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达:是他们,延续了跨越海峡的民国
王鼎钧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中文作家。王鼎钧的四部回忆录在大陆出版,是读者的一件幸事。读后感想各人不同,对我来说,读他的书,如一个久违年代突然走到面前。那些许久没有再听到的用词用语,激起童年回忆。
有过那样一些人,不可测的智慧是在水下,浮出水面的冰峰在阳光下一闪一亮。那是我曾经很熟悉的氛围,却随着我身边最亲近一辈人的离去而离去。离去的是一个时代。如今在我远远的周围,可以看到许多同代学人,却风景迥异。
▌忽然的开放
我开始读到王鼎钧,是在美国,十几年前。
当初去美国,想的不是去看一个国家,而是去看世界。实际发生的更有一点荒诞:我也是去看近邻,看台湾人。
现在想来,当时大陆还足够封闭。离开大陆前,我只在广东认识过一个台湾人,是个彬彬有礼的工程师。记得他送我一包“冻顶茶”作见面礼,那是我第一次喝上台湾茶。
那是八十年代末,这么说吧,如果他不送,我就不太可能在那个时间点上喝到冻顶茶,也不会知道那是台湾名茶。想想不可思议,当时文革结束、大陆戴上“改革开放”帽子已经逾十年了。
如此封闭, 大家感觉却已经“很开放很开放”了,因为参照系是在此之前的十年文革。其实,九十年代初以前的开放,大多只是自己给自己的开放,以前不能穿的,现在可以穿个,穿个牛仔裤留个披肩发;以前不能做的,现在可以做个,就觉得开放狠了。
曾经不准谈人性,现在人性突然爆棚,性善性恶,人性弱点和人性复杂性,都一勺烩了。一边有拘谨压抑的延续,一边有池内狂欢。
最经典的,是曾经个个一无所有,却不准说自己一无所有,说出来就是不满现状,就可以是刑事罪行;而文革以后,大家还是一无所有,却居然可以说出自己一无所有,那是多大的解放。所以崔健喊一嗓子《一无所有》,足以降天下。
▌两种字体的不对等
开始可以了解世界了,但是论对外部世界的了解,还是片羽吉光。
所以,在1990年,大陆人没有交上台湾朋友,对台湾和台湾人毫无了解的,十分普遍。美国是个小联合国,五彩缤纷下,刚到美国的我,对台湾好奇。他们没有经历简化字改革,还用着我们称“繁体”他们称“正体”的书写。此前,我只想到书写差异,没想过还有文字隔阂。
我们这代大陆人生在1949年以后,是在政权文化的双重交替之间,我小时候,书架上父亲和哥哥的书,多为“繁体”。老师没有教,稀里糊涂也就会了。文革中,我周围的小朋友还有过一阵“繁体热”,感觉好看而时髦。大家被政府送下乡,收着天南海北来信,繁简两体夹杂。
到美国后我才知道,哪怕在两岸隔绝年代,在两种字体之间,两岸并不对等。只要有碑帖有旧书,大陆孩子就一定有机会接触传统中国字体,而那个时候的台湾人,可能真没有机会看到一本大陆文字革新之后的简体书。
令我想起刚到美国,认识个酷爱读书的台湾女孩,她借了我的书去看,还书的时候一边说:“好看”,一边说,“就是有的字不认得。”她在纸上描画了“书包”两个字,问我:“那是个什么包?”得到答案她笑得岔了气。
也是到美国后我才知道,对台湾人说“繁体字”可能是一种冒犯。认真的,会正色纠正:“不是繁体,这是正体”。在海外,来自两岸的人可以为字体优劣争得面红耳赤。
我无意冒犯,赶紧对大笑的女孩说,“还是正体好看”,没料她说“昨天给妈妈写信,写了两个钟头,你写信可以省很多时间。”那时电脑还没有普及,更没有电子邮件。
我忽然想到,人对文字反应很奇怪。虽然英语也可以拆解析义,中文词无疑最可拆解。一个词义通常由两个独立字义叠加。可是,人有能力忘记本源,赋新词以超越本源新义,完成视觉感觉走向双重麻木的飞跃。
在我们词典里,“先进”“革新”总是好词,“革命”更是当然。革、命,我们很少盯着这个词看半分钟,得到它直观的明示。
▌他的记忆没有断层
到美国以后不久,有了朋友淘汰下来的一个电脑,还没有发达网络,所以,电脑只是个打字机,我懵懵懂懂,为得到一个新鲜玩具开心,没有去想,大家都已经走到了旧世界的悬崖边缘,那是世界享受最后安宁的黄金片刻。
中文书都留在了千里之外的家,又住在偏远乡下,那时候,偶得一张中文的《世界日报》,就很稀奇。就在那张报纸上,我第一次读到王鼎钧。他的文字领我进入了另外一片天地。
听上一辈讲故事,对比会有感触,触动很容易发生在两代差异和时代变迁之间。我这一代和前辈王鼎钧,还多了另一个隔阂,隔着大陆的文化断层。这个断层,我和自己的父辈一起经历。
王鼎钧却和我从未谋面的叔叔、和父辈的另一批朋友们,延续了跨越海峡的民国,期间距离,何止一个海峡。1949年,两岸曾经是同一个起点,然后从差之毫厘开始,几十年一过,已经谬之千里。
我想重读一遍王鼎钧,一开始读他的自传,忍不住想记下时时冒出来的一些联想和感受,可能写着就会离题很远。只是信马由缰,如同回到许多年前,在上海的湿冷冬天,和父亲一辈聊天,捧一杯热茶,多半只为了给冰凉的手取暖。心却一直是热的。
果然,刚开始,就扯远了。
上面的文字,节选自林达发表于《随笔》2014年2月号上的文章。林达笔下的前辈王鼎钧,果真不一样。
王鼎钧先生曾说,在他所经历的漫长时代,“咱们中国一再分成两半,日本军一半,抗日军一半;国民党一半,共产党一半;专制思想一半,自由思想一半;传统一半,西化一半;农业社会一半,商业社会一半。有人只看见一半,我亲眼看见两半,我的经历很完整,我想上天把我留到现在,就是教我作个见证。”
所以,他记录了一代中国人的血泪辛酸,和中华民族最重要的集体经验和历史教训。但愿这些经验和教训能时时警醒后人,让中华民族最后能够以尽可能少的代价抵达光明的彼岸。
王鼎钧的写作,融合微观的自传和宏大的历史变迁,没有枯燥的说教,只有个人活生生的经历:有战争,有逃难,也有温情。
一位已故著名历史学家曾这样评价:王鼎钧让我们知道一个普通中国人,在过去的二十世纪所经历的痛苦和所怀抱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