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文:混不吝老少年的前半生

(王志文)

01.

2000年,黄建新执导的《谁说我不在乎》片场,王志文嚼着口香糖在台下休息,脑袋正酝酿着与冯巩的下一场戏。

一个记者冷不丁的出现在王志文面前,要求采访。

王志文先是一愣,接着又马上听到导演大喇叭喊“开始”的声音。

王志文赶紧冲向片场,边嚼着口香糖边回复记者:“你稍等一会儿啊,我拍完再说。”

说完就掏出记者前一刻递给他的名片,接住嘴里热乎的口香糖,翻个卷儿,当垃圾丢掉了。

记者的脸马上变了!

王志文立即道歉:“这事儿我错了,您别介意。”

记者没接受:“你这什么意思!太没礼貌了!”

“我不是给你道歉了吗?你要接受的话,就算完事。我也没觉得不礼貌,我的动机也绝不是针对你这张名片。口香糖不能吐在地上,摸遍兜里没有纸,就把这张名片摸出来了。这事你要能理解就理解,不能理解就算了。”

2001年,《谁说我不在乎》金鹰节颁奖典礼上。

“口香糖”事件持续发酵。

一位媒体记者,字正腔圆的喊话王志文:“王志文!你端正好你的态度,好好说话!

王志文马上怼回去:“请你不要用'文革’语言跟我讲话,要端正态度的是你,不是我。”

“王志文,你要让观众多了解你,没有我们媒体怎么了解?”

另一个记者跟着起哄:“你再狂,我们就封杀你!”

“你们也不要自视太高。”说完这句话,王志文立马起身走人。

王志文是需要靠媒体宣传才能活下去的人吗?

想多了。

02.

1966年6月26日,王志文生于上海一户普通家庭。

王志文是老幺,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日子清苦,但父母相敬如宾,家庭营造的氛围非常融洽。

父亲是王志文从小的榜样,在王志文眼里,他无所不能。家里大部分家具几乎都是父亲手工缔造出来的,包括电风扇、 台灯,以及做蜂窝煤的模具等一些实用的物品。

母亲很贤惠,家里上上下下打点得井井有条。哥仨的头发,身上的衣服,都由母亲一手包办。

除了自己动手给孩子创造幸福感外,还有一个本质问题,源于穷。

穷人家的孩子,必须到过年 ,才会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零食吃,王志文也一样。那时的王志文寡言、腼腆、内向。上海马路的宽窄,弄堂大小,与他无关。掩盖不了他深深的自卑感,那种不知源于哪里的自卑感,一直伴随他成长。

王志文有一位好父亲。这位父亲每当有空余时间,带着孩子们一起看电影,消遣时光。《渡江侦察记》《永不消逝的电波》《早春二月》是王志文最早的艺术启蒙。

一颗想生根发芽的种子一旦埋下,很难再抽拔出来。

一家五口,整整齐齐。日子困顿,挤巴挤巴,终能尝到幸福的滋味。人齐乎,心齐乎,日子就有盼头。

人生似乎不是一条直线。

1979年某天,父亲如常去单位,走前,给王志文拉好被子。出门后,站在楼下久久没离去,回头望着母亲。母亲微笑着伸手向他说再见。

晚上五点,王志文听到母亲焦急的催促。她说你父亲怎么还不回来,还没回来。一连说了好几遍。王志文不以为然,多半是单位出了什么事情,给耽误了,没放在心上。

不到几支烟的功夫,两位哥哥回来了。

“父亲出事了。”

父亲在当天中午11点左右就离世了,一辆汽车横压他的身子,当场丧命。

一股悲沉的冷空气瞬间席卷这个家庭。王志文先是看到母亲悲伤的脸庞,再是哥哥们的抽泣。

他紧握拳头,忽然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以前,父亲在,大树在。父亲没了,能避阴凉的地方也没了。他必须快速成长,好成为父亲那颗树,为母亲遮风挡雨。

“你去顶替你父亲的位置,去单位上班吧。”

母亲心疼王志文,拒绝了单位的好意,“志文太小了,必须念书。”

03.

家里的重担,全压在了在上海宜川电子配件厂上班的母亲身上。一个月30块钱工资,每天记账,精打细算,生怕超出一分钱。

一个女人拉扯着三个孩子,不太容易,大家都劝她改嫁。别人说话只是过过嘴巴,但王志文母亲必须要过到心里。孩子是自己的,嫁给别人,万一男人对自己孩子不好怎么办?

苦自己可以,委屈孩子不行。

除了仨男孩,还有一个原因,自己对丈夫的那份厚爱。

父亲死后,王志文经常看到母亲偷偷掉眼泪,后来主动提出跟母亲睡在一起。晚上睡觉前“不小心”把手蹭到妈妈眼角,如果是干的,他便放心睡去,如果是湿的,一晚上睡不踏实。

伟大的母爱,足以让王志文急于成才。

王志文的人生道路,原本应该向母亲所期待的那样:安安心心读书,找个稳定的工作,娶个贤惠的上海媳妇儿,过普通的生活。

他没有按常理出牌。跑去上海南京东路青年宫,蹭蹭戏剧表演基础知识的课。母亲以为他只是好玩而已,没当真。

王志文却暗地里动了真格。

18岁高考,他想报电影学院。

眼下最大的困难,是经费。那时北京电影学院没有在上海设立考点,如果去北京,往返车费、食宿费,就得好几百,可能是母亲一年多的工资,太难!

家里人也不赞同。

第一个反对的是大哥:“你长得不出众,也没有背景,就别凑那个热闹了”。母亲也没有表现出支持,毕竟学表演,离预想的设定太遥远,最主要的怕儿子受累吃亏不稳定。

主意已定的王志文见家人反对,只好软下来,对母亲说:您借我200块,我长大了还您。

母亲不忍,哪有孩子跟家长借钱的呢?她一咬牙,东奔西跑凑了200块,塞给王志文:去吧。

王志文选择了成都考点,他的一个高中老师在成都有亲戚,可以让他借住,省去不少经费。从上海到成都,他选了最慢的列车,三天三夜,坐得双脚臃肿,鞋带都没法系上。

这就应了那句,身子痛点没关系,内心得有快乐。

04.

王志文一生最难忘的时刻,高考前夕。

他表演成绩拿到第一名,热乎劲儿还没过。等待文化考试时,发生了一场车祸,他的自行车被掀翻,尾骨跟着裂开,骨折。医生建议他静休三个月,若不然,很可能成为瘸子。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将成为致命一击。考还是不考?王志文选择了前者。

那时刚好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的陶福庆与刘国平来考察王志文,他俩得知这一状况,立马跟王志文的两个哥哥达成一气,四个人把他抬进了考点。王志文躺在自家制成的竹椅上,躺着答完了所有题。

祸福相生,开高考之先河。

好在王志文这小子够骨气,文化课考了500多分,超过标准线的300多分,与班上另一个女同学麦小琴并列第一名。

王志文渐渐拥有保护母亲的能力。如愿进入了北京电影学院。

如一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人一样,王志文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但很快,这种欢乐就被现实打败。

那时的北电学子们,无疑是能演英雄的形象,高大帅气,棱角分明。比如张丰毅,唐国强。相比起来,王志文的形象就有点尴尬,外形瘦弱,眼睛锤一副大眼袋,与传统的好看不太沾边。

“志文啊,你还是适合当任教老师。”

这是王志文老师对他讲的话,他成绩优异,不如当个老师培养下一代青年,远比自己拍戏当演员实在得多。后来果真应老师所言,1988年,他毕业后分配到中央戏剧学院研究所工作教台词课。

时间久了,王老师越来越不甘心。从学生跨越成一名老师,这并不是他给自己谋划的一条通往罗马的路。他还是得当一名演员,人生路上才有点儿意思。

王志文不断扩充戏路,演了几部以清瘦文人示众的片子,《南行记》《正午阳光》等。

(南行记剧照)

直到遇见赵宝刚。

1992年,王志文演了一部《皇城根儿》。王志文那痞气里不油腻、比文艺范低点儿比市井气高点儿的表演风格,打动了赵宝刚。

这人,恰好是自己新剧中方言的角色人选。

赵宝刚把王朔的三篇中篇小说《过把瘾就死》《永失我爱》《无人喝彩》揉和在一起,组成一个新剧,叫《过把瘾》。

“方言”一角很有挑战性。一个外地人演本地男孩,一句话不合格就得露馅儿。尤其是北京人那个劲儿特别不好拿捏。但王志文演出来,就特像北京胡同里长大的。

混不吝的劲儿,彻底演活了。

(过把瘾剧照)

90年代初,全国人民都在嗑“方言”与“杜梅”的糖。

这剧火成什么样?

不管是20年代还是90年代,所有电视剧都会选择在新闻联播后的两小时内播,那是黄金时间。《过把瘾》的档期排到了晚上11点,都说不会有多大反响,谁也没想到,剧中那首主题曲“这就是爱,说也说不清楚”迅速传遍大街小巷。

王志文也凭借“方言”这一角色,拿到了第14届中国飞天奖最佳男主角奖,一跃蹿为顶级流量。

当然,这部剧的观众,还有远在上海的母亲。无论演什么,母亲总是会反复看,在四四方方的电视面前,给他加油打气。

拿到奖杯那一刻,王志文松了一口气。他没有辜负自己的母亲,那个为了哥仨一直没有再婚的母亲。

1994年至1995年。

王志文借着高人气,发行了由赵宝刚策划的专辑《糊涂的爱》《想说爱你不容易》,均创当年中国磁带发行量之最 。

王志文迎来了巅峰时代,并且这种“巅峰”一直保持着稳定。

05.

王志文虽然长得一副没有“营养”的样子,但偏偏很受女生喜欢。不管是他的学识,还是他那不油腻的痞劲儿。

教书那会儿,徐帆撕开女性那层薄面,上赶着要与王老师谈恋爱。在王志文面前亮相的次数多了,顺利把王志文给拿下。王志文经常去徐帆宿舍聊天。后来两人索性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平方同居了起来。

甜蜜日子过了一段,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发生激烈争吵。恰在吵架这个空隙,冯裤子“趁热打铁”钻了进来,把徐帆给拽到了手。

旧人去,新人来。

身边不乏小姑娘追求,只是那时候的小姑娘,放到现在来看,个个都是有份量的角儿。

许晴更是直言为了王志文不远万里考到北京,只是为了离他近点儿。

(王志文 许晴)

很多感情,无疾而终。

2006年,王志文接拍《天道》,演一个现世“诸葛亮”。什么都明白,什么都通透的一个鬼才。剧里借“丁元英”的嘴,说一本正经关于女人的话:女人是形式逻辑的典范,是辩证逻辑的障碍。

江珊也好,徐帆也好,许晴或其他人也好,或许都不是他内心的典范。没到达一个节点时,放手,是明智的选择。

06.

王志文演戏特别爱钻,每一个角色都有自己的见解。

1999年,陈凯歌拍《荆轲刺秦王》,王志文饰演一个配角,嫪毐。

当时那部剧陈凯歌还拉来了好几位演技大咖,巩俐、李雪健。但全片下来,大家记得最牢的,就是死得最早,戏份不多的王志文。

陈凯歌问王志文对“嫪毐”这个人有什么见解,王志文回他:这人是爱情烈士。

陈凯歌一惊:你厉害。

(荆轲刺秦王剧照)

拍《黑冰》时,王志文演一个大毒枭“郭晓鹏”,这个角色特别复杂。温文尔雅暗藏心狠手辣。

他跟导演王冀邢说,他要演一个有品味的坏人,得拿着强调。

王冀邢说会不会太过。

“不会。郭晓鹏本来就是一个高智商,同时阴险狡诈的人。越是这样,越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别人都如蝼蚁一般。那就得这么演。”

最后王志文说服了导演,按自己的腔调来。

《黑冰》 出来后,有人对“郭晓鹏”的角色赞叹不已,大呼这是王志文的封神之作,没有演得比他更好的了。

陈国富拍《风声》,邀请了王志文,没回绝。拿到剧本后,看了自己要演的角色。“这个角色太单薄了,需要加点东西进来,让他变得深刻一些。”

陈国富一听,王志文果然厉害,正中要害。跟他的想法如出一辙。后来两人商量,加了点元素进来,这才让特务处长“王田香”变得不一样。

07.

很多人怕王志文。

更多的时候,尤其是拍戏,王志文不苟言笑,特别严肃。这也就传出了王志文不好打交道一说。

有次王志文拍戏,与他对戏的一个演员迟到半小时,被他骂了一通。他的原则是,必须守时守约。

你要是尊重规矩,什么话都好说。

拍《人到四十》,王思思与王志文有一场情感戏。王志文著名“扑克脸”,王思思不敢放开手脚演,生怕得罪他。抱不敢抱,导演说怎么抱她怎么抱。像个机器人,NG好几次。后来王志文冲王思思笑了一下,王思思才胆大起来,觉得王志文瞬间和蔼了,敢抱敢亲了,那戏一条就过。

(人到四十剧照)

“王志文这个人看来有点沧桑,有点冷漠。但你一跟他接触,就会发现他那种桀骜不驯的眼神里,有一股温暖的溪流不经意就把你包围住。”

媒体经常说他不好打交道,总是拒绝采访。

“太装。”

媒体不懂。

“我是演员,观众通过作品了解我,不是在媒体了解我。”

再不济,“你们也得跟着我们拍几天戏,我们才会产生交流的基础。”

心直口快,爱谁谁,就是王志文的态度,他不需要去攀着谁。不靠脸说话,全凭实力。

2009年,王志文与陈道明合作拍《手机》。事后媒体采访陈道明,问王志文好不好合作。

陈道明高风亮节,一语道破外界的猜疑:

【志文是规规矩矩做事的演员,难道人一定要叫他'哈’着你,才叫好合作?演员迟到、不认真、不做功课、现场摆谱,这叫不好合作。志文,很好合作!】

(王志文 陈道明)

爱说真话,从不藏着掖着,偏执里带着清高。有于《天道》里的丁元英,没有一点市侩气息,不油滑、不耍心眼,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决不会来一点中间的调和色。

陈凯歌的电影《和你在一起》刚出来,记者让他评价。

“这个电影的前三分之二很好,后三分之一不尽如人意,不尽如人意在于凯歌的初衷没坚持到底。”

《芬妮的微笑》首映式,直接表达出对电影的不满,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几乎不接商业广告,多少钱都不接。

“王老师,接广告来钱快啊!”

“不接。“

“王老师,这广告片酬一千多万呐。”

“不接。“

有场戏,导演没事先跟他商量。做为植入广告,在他面前放了一瓶跟剧情毫无关系的酒。他什么话也没说,起身就走。

导演一脸懵逼。

最后导演才知道还有人不爱钱的。

王志文不是不爱钱。

“钱,谁都喜欢。拍广告确实诱人,来得也快。但这钱我赚得不舒坦,像是买卖,卖的是我这张脸,没劲儿!”

(王志文)

08.

凡事讲原则。

在中央戏剧学院教书时,很多跟他同级别的老师都分到了房,按资格,王志文也有。

结果没有。

王志文给院长打电话,说明这件事。不久,单位给他分了一套90多平的房子。钥匙刚到手,王志文就给退了回去。

“分不分是你们的事,要不要是我的事。”

那可是北京城里的房子啊,多稀缺,他一句不要就不要了。换别人,潇洒不起来,甭管那人有钱没钱,到手的肥肉不要白不要。

2000年初,在北京呆了10多年的王志文回到了上海。告别那座人生起点的地方,并不是因为厌倦了,而是想多点时间照顾母亲,陪伴母亲。

钱是赚不完的,母亲只有一个,不允许自己有半点遗憾。

2008年,42岁的王志文与妻子陈坚红喜结连理,同年生下了一个胖呼的儿子。

让一直操劳王志文婚姻大事的母亲也放了心。

现在的王志文,每年工作四个月左右,不拍戏的时候打打高尔夫,接儿子上下学,学会了下厨做饭,帮妻子分担家务。

日子放慢了脚步,但很踏实。

(陈坚红 王志文)

从上海弄堂里走出来的小青年,从被人说不适合演戏到被人称为戏霸,他用了上十年。电影,电视剧,40多种跨度不一的角色,给每一个角色注入新鲜的血液和灵魂。

这些年,见解愈发深厚。脸上的褶皱像镀了一层金,每一层都是智慧的象征。

不会演戏也好,戏霸也好,王志文始终处在惶恐里。没戏演怕自己出不了人头地,戏演得太好了,怕没人再跟他讨论这不合适,那不合适的问题。

那种莫名的惶恐,或许可以追忆到更久前,失去父亲的那一天。

如今,他已为人父。

当年父亲对自己的温暖,可以延续到儿子身上。

很久很久。

那种惶恐,或许能在家人的爱里包裹着一点点融化,直至完全消失。

到那时,便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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