看男人抽烟,会看着他将那根烟抽完,再续上,续上,再抽完。然后起身甩着蹲麻了的腿,向家走去。直望着他走到家门口,接着听到那两扇铁门开关时碰撞的声音,哐当,在宁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而后,自己才敢轻轻地关上自家的木门,生怕关出一点声音传到墙那边,绝对不敢让隔墙的男人觉察到,自己也深更半夜了不睡觉,而且还站在黑暗处看着他。
十多年了,田盼好表面上宁静安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种地,挣钱、还账,再无它求的样子。村里人都说她是能下苦,会过日子,是村里独一无二,老实本分的好女人。可田盼好心里的煎熬谁又能知道,她不能向任何人倾诉这份煎熬,她在维护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名声中承受着这份煎熬。这煎熬,来自于隔墙那边叫梁宽的男人,一个单身男人,偷偷帮她干了十多年农活的男人。嗯,是偷着的,村里没有任何人知道。梁宽做的隐蔽,干净、彻底,不会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给隔壁守空房的女人干地里的活。而且一干就是十几年。一个偷字开始,就把十多年的辛劳隐藏了,甚至抵消了,也把整个很神圣的过程弄变味儿了。也正为此,田盼好没胆量去正视,没胆量去面对。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最初的正常演变成不正常,还是一开始就不正常,一直到此刻,她承受着巨大的良心谴责。这种谴责是确诊自己得了绝症开始。起初,田盼好不知道这男人为何要这样,月光下给地理除草,在人们都吃午饭,歇着的时候,顶着太阳帮她往树上喷药。最初,田盼好认为,他这样做是没安好心,所以她不屑一顾,保持着冷漠的态度,一丁点不去反应,心想:时间一长,你自然就不干了。我也犯不着和你说什么。可十几年过来,这个梁宽并没有田盼好想的居心不良,也没有奢望她的感恩。在梁宽心里这份付出是他心甘情愿,不求任何回报。是自觉自愿的行为,是超脱男女之间那种更神圣的情愫。可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也许这种情愿已没有为何。就这么做了。只是做的不光明正大,不能让左邻右舍发现,在人们都歇息的时候,在有月亮的夜晚,只要他看到盼好地里有活,就想尽办法去干便是。悄无声息。
梁宽是梁家的养子。他的出生地据说是河北唐山的。他的养父母早年从河南逃荒到孙家庄。一直没有儿女。1976年的8月,唐山大地震后不久,老梁两口子出门了,一走便是一个多月。只听邻居们说,梁家在唐山有亲戚遇难了。他夫妇前去看望。一个多月后,老梁夫妇领回了一个两岁多的男娃,便是现在的梁宽。梁宽十三岁那年,养父病故。十七岁的时候养母又病故。撇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好歹读完了高中。从此便自己种地养活自己。梁宽性格孤僻,在孙家庄没有亲戚,也不与左邻右舍来往。除了种地,阴天下雨便躺在炕上看书。村里也有热心人给他说媳妇,不是人家嫌他穷,就是他嫌人家不合意,一来二去,是耽误到现在还没找下个女人,还是他心里早已容不下别的女人。梁宽对墙隔壁的田盼好产生的好感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
田盼好刚嫁给孙老大的那年,还是一个刚二十岁年华正好的美女子。孙老大的父亲是村主任,田盼好借此进了孙家庄当了小学老师。她每天去学校的途中要经过梁宽家的门口,田盼好独特的气质,沉稳的性格,每日看到她时腋下总夹着一本书,走在农村的街头小巷,在梁宽看来就是一道无比美丽的风景。田盼好娇好的容貌,苗条的身姿,牢牢印在梁宽的脑海。他把田盼好与自己读过书中所有描写的美女放在一起对比,似乎也没有他实实在在看到的田盼好靓丽。起初他是无意识碰见她,之后他每天掐算着时间站在门口等待着盼好的出现。两年后,田盼好的公公不当村干部了,田盼好也跟着退出了小学老师的职务。不去学校之后,田盼好极少出门,梁宽虽然和她住着一墙之隔,却很难看到她。再后来孙家的兄弟分了家,孙老大和田盼好分得他们应得的土地,正好与梁宽的地挨着。盼好从此早出晚归泡在地里,梁宽心里的幸福却与日俱增,天天在干活时,直起腰抬起头就能看到盼好的身影,他有出不完的力气。刚开始,田盼好与丈夫一起下地,当她的两个孩子都出生后,就不见孙老大了。只有田盼好一个人常年在地里天长日久地辛劳,梁宽也天长日久望着她辛劳。从何时萌生偷偷帮着她减轻辛劳的,他们谁也记不清年月。
日子长了,这对人到中年的男女各自在心里不自觉筑起了一堵墙。田盼好,一是害怕梁宽帮她的事情传出去会造成怎样的舆论。二是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再想这些事情了。犯不着为不能做的事情毁了自己的名声。可后来理性控制她的就不是能与不能和该与不该,而是很刻意地回避和害怕,这种回避和害怕慢慢又成了说不清道不白的障碍,还是这种障碍其实就是他们各自内心强烈的渴望?这渴望被障碍层层包裹着,撕不开,扯不去,牢牢驻扎在他们各自的心里,那么强有力地牵扯着一个男人的执着和一个女人的坚守。田盼好明白自己越来越害怕,表示着什么,她越是清楚这一点,还越坚守自己的最初:不能去理他,让自己和他心里那根敏感的神经在无声中自然干枯死亡。绝不能去触碰。她告诉自己,走碰头都不能去看他一眼,更不能和他搭上话,如果和这个男人一旦搭上话,管不住自己,那后果不堪设想。会涌来怎样的闲言碎语,田盼好十分清楚。就像她在人群里听着人们在议论别的女人一样,那么不堪入耳,什么难听说什么:卖X的女人,骚货,勾引男人……什么脏说什么。偷情是两个人的事,可往往是女人承受着最不堪的谩骂和攻击。甚至还编出了顺口溜;男人在外打工,女人在家成精,只要是人给钱,丑老都不放空。田盼好每次看到自己地里的活被梁宽偷着干完了,就会随时把那些脏话扣在自己的头上,像紧箍咒似的,用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把自己牢牢地箍起来。
田盼好矛盾痛苦,在灵与肉之间撕扯着。而梁宽则想:我不会逾越你的心理防线,你不要觉得我为你所做的事儿是图谋不轨,这样想,便彻底亵渎了我的情感世界,毁了爱情在我心里的神圣,宁可今生就这样遥望,也不会去毁灭。那样的话,你也太小看我梁宽了。时光在他们各自的内心防备、挣扎中一天天的流失。
田盼好深深陷入在难以自拔的愧疚里。这种愧疚,是从今天上午到现在,突然跑出来折磨得她比大夫给出了最后的诊断还痛苦。也许是长期以来这种愧疚一直潜藏在她的灵魂深处,从不挖出来面对,还是因为爱才如此隐藏,她弄不明白了。只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想:如果今夜让我看见他还蹲在路灯下抽烟,我会走上去和你说说话,我会将心里的疑虑问出: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总归要有原因的呀,为什么?我一定要去问问他。一个快死的人了还怕什么名声,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声,把自己捆绑的透不过气,明明知道这个男人暗地里对自己的那份用心,却在装憨卖傻,强迫不去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在离开人世之前,如果连这点事情也弄不明白,那死了也太冤枉太窝囊。
梁宽往日偷偷帮着田盼好做的点点滴滴,全都浮现在她的脑海,她一遍一遍在思维里搜索着,往最远处去搜索,越想越难过。她强迫自己忘掉的事情,今夜全都复活了,而当复活的往事,全变成回忆的时候,她又深深怀疑,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假的?甚至恍惚到她想不起这个男人五官长得什么样,只是粗略知道他个头挺高,黑黑壮壮,肩膀宽宽,走起路来将地踩得咚咚响,在隔墙这面听得清清楚楚。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他的模样,不敢看,不让自己去看。但,从他每次往果树上打完药,在地头放药桶的小房子里,用木棍写下几个字“药已喷过”从他苍劲的字体里,可以断定,他是不一般的男人。
田盼好挖空心思在寻找过往的点点滴滴,一个细节也不放过,她诅咒自己的行为,双手脱腮,脸在一阵一阵地发烫,想着十多年来这种可耻的心理:好像习已惯了将一些活放着,等着梁宽去做。地里的草,明明可以趁着刚下过雨,锄掉,却有意识地先撂着,只要有明晃晃的月亮悬在天空时,第二天地里的草准是神奇般地干干净净了。多么可怕的习惯,多不知廉耻的依赖,每当那时,她只是在心里骂自己,你这是在找死,总有一天这见不得人的事情会暴露。也是每当梁宽偷着给她干完活的那几天,田盼好也会悄悄去看婆婆的脸色,看邻居们的神色,观察人们是否发现这一秘密。
从上午到现在,梁宽无可阻挡地占据了田盼好的整个神经,甚至淹没了今天确诊的癌症给她带来的痛苦。她此刻好想自己是一个没心没肺没有记忆的白痴,该多好。让这强求的隐忍退去,又重现,谁又能知这种积累起来的心魔,会在一日爆发,这种爆发,一旦冲出心的牢笼,会将自己的灵魂与肉体撕裂地血肉模糊。此刻,她根本不想爱情,也许她从来没想过爱情,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太遥远太奢侈。望着被黑笼罩着大地,她只想自己欠了一个男人十几年的人情。
田盼好一个姿势,右手托腮,将额头贴在车窗上,不眨眼地望着窗外的黑,这深不见底的黑,让她更加绝望。让她在想这个男人之际,又想到了坟墓,坟墓也是深不见底的黑,不久,她将会永远沉入黑暗,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再也闻不到人间的烟火味道。一想到此,盼好大口大口喘息着,像是要将不久无法呼吸的空气,全部吞进腹腔里,会下意识去望天空,想立刻看到星星月亮,她经常半夜站在院子看星星,看月亮,在观望它们的同时,会侧耳聆听墙那面的动静。其实很多时候,听墙那边的动静,已成为田盼好精神上的需求,只是她不愿意承认罢了。此刻,她面对着窗外一望无际的黑,坚定地告诉自己:我再也不只是去听,去想,去害怕了,我要和他说话,说很多很多的话,把这十几年该说而没说的话,全说给他,把这十几年对他的愧疚,说出来,再也不怕邻居们说闲话了,我要见他。
六月的农田里,到处弥漫着浓郁的气味儿。刚刚下过一场透雨,青禾植身于土地的生长中,沐浴着阳光的拥抱,散发出泥土与庄稼混合在一起特有的气味儿。庄稼人熟悉土地的味道,像母亲熟悉自己孩子的味道一样。伸展着枝叶的玉米刚刚吐出嫩白的樱子,顶着稀碎的小花,走近它一股甜中带涩直扑鼻息。阵阵风儿刮来,棉花地里淡淡的农药味儿,伴随着地头的青草味儿,能瞬间赶走全身的疲劳。只有这通红的太阳,青绿的庄稼,到处散发着生的气息,才是田盼好紧张疲劳的神经刹那间得以缓解。从人海车潮的大城市突兀站在这幽静温热的农田间,田盼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之前,她从没有觉得自己会如此留恋这片土地。她曾厌弃过自己是个农民,尤其是和挣工资的妹妹相比,她哀叹自己当初的无法选择。命运将她推到了这片土地里,只有认命,只有在土地里刨希望。与土地打交道这么多年,从未嗅到过这土禾混杂的气味会让人刹那间产生全新的感觉。下了公共汽车,进村子这几里路,是田盼好这两日来最轻松的一会儿。走在这田间地头的土路上,她才实实在在感到自己的存在,感到她是属于这片香与臭包裹的土地,感到活着原来这么好。急切想见到梁宽的心情让她等不到进村的小三轮出现,便绕着庄稼地的小路往家走,时不时深吸几口地里特有的氧气,让她顿觉清爽。
这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不宽的土砖门楼,两扇黑漆木门已脱落得斑斑驳驳,三分大的院子,靠北一排低矮的平房,墙面早年刷过的涂料,风吹雨打全裸露出水泥面。平房前沿有一米宽的土砖台,台子上靠东边的墙根儿放着各种农具,铁锹,锄头,铁耙子,全都擦得明光锃亮。两只鸡对脸卧在窗台上,听得大门响动,疲惫地睁开眼睛,耸着脖子上的羽毛,抖动着通红的冠子,望着主人。鸡一定是饿坏了。田盼好没顾上看鸡祈求的眼神,背上的包也没有放下就站在墙根儿,屏气静听隔壁的动静,长久没有声音。这会儿才细想:好像有一阵没有听到隔壁大铁门的声音了?不对,也许是我这段的病给闹的,没有在意去听。她忐忑着进了屋门,放下包,给鸡拌了食,鸡食盆刚着地,另外三只不知从哪个旮旯里乍着翅膀奔跑过来。望一眼它们狼吞虎咽,她转身出了大门。站在巷子口,前后看了看,巷道里没有人,没有人也得绕到房后走。
盼好家的南墙,正对着婆婆家的北屋,梁宽家的南墙正对着婆婆的隔壁山花家的北屋。这四家的北屋南墙中间没有通道,去梁宽家,走正路须经过婆婆的门口和邻居山花家的门口。婆婆和这个山花,是盼好最害怕的两个人,这两个人也是这条巷子里最会滋生是非的主,田盼好宁可从豁了口子的墙上跳过去,绕远路,从房后走,避开婆婆和山花的家门。
田盼好表面上装作无所事事,从房后的墙根东一颗西一颗寻找蒲公英,手里已捏了两三颗,四下望着向前走,很像是在寻找这种野菜。墙根儿底,屋檐下的砖缝里,是有人能吃的野菜,一般没人在这些地方挖它,嫌它不干净,总会有猫狗在这些地方拉屎尿尿。而这时,这些开着小黄花的蒲公英,掩护了田盼好翻江倒海般的紧张。这是从心里有了这个男人以来,第一次准备去他家里,去见他。那种慌乱,能听到自己怦怦跳的心脏,不时用手去捂住心口,生怕它会跳出来。走走停停,绕房后也就一百多米的路,她像爬一百条大坡那样费力那样难挨。这是要去见自己在心里回避了十多年,却又放不下的男人。像揣着十八只吊桶的心,让她血流加速,手脚冒汗,将自己这一路想好见到他要说的话忘得干干净净。就这么一步一停地挪到了梁宽家的门口,迅速抬目望去,却看到一把锁挂在大铁门上,她一下子又轻松了许多。看看天,心想:这会儿可能还在地里干活,便又从原路返回。还好,这艰难的一来回没碰到一个人。到家后,却无心做任何事情,胡乱给自己弄了一口吃的,一直支愣着耳朵在听,眼看过中午吃饭了,墙那面还是没有动静。
此刻,很难用语言形容田盼好的心情,坐卧不宁,屋里屋外不停地走动,多少年都过来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今日要这么迫切地想见到他,这种迫切,将她在省城医院的墙根下及高铁上,有条有理想着见到梁宽后的种种场景,全变成此刻的慌乱和此刻的急切。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预感,好像她再也见不到这个男人似的。越这样想,越想听到那扇大门的响动,可它就是不响,死一般地宁静。情急之下,田盼好竟然想到了梯子,她搬过门洞里的梯子,搭在梁宽与自己家一墙之隔的墙头上,当她爬到抬头就能看见梁宽的院子时,突然觉得心跳加快,接着是头晕目眩,站在梯子上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像踩在云上,不知哪一脚下去就会踏空:我突兀这个样子出现,让他看到,可能会把我俩都吓得半死。不行,这样太唐突了。她又往后退了一步,可迫切想见到他的心情在燃烧,在沸腾,波涛汹涌般地推动着她:即便看不到他人,看看他住的院子也行呀。想到这里又往上爬了一个格,一抬头就能看到整个院子时,她又退了回来,紧张,难耐的紧张,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万一真是我一抬头看到他,那可咋办?那种难堪和不知所措,该如何是好?田盼好趴在梯子上,不想下也不敢上,心狂跳的声音,让她觉得这世上最大的声音,就是心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活到这把年纪了,还会如此激动,还会如此幼稚可笑,还会如此不着调地爬梯子。趴在梯子上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最后,咬了咬牙,横下心告诉自己,管不了那么多了,一个快死的人了,连这点胆量也没有,还敢面对死吗?她猛地向上跨一步,狠狠将头抬起——没有出现她想象的场面,眼前只是一方空落的院子,她反倒心里平静了一些。目光扫视着整个院落,连东南角的茅房也没有放过,靠南面的一块小菜地,种着茄子,辣椒,还有韭菜,长势还好,只是菜地里夹杂着的草好像比菜还旺盛。还有一大间西房,房顶上有烟囱,说明这里是做饭的地方,可为啥把锁链搭上?锁扣的中间还插着一根木棍。她迅速将目光移向正屋的门,也是挂着锁。哦,他不在家。盼好长长吐了一口气,将这一排平房整个收集眼底,从外观看,和自己家的平房没啥两样,应该都是八十年代初期盖的,中间一个门,两边窗户,门和窗都是木质的,门窗边的油漆已掉得斑斑驳驳,看不清原来的颜色。这个孤零零的院子,像他这个孤零零的人一样,除了南墙根儿那方菜地冒出一点儿青绿外,再看不出一点烟火人家的生机了。田盼好顿时心生无限惆怅,顿时又增添一份心疼,一种女人对男人那种很特别的心疼,双目含满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又看了一眼整个院子缓缓走下梯子。
此时的田盼好像被抽去筋骨的一滩烂泥,倒在炕上,再也起不来了。失落的心情加上深度的紧张和疲劳,将她暂时拖进深沉的梦中。
六月的太阳把庄稼烤得拔节生长,杂草也不含糊,抢着阳光雨水在沃土里撒欢儿,将不宽的土路淹没在草丛里,远远看去,路,像一条绿色的草带,其中缠绕着粉色紫色的喇叭花,尽管是火热的夏天,一阵小风刮来,野草野花伴随着各种庄稼,散发出来的生气,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能感觉到每个毛孔都是舒展的。
田盼好的婆婆六十开外,腿脚利索,她已多年不下地干活了,但非常热衷挎着一只篮子,头戴一顶草帽,在儿媳妇的地里寻找各种吃食。婆婆这时提着一只打包带编织的篮子,打算在果树下或者是玉米地里寻找些嫩南瓜或者是其它的菜。婆婆知道盼好勤快,也会种地,经常见缝插针种些辣椒,茄子、豆角、南瓜、萝卜、大葱,供着一大家子人吃。婆婆和盼好的两个儿媳妇,只有两个时候去盼好的地里,一是寻找他们要吃的菜,二是秋天瞅准了苹果商贩去地里拉苹果的时候。婆婆和两个儿媳妇会死死盯着盼好从果商手里接过的钱,这时,盼好会给婆婆和两个儿媳每人手里塞上几百,已成了多年来的惯例。除了这两个时间,她们不去盼好的地里。今天婆婆顶着大太阳,寻找了半天,也只找到拳头那么大的两个小南瓜和几棵小葱,玉米杆上缠着的豆角秧子,花开的不少,豆角像线头那么细。婆婆边寻可摘的菜,边叨叨着,今年的豆角一定是下种晚了,到现在了还吃不上。没寻找下多少菜,且看见到处疯长的杂草,棉花牙子快有半尺长了也不剥,心里骂着儿媳:好多天了也不见面,不知道死哪去了,把个地撂荒在这里。婆婆边往家走,边想:儿子,前些日子打电话嘱咐她,没事多去后院看看,不知为啥,最近有点儿有点不放心盼好。婆婆知道儿子指的不放心是什么,便说:不放心就赶紧回来,十几年了总晃荡在外面,才知道不放心,说这话都替你臊的慌,也没见你挣下多少钱,把一个女人撂在家里,还好意思说不放心。儿子竟然说他回不来了,农村的生活他已经不适应了。婆婆没给儿子好话:你爹,你妈、你老婆、你娃都在农村,你祖宗几辈都是农村人,有啥不适应的,赶紧回来,帮你媳妇儿把地伺弄好了,你想把她一个人累死么。婆婆的嘴很刁,对儿子,媳妇、闺女、女婿说出话向来是一个味道,难听,但细品也在理。
婆婆在地里转了一大圈,没寻下多少菜,反倒生了不少疑惑,心想:这个盼好平时是不会让地荒成这样的,她白天几乎天天在地里泡着,这是干什么去了?婆婆没先回自己家,拐到后院一看,盼好的门没锁,拧了一下门栓子却是从里面插着的。婆婆的心咯噔一下,大白天的插什么门呢?农村人谁家大白天的在里面把门关上。她一刻也没有迟疑,把个门环拍得啪啪响。
盼好睡之前将大门二门全给关上了,沉沉地睡去。她太累了,从来没有让自己这样不管不顾的睡过。从梯子上下来,一头扎进炕上,给自己说,睡吧,睡到什么时候都行,再别去惦记果树,棉花,玉米,管它们怎么长呢,这样睡死过去更好。一旦让自己精神放松,沉入在深睡眠中,雷打不动,像似要将这多少年来欠缺的觉,都融入在今日的睡眠里,好梦,噩梦轮番上映。任她婆婆把大门拍得震天响,她就是醒不来。婆婆的第一反应,是想到了儿子说的“不放心”她会不会大白天屋里藏着男人?要不为啥插上门?不到天黑,谁家白天插大门?邪恶的念头纵使着婆婆把大门敲得越来越响,心头的火也越来越大,一直把另一家的邻居也敲出来了。
邻居山花与婆婆住得门挨着门。年龄比盼好大两岁。怀里已抱着孙女。山花先是以为婆媳俩吵架了,问清了才知是这情况。山花立刻呈现出一脸说不清的内容,那一脸丰富的表情,好像她早就知道盼好是个不正经的女人,那眼神和语气,更是婆婆疑心。山花显有撮火的意思,说:“婶子,别费劲了,她成心不开门你再敲也没用,你要真想看看她在屋里干啥,还不容易,我院里有梯子,你把娃给我抱上,我扛去。”婆婆二话没说,接过山花怀里怀里的孩子,气鼓鼓地说:“快去搬梯子,我倒要看看这死婆娘在成啥精哩。”
山花麻利地扛着一把长梯搭在盼好大门边的砖墙上说:“婶子,你年纪大了,我上去,把大门开了,你再进去。”一个邻居,一个婆婆,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在等待着一个共同想看的大戏,尤其是山花,爬梯子上墙的动作再利索不过了,几乎是跑着爬上墙的,婆婆在下面仰着脸说:“你慢点,别把你再摔下去了。”山花扭头一脸诡异,声音很小,掩不住兴奋,说:“正好能踩在墙根的一摞砖头上。”顺利下到院里,山花心急火燎顾不上去开大门,便直接往盼好的屋里跑去,一推门,还是从里面插着的,又跑到窗前往里看,一层窗纱挡着,什么也看不到。婆婆在外面喊:“山花,还没下去吗?”山花这才折回去,边开大门边说:“老天爷,屋里的门也插着哩。”婆婆更加愤怒,急忙把孩子塞到山花怀里,三步并作两步跑向窗户,把整个脸贴在玻璃上,里面一层窗纱,什么也没看到。婆婆双手齐下拍得整个玻璃发出连带的响声,盼好像是被雷击了一样,呼地一下,从炕上折起身子,又听一声乍耳的玻璃窗响声,才意识到是有人在敲窗。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将屋门拉开,看到铁青着脸的婆婆,身后还跟着邻居的山花,好像还有人在大门口站着,她喃喃道:“怎么啦,你们这是?”婆婆看也不看她的脸,边拨开她向屋里走,边呵斥:“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大白天的,你这是干啥呢?大门二门全关死?”说着不等盼好回答,直径向里屋走去,接着到处寻找,连盼好的衣柜都拉开了,这个屋里没找到,又跑到另外一个屋子,做饭的厨房,连茅房都找了一遍,这才走到盼好跟前,说:“你大白天的睡死啦?昂,哪有你这样会享清福的,地里的草都快长齐腰了,你可好,闷头睡大觉,我还以为…”婆婆顿了一下,换了一句更毒的话:“我还以为你吊死在屋里了。”
田盼好这才全明白,婆婆招来了邻居,敲门打窗,非要闯进她屋里的真正用意。盼好一屁股坐在外面的砖台上,仰天长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咋从喉咙里滚出一串冰冷的笑声,婆婆听她似哭非哭的笑声,说:“还冤枉你了,你去地里看看草长成啥样了,光景不过了,大白天的睡大觉?”盼好的泪水顿时涌出眼眶,哽咽着叫了一声妈,说:“你急啥?我会死的,但不是吊死。”婆婆和邻居觉得很没趣,相续离开。
田盼好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由无声抽泣到放声嚎啕,将几日来压抑在心里的绝望,将多年堵在心里无处可诉的悲痛,将人世间的冷酷无情,全从这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放纵出来,直哭得倒在外面的地上,直哭得声断气咽,直哭到太阳下山,星光满天,仍靠在院子的墙根儿,望着星光错落的天空到半夜。
周围又是无尽的静,这种慑魂魄的静,将田盼好笼罩在前所未有的恐惧里。从昨日到现在,她怕天黑,觉得自己不久将会永远埋葬在黑暗里,她要争分夺秒让自己醒着,让自己去思考,去想今生前世的事儿,去想想不通的事儿,那怕是想折磨自己的事儿,却不想去睡觉。脑子里不停地运转着过去的,眼前的,未来的。未来?她还有未来吗?她眼前最迫切的未来,是能听到墙那边的动静,想给这个男人说一声对不起,耳朵一刻也没有放松,也许是风碰撞到那边铁门上的锁环,发出不大的响动,她都惊得立刻直起身子,侧耳去听——却是无尽的静。院子的角落里出现一团团的黑,而这团团堆堆的黑,越看似乎都会动,想起什么这团黑就像是什么的形状,好像梁宽就在不远处蹲着抽烟,似乎还有一明一黯的火星,在一点点地向她挪过来,她闭上眼睛,用力摇头,再睁开眼睛却不敢去看那黑团,向西南角那棵春树望去,灰黑的夜空下影影绰绰,像极了双双瘦骨嶙峋的手,也在慢慢伸向她,她禁不住浑身哆嗦,正要回屋时,突然树上传出一声猫头鹰的哀鸣,这万籁俱静的夜,这声近似于哭腔的叫声拖着渗人的长音,让她刹那间冒出一身冷汗,每个汗毛孔都竖了起来,她下意识双手掩耳跌撞着向屋里跑去。
寂静的黑夜,猫头鹰的叫声,把田盼好又一次打入万丈深渊。传说猫头鹰夜里哀鸣,是报丧,谁听到心里都会发毛,会沮丧,何况这叫声是半夜里在自家的树上传出,何况她已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田盼好整个人瘫倒在炕上,像是被猫头鹰抽去了魂魄,像是从此不会天亮,那种绝望的恐惧分分秒秒撕扯着她。若说此刻她还能思想,多么希望能有一双男人的大手抚去她的怕。
由田盼好婆婆亲自制造的一场翻墙“捉奸”还是被邻居山花像模像样传了出去。而山花只是夸张地说了盼好的婆婆如何生气,如何让她去自家扛来了梯子,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上了梯子踩着砖头下了院子,紧张万分地走到盼好的屋门前。当听众迫切想知道她推开门看到了啥?是村子里的哪个男人敢上盼好的炕时,山花却卡住不说了。还表示出莫大的包容表情,给听众留下了长长的悬念,留下一传十,十传百的闲话。人群里何时走来一位年长的老者,满头白发,嘴里一颗牙也没有,说话时蠕动着整个下颌,但吐字儿还挺清楚,她突然把拐杖捣得咚咚响,骂山花道:“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再也没啥可嚼的了,说盼好的闲话,这村里人谁不知道盼好是啥人,你这婆娘真是嘴不把门。”众人把目光全转向老太太。山花忘了这个田奶奶是田盼好的本家,没出五福的田姓。急忙替自己辩解说:“哎呀,田奶奶,我哪敢胡说哩,不信你去问盼好的婆婆,是她让我去扛的梯子,这事哪能胡说呀。”这时人堆里一个抱着娃娃的年轻女子说:“山花婶儿,你说这话我也不信,盼好婶给我当过语文老师,她那么文静的一个人,哪会是你说的这样。”田奶奶接着话说:“多好的闺女,做人得实在。你们说说,要不是盼好她公公下台不干村主任了,她也不会被别人顶替下来。我们盼好以前是教书的先生,你知道啥是教书的先生吗?你瞎咧咧,盼好教过的娃娃们谁不说她是好老师,你这婆娘吃饱撑的,你怀里抱的可是孙子,就不怕你孙子不学好,你在这里糟蹋她。”田奶奶蠕动着没牙的嘴,用拐棍指着山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山花本来心虚,见这一老一小都攻击她,抱着娃娃转身走了。人群里听闲话的一个女人吆喝着山花:“别走呀,你倒是说清楚了,盼好屋里到底堵上谁了?”田奶奶把拐杖又是捣得咚咚响,说:“唉,闲的,都是闲的过,整日抱着个娃东巷串到西巷,张家长李家短就她知道的多。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女人活到你们这一代,咋就这么张狂?”田奶奶又举起拐杖指着最后问山花的女人说:“还有你,不要跟着那那个长嘴婆娘不学好,不学好会遭报应的。”
听闲话的人,远远没有从兴趣中出来,山花刚刚把胃口调起来,被田奶奶给骂走了,有人对老太太不满,被田奶奶用拐杖指着的那个女人说:“就你家盼好好,她这好那好,咋就能传出闲话呢?没听说,无风不起浪吗?没听人家山花说,还有她婆婆作证吗?我就不相信,没有的事情咋能凭空捏出来哩。”田奶奶气得嘴唇哆嗦着:“这没准就是她那刁婆婆给捏出来的,挨千刀的,也不看我那娃可怜,这么毒的事情也敢捏造。”老太太说着竟然抹起了眼泪,人们这才相续离开。只有自称是盼好学生的年轻女子,走到田奶奶跟前,拍着她的背说:“奶奶别生气,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任他们胡说去,盼好婶儿是真真地可怜,好多年了就没见过她男人,总是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地里干活,果树,棉花,玉米她还种了个全和,这男人也不知道心疼他,要不干脆也出去打工算了,一个人扛着这些土地,不怕把自己累出个好歹。”田奶奶说:“鬼知道她这男人在外面干什么了,盼好给俩娃结婚,拉了一屁股的帐,问她,男人挣的钱呢,她说不知道。哎,你说这个实心眼的女子,还死心塌地给他拉扯着两个娃娃过日子,他们孙家就没一个好心眼儿的东西。”年轻女子四处看一看,说:“奶奶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了。”田奶奶的声音更高:“我怕他个屁,欺负我们田家没人了,你听听山花说不信去问她婆婆,这事要不是她那婆婆弄出来的,我不姓田了,可怜这个盼好啊,爹妈死得早,要不,就盼好的脑子,早上大学了。再不济也不会连个民办老师也干不成呀。”年轻女子说:“田奶奶别生气了,我们相信好人有好报吧,盼好婶儿会好的。”“唉,谁知道呢,老天爷也有打盹的时候哩。”田奶奶双手拄着拐棍,一脸迷茫唠叨着老天爷不开眼。
时光在田盼好的生命里歇息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在岁月的长河里眨眼之间,但在田盼好的生命中,像是跋涉了漫长的一生,经历了她从没经历过的精神折磨,也让她顿悟之前从不敢想的事情。生活的重压让她来不及有梦想,让她原本鲜活的生命在经年累月的苦熬中似乎生锈了。知到自己得了绝症,才千万遍地问自己,什么是爱情?她不曾想过爱情会属于她这样的人,她原来理解的爱情都是花前月下吃饱穿暖,不为生活所迫,才有闲情逸致谈情说爱。活到这把年纪,安逸的生活与她背道而驰,她没有心情也没有机会琢磨“爱情”这两个字。尽管常为不能尝试这人人追求的真爱而遗憾,可很多时候她以命该这样来安慰自己。不认命又应当如何,有多少人是从爱情走向婚姻的,尤其是在农村生活的女人,不都是凑合着生儿育女过日子么。可,为何要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燃起对爱情的渴求,是想以此来弥补生活对自己的亏欠?还是要去弥补她对那个人的不公?弥补?丢失的岁月你弥补得了吗?他为你付出十多年的辛劳你弥补得了吗?像一堆乱麻塞进田盼好的腹腔,缠绕着她破碎的心,昏天地黑似醒非醒睡了三天三夜后,她又扛起锄头走出家门。与其躺在家里等死,与其让无法挽回的往事折磨自己,不如去下地干活。
正当中午,太阳像打翻了的火盆,将庄稼叶子都烤卷了去,地边的杨树上蝉扯着嗓子叫,草丛里藏着的蝈蝈也配合着蝉声一唱一和。环顾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盼好取下草帽,扇着风,不由得脚步挪向梁宽的玉米地里。六月的玉米长到快一人高,正是要除草固根的时候,梁宽的玉米地却长满了草。盼好盯着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地看了半天,眼睛里一下出现梁宽汗流浃背的样子,猫在自己的地里干活,很多时候是蹲着的,他一定是不敢坦坦荡荡,直起腰来歇一会儿,生怕有人看到。盼好的心又一次被重锤狠狠砸了下去。她拿起随身带的水壶,狂喝了一阵,将手里的空壶猛地扔向自己地头,一头扎进这片玉米地里,不顾一切干了起来。边除草边给每棵玉米根部隆起土堆。头脑里一直翻腾着梁空曾经十多年里就在这样的大中午,顶着太阳偷着给自己干活的感觉,可能和自己此时的心情一样,紧张、慌乱,怕人们看见,代替了所有的累。这种心情的促使下,活干得格外快,不大一会儿一个来回。田盼好像是在补偿梁宽这数十年给自己的付出,一口气将这片玉米地收拾的干净利落,已是日过中天。这一上午的炎热,如雨的汗水没能冲淡她对梁宽的愧疚,反而更加浓烈。之前,她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过,每当看到自己的地一夜之间或一晌过后,神奇般的干净利落,尽管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可那是一种怎样纠结的心理在安慰自己:是你要这么做的,又不是我让你这么做。这想法一出来,她立刻就摇头责骂自己,你好狠心啊,他为何要这样,你难道没感觉吗?自从自己的丈夫外出打工,他便充当了男劳力的角色,就像此刻的你,慌乱紧张,像在偷别人的东西,而这样的慌乱紧张,他一坚持便是十几年,老天爷呀,你怎会犯下如此大错?她万般难过。
田盼好瘫坐在绿茵茵的玉米地里,一下也不想动了。
大地很安静,静得能听见庄稼生长的声音。盼好取下草帽枕在上面,彻底躺在梁宽的玉米地里,像是躺在梁宽家的炕上。她累到一步也不想走了,就想在这地里睡上一觉,哪怕这一觉再也醒不来也无所谓,她不管不顾,躺在这个单身汉的地里沉沉睡去。直到蚂蚁爬进她的裤腿儿里,撕咬着她腿上的肉,直到太阳西下,直到人们避开火热,扛着家什陆陆续续去自家的地里干活。盼好才慢慢的爬起来,伸着僵硬的身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仍然坐在原地,呆呆地一动也不动,回忆刚才的梦,生怕自己动一下就想不起来梦里的细节:明明白白看见梁宽了,还说了很多话,梁宽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为啥总躲着我?她很确定自己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梁宽又说,我知道,你为啥总躲我,你是怕和我这个单身汉搭腔,坏了你的名声,因为你男人不在家。盼好还是看着他,她从没有这么仔细看过他,他这么健壮,四方脸庞,额头宽阔,浓郁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眼睛,他嘴唇棱角分明,透着一个男人的刚毅。梦里的盼好惊诧,原来这男人长得这么精干。终于,盼好好开口说话了,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结婚?梁宽将抱在胸前的双手迅速垂下,又很快抬起,摸着自己的头发,将脸高高扬起,望着天空长长叹了一声,那声叹息碰撞在四周的墙壁,久久在盼好的耳边回荡。盼好哭了,她把身体依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双手掩面泪流如注。
田盼好双手抱膝久久坐在地里,不愿意从梦中出来。
田盼好的乳房,一天比一天坚硬肿胀。她打定主意不再去医院,也不和任何人诉说自己的灾难,大不了一死,熬一天是一天吧。她照常下地干活,照常洗衣做饭。每天下地干活的时候拽上半筐蒲公英,她经常拿这种草消除牙疼嗓子疼的毛病。觉得上火了熬上一大碗,喝了就好,很神奇。这些日子她更是拿蒲公英当水喝当菜吃,一日三顿不断。自然是自己安慰自己,心想,管它呢,这东西也不花钱,喝了总有好处吧。她的生活又恢复了平日的样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当睡觉前,照常拿着自己的小本子,写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写上无处可说的话,有时还会写成规规整整的诗句,此刻坐在窗前,望着外面宁静的天空,信笔写下:
窗明几净帘轻轻
月悬当空对谁明
侧耳探听隔墙声
自叹与谁话长庚
这个小本子写得密密麻麻,没天没地没边没沿,到处是圆珠笔铅笔字迹。诗,和一些只有自己能看明白的话大部分是用铅笔写的。记着贷了孙权顺家多少款,利息是多少,贷款的年月日,写得清清楚楚,整整齐齐,还有,给谁家嫁娶上了多少礼,丧葬上了多少礼,去省城医院看病的费用,路费等是用圆珠笔记的。去医院看病的费用后面括号里有一段话这样写到:医院,真不是穷人能去的地方,一上午各项检查花去了1800块。我就是乳房得了病,可最后连脑袋也给照了一遍。拿着看不懂的化验数据,似乎连心肝肺都给检查了。大夫们也真够负责任的,病人看头,捎带着把脚也给看了。如果不收看脚的钱就好了。田盼好为何在一个本子上用两种笔,是为了节约着用,还是为了区别好看,不得而知。在田盼好的世界里什么都不重要了,包括之前她最揪心的高利贷。心想,万一自己今夜睡下明早醒不来,这帐也得还呀,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儿子尽管向她表明过,贷款的事,不要让她太操心。可盼好认为给儿子娶媳妇,盖房子就是父母该花的钱,是父母的责任,她拼了命也想自己挣下这笔贷款的钱。两年了,她只能在苹果地里,棉花地里挣回些贷款的利息,而今又查出这烧钱的病,田盼好说啥也不去面对这个要命的病,随它去,是死是活由老天爷决定。这样打定主意后,她反倒轻松了许多,不再多想了。自从省城回来,只让她分分钟钟放不下的是墙那边的梁宽,这个男人一下子占据了她所有的心思,她根本不知道,活到这把年纪了,还会有这种心情,这几日,她将所有的自私,冷酷、无情之类的词,劈头盖脸全都扣在自己头上,也无法原谅自己,着了魔似的盼望着梁宽突然出现。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不顾一切,甚至睡到半夜醒来,也出去爬上梯子,站在墙头上,向这个空荡荡的院子望去,把目光久久放在主屋的窗户上,盼望着能从玻璃上透出一丝光亮,可这男人凭空消失了,她盼得心急火燎,盼得望眼欲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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