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书法临摹的三种“语言”

书法临摹的三种“语言”

文|薛元明    牛墨王说书原创首发

黄宾虹写生

对于不同的书家来说,都会说到临摹,其实各有各的临摹,因为各有各的体验。即便对同一个人而言,临摹也存在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动态过程。针对动态的实践,需要动态的理解。目前普遍可能存在的问题是:一方面,很多时候以孤立、静止的理解居多,各执一词,相互矛盾;另一方面,“动态”又变成了随意,从诠释到过度诠释。因为当下语境变化迅疾,类似高仿、模拟、复制等词汇,在一些场合出现了互相替换使用。然而,“临摹”一词在书法中无可替代。高仿是借助高科技手段进行的制作,着重以某种标准来仿制。模拟侧重于对真实事物的发展过程以虚拟场景来加以再现,并非单纯地指书法。两者的共同点是,人和物是分离的,而且过度依赖技术。临摹最终携带了书家的主观愿望和要求,也就是说,存在人性的主动参与和展示。借助当下不断发展的高科技,大量的绘画创作套用摄影照片的构图,书家利用电脑快速集字来拼凑书写内容,然而不管如何,书画意境始终是电脑制作所无法取代的,因为其中蕴含了“人”的因素。

王铎临米芾《公议帖》

临摹和复制的区别较难把握。就今人临摹今人而言,还不免涉及到一个知识产权问题。临摹古人时,这一问题不存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临摹古人越像越好,越像今人则弊端越大。本质区别在于,古人的作品已经过时间检验,今人的作品远没有沉淀,是不确定的。再者,还有目的方面的区别。古人的临本或摹本,侧重于流传和保存,现在的目的主要是入展和造假,说白了,就是为了谋利。就临摹而言,一是忠实性临摹——实临,可能因为功力差异而难以达意,出现落差或差异,目的部分实现或未能实现;一是创造性临摹——意临,进行一定程度地发挥,“貌离神合”,二者的目的乃是书法本身。就复制而言,也有两类:一是功利性复制——参展,乃书法之外的目的;一是机械性复制——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因而对碑帖没有任何需求和反应。两者的特征相同,人和书是分离的。碑帖和书家之间必须存在一种互动,否则就仅仅是一种“复制”。或者说,此时的临摹已经变成了复制,盗用了临摹的名义而已。时下的各色培训班泛滥成灾,大多是把书法当作一种纯粹的技法来传授,没有上升到文化审美的高度,仅仅是“抄帖式”的,带有很强的工匠培训性、应用性和针对性。书法的技术性的确很强,历代留下的技法类著述可谓汗牛充栋,但书法是文化,并不仅仅只是一种技术或工艺。退一步而言,尽管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来理解,但归根结底以文化意识为统摄。

综合来看,临摹大致要借助两种“媒介”:一种是通过技法类书籍,一种是观摩书家的教学辅导。大多数书家以技法书籍为主要参考。自己摸索,很容易出现误打误撞。除了参考技法书籍外,还需观摩书家动手实践。当然,能把两种方式结合起来则最好。有的书家自己可以悟道,有的书家需要点拨才能感悟,即“生而知之”和“学而知之”的差别。临摹要少走弯路,不仅需要名师,更需要“明师”,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但另一方面,尚需一点“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的勇气,不能忽略自身的判断力。现在的书法培训班普遍以入展为目的,谈不上书法的传承,尤其是精神的传承。书法更需要培养。一个“养”字,正是两者之间的本质区别,包括学养、教养、修养、涵养等。培训短期内有效,培养靠得是濡染之功。

拉拉杂杂说了很长一段,旨在强调,真正的临摹传授必须包含口授、身行、启迪,换言之,即言传、身传、心传,三者密不可分,否则可能失之偏颇。言传是技法传承,身传是精神传承,心传是文化传承。米芾幼时学书法的故事,便充分说明了这个道理。米芾在私塾馆学书,三年无成。听说某秀才写得一手好字,就去请教。秀才翻看了米芾临帖的一沓纸,就说:“想跟我学,得买我的纸。五两纹银一张。”米芾求学心切,便借来银子交给秀才。此后,米芾捧着字帖左看右看,不敢轻易下笔。不知不觉中,对每个字的笔锋和间架,琢磨了个遍,一旦下笔,感觉水平突飞猛进。秀才问:“为什么过去三年写不好,现在三天却能写好?”米芾小声回答:“因为纸太贵,怕浪费了,不敢像先前那样信笔,而是先用心把字琢磨透。”没有特别高深的道理和说教,却让米芾明白了临池要诀。米芾即使到了成年,盛名之下,仍不敢懈怠,“余写《海岱诗》,三四次写,间有一两字好,信书亦一难事。”并非是想象中简单地“一挥”而已。

米芾临王羲之《平安帖》

先看言传,属于口头语言。

口头交流主要是借助文字记述沟通,直接方便。今人和古人相比,还可以配备高清的书家影像和笔法图片,能够看到很多细节,补充口头表述时的不足。书法并不排斥最新的技术条件。但文字表述本身往往有局限性,势必出现一些“废话”,虚假矫饰、隔靴搔痒,甚至不同的人理解起来出现歧义,夸大扭曲、自相矛盾。网络时代的语言是最廉价的,所以,言不由衷的赞美比比皆是。如果说,完全沿袭古人的表述,可概括为“中国式语言”,主要通过打比方来描述,有时传神,也时也难免模糊玄虚,甚至极其神秘,不知所云。当今的技法表述存在“西化”倾向的问题,诸如形式、结构、线条等名词鱼贯而出。当然,现代人如果用老子的说话方式,无疑行不通,但一味地西化语言来改造和替换,尤其像书法这种非常独特的文化形式,不仅存在隔膜,而且会出现许多误读,应该保持足够的警惕。

当然,不排除在读帖和阅读技法类书籍的过程中会有一些发现,比如觉察到截笔、偃笔等细节,推断出书家用笔的一些习惯。但并不是任何技法都能从字帖或论文中看到。书家本身也可能故弄玄虚,不说真话。也有可能确实有一些独到之处甚至是不传之秘,不轻易示人,所以左右相顾而言其他。很多书家不在公开场合写字,或者干脆“伪装”。包世臣说刘石庵对客写字时,执笔用“龙睛法”,笔管不动。然而在家里写字,不论大小,都是转管疾书,笔管随着指头前后左右,旋转飞动,仿佛狮子滚球那样,转动得快时,甚至笔管会从手里掉下来。

有鉴于此,理论和实践必须结合起来。就借鉴他人的技法而言,可以结合自身的经验来判断分析真假,就个人而言,存在一个不断检验和调适的过程。如同使用新手机时,需要文字说明书,怎么“按键”,以此来实施不同的功能,不会的再看说明书,可能反复多次。一旦熟练了,说明书就用不上了,因为已经成为记忆的一部分,甚至行为习惯的一部分。书法的理论和实践也存在这样的关系。有的“理论”对临摹实践一点用都没有,其实这些“理论”本身就一无是处。甚至算不上理论,而是“灌水”。要学会辨别真伪高下。一篇文章,最核心的观点也就几句话。如果没有“核心观点”,“博士买驴,三纸无驴”,只能是废话一堆。从当下的评论便不难看出,吹捧不遗余力,大多是应付场面的客套话,鸡毛当令箭。

包世臣书法

笔法的精妙细微,任何语言大师都难以穷尽,所以临摹中存在很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部分。《庄子·天道》有言:“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言传之不足者,必须借助身传。

身传属于“行动语言”。

重身传,是因为书法重“体悟”。言语表述不能尽意的部分,可以通过现场观摩老师的示范,将一些细节挖掘出来。就像学“鲤鱼打挺”,包含了一些诀窍。如果老是不得法,经过点拨和示范,掌握了关键之处,一下子就豁然开朗。身传和口传的主要区别在于,已经有“互动”因素。所以,老师的表达方式很重要,便于理解和接受,学生自身的悟性也很重要,能够理解和接受。

在这里之所以提“行动语言”,主要是为区别于“肢体语言”。二者有相近的部分,力戒混淆。肢体语言又称身体语言,以身体的各种动作来代替口头语言,藉以表情达意,却不免有做戏的成分在内,会让人联想到那些“江湖大侠”,以跑龙套的手法——借助大拖把似的毛笔,广场大的宣纸等道具来炒作。书法不是纯粹的肢体语言,不仅重视技法训练,而且强调书写动作的精确,更强调以身作则。行动语言旨在表明“言必信,行必果”,包含执着、虔诚的精神在内。

书法属“六艺”之内。其实不独书法,在中国古代的教育中,身教胜于言教乃基本常理。“教”除了传授知识外,还要将做人的道理传授给学生,指导如何做人。中西方古代教育不约而同地致力于使学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这是教育核心,也是最高目标。在实现这一目标的过程中,老师自身的示范作用十分重要。老师的为人及人品,甚至包括具体的言谈举止,无疑胜过空洞的理论说教。现今有很多书家,说的好却做不到,公开场合是一套,关起门来又是一套。若一个老师的言行不一致,嘴上所说的和实际奉行的宗旨风马牛不相及,个人信仰就一文不值。或者说,根本就谈不上信仰。“言易行难”,讲理论虽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以行动来感化人,才能起到榜样和表率作用。佛陀未成佛之前,惯以行、住、坐、卧来养成“三千威仪、八万细行”,注重以身传来感化万千弟子。书法临摹强调持之以恒,无疑包含了一种精神传承。当下的现实是,知识的分化和琐碎无疑是学科发展中的一大变化。现代教育中的智育与德育完全分离,积弊甚深。要知道,言与行、思想与生活、真理与生命,在信仰中不可分割,合一为诚,分裂为伪。只有在教育过程中确立精神信仰和文化信仰,才能发挥最终的作用。对比来看,旧式教育是一种文化精神的传承,新式教育则仅仅是一种宣传方式。

刘墉临摹作品

书法是一种文化信仰。如果站在文化的高度来理解,更注重心传。心传最为重要,属于心灵语言。

中国文化有重心传的传统。宋儒为宣扬道统,极力渲染圣人常以心性精义相传,谓《尚书·大禹谟》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为尧舜禹次递相传授之心法,称“十六字心传”。“儒”字从“人”、从“需”,寓意为“人所需也”。需者,源于内心之需要,强调一切从自己的内心出发。其实不独儒家重心传,禅宗尤其注重不立文字,不依经卷,唯以师徒心心相印,悟解契合,递相授受。达摩曾言:“我法以心传心,不立文字。”所以禅宗中常常出现特殊的场景,提示一句“吃茶去”来顿悟,或仅以拈花微笑便可示意。此时即便有“理论”,往往也是很简短的几个字,实质上已不是理论,而是思想。注重的并不是解决具体的技法问题,而是改变书家的思路,这便是“心传”。

不单单是传统文化中有诸多注重心传的例子,生活中也有“心传”。在一起生活很久的夫妻,两人不用太多的言语交流,甚至不需要眼神或动作,仅仅一个心理暗示,就能了解对方,“心有灵犀一点通”,会心不远。

一本碑帖,书家写了多年没感觉,入不了,更出不了。有时出不了,恰恰是因为还没有入。一般说来,笔法中的要领通常有三个层面,即“法、术、势”。法是法度,术是技术,势是笔势。法和术可看、可言,势则隐含其中,可感而不可言。所以笔法不仅需要了解轨迹和脉络,更要了解缘由,梳理出思路,临摹才能很准确到位。法可以言传,技需要身传,势更依赖心传。技法初具后,要有一些个人理念,“法本无法”,合乎规矩而又要出乎规矩。在内心能悟到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董其昌临米芾《方圆庵记》

临摹经典碑帖,获取自己所需的技法,需要言传身教,更强调用心来体悟。

身传重于言传、胜于言传,无疑是基本原则。言传、身传的部分,很多可以参照学习,唯心传不可死学。书法不惟身传,更重心传。“心传”要因人而异,因势利导。不仅有师生之间的心传,也有“古人”和“今人”之间的心传,一代又一代书家彼此之间的“心传”。也有书家与天地自然万物之间的心传,怀素练习书法时观察夏云变幻,忽密忽疏,忽远忽近,或奔放,或婉约,亦如战斗激烈,亦如古井不波,变化无穷。韩愈所言“张长史观孤蓬惊沙之外,见公孙大娘剑器舞,始得低昂回翔之状”,阐述的是同一个道理。书家师法自然造化,时常叩问自己的心灵,忽然能够悟到,冥冥中不正是心传吗?

作者:薛元明,艺术批评家,专栏作家。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