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荔文学·散文·杨爱萍】我的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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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父亲

文/杨爱萍

当年报纸上的老照片(中间的是父亲)
我的父亲常说自己是个的苦命的人,生下还没过满月,他的母亲便撒手人寰。当时幸亏慈善的外婆怜惜他,小脚老太太愣是叫饲养室最稳重的赶车老把式七爷亲自套上大马车陪她把外孙抱回家中抚养。我的爷爷不久就续了弦,唯一的弟弟也在两岁多因他乳母病亡远送了人,兄弟俩是在二十多年后各自都娶妻成家了多方打听才找到相认的。
外婆家虽不是地主富农成分,但日子过得还算宽敞,外爷老弟兄三个还在一个锅里搅稀稠没有分家,外婆掌管着家里的箱柜钥匙,安排每日活计,眼看着灌米汤救不活皮包骨头的父亲的小命,外婆便派一名伙计四下打听,从离家十多里地的范家镇上雇回一奶妈,两个月后由于舅妈生产坐了小月,伤心欲绝之时,外婆便把我父亲塞进舅妈怀里,可好景不长,外婆也辞世了,但舅伯舅妈视他如己出,十年后才生下表弟,哥俩从此形影不离,几十年来心心相惜,患难与共。
父亲一辈子不能原谅也无法释怀的人是我从未谋面的爷爷,别人眼中'富可敌国’的他却没舍得进一次照相馆,就连素描画像也没留下一张,记忆中每回祭祀都是在用木头刻好的哪个牌位前磕头焚香。爷爷所住的庭院里长满荒草,仅走出一条羊肠小道通向蜘蛛网飘荡的房间,父亲口中他是个守旧古板的守财奴,是个冷漠的怪老头。
父亲的祖辈们日子过得殷实,在两宜镇中心地带开着几间土布染坊,我爷爷还兼做一乡绅的文书,后来家道中落,我的爷爷便头戴瓜皮帽,手摇拨浪鼓,肩挑着一副油漆得锃亮的黑色木箱,一边放米糕花生和点心,一边是香烟瓜子蜜糖果,每天走街窜巷吆喝着卖。几年下来不算瓦罐中藏的袁大头钢镚,光国民党时期发行的钞票就攒了几大包袱,刚解放时喇叭宣传要去政府指定的部门兑换,我爷爷不知是因胆小怕露富遭土匪抢劫,还是对当时动荡的时局坐井观望,愣是将白花花的银子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
父亲对爷爷不供给学费被迫自己无奈退学之举嗤之以鼻,母亲责怪他的吝啬世上罕见,连送给亲儿子结婚炕席上铺的羊毛花毡抠门的只买半边。父亲从小到大每年几乎只清明当天回家一次,爷爷请来本家的婶娘早早准备好拜扫的冷面和祭品。说祖上坟地风水极好,周围全是茂密浓郁的柏树,一排排一匝厚的石供桌很是气派。但无论如何父亲不肯跟随爷爷回家,待祭奠结束稍不留神父亲便会挣脱爷爷牵着的手,一溜烟抄近路跑回外家。
途中要翻过一段人迹罕至的深山沟,沟崖旁边是时有鬼火飘荡的墓地,传说经常有狼出没,大人们也多是结伴同行的,但父亲说他命大,每次经过总是吓得不敢大声喘气,手心直冒冷汗,但心里还是愿意快些跑回外家,没想到这外家一待竟是一辈子。如今年龄大了,倒是梦回故里----在午后喝茶闲聊中打盹,偶尔还会梦起那个长有齐腰深荒草、院子中央有两棵杏树的又窄又长的生他的小院,那个小时候令他恐惧令他窒息、不愿踏进半步的老祖宗留给他的家。
父亲和表哥、表弟年龄相差皆是九岁,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舅伯舅妈年事渐高表弟年幼,由于爷爷不供给一毛钱的费用,父亲便主动提出退学,回家帮衬着干一些农活。恰逢征兵时节,父亲想去参军,可舅伯舅妈哪里舍得?便托人在安仁镇下秦乡谋了个差事,当时全国刚解放,新中国成立初期,各个部门都缺少人才,父亲由于在基层历练了几年,被抽调去西安小寨一所党校学习半年,又去河南新乡等先进地方考察,回来先后分配到渭南、韩城领导群众工作,后调回大荔县公安局、水电局工作。1961年自然灾害那年,舅伯因病去世,舅妈又瘫痪在床,表哥的工作刚调至西安,(表哥后来历任陕西省水利厅厅长,直至退休)表弟尚未成婚,父亲只好忍痛割爱离职回家,重新撑起外家的天,也靠着那笔不小的遣散费在离外家不远的地方--自家新批的桩基上盖起了三间瓦房,就在结婚的前一天晚上,父亲还开会安排工作,这在当时被传为美谈。
这张珍贵的照片是1956年夏初在县政府大院,父亲正在为解决抗旱问题设计的模具演示中,由于成绩突出,被刊登在当年陕西日报的头版头条。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的父亲,自从回家务农的那天起,就决心和群众打成一片,新潮思想连同时髦的的中山装一起压了箱底,就连新穿的布鞋也要在土堆上蹭些泥土,很快就学会了犁耧耙耱等活计,成为工龄最小的老把式。成为地地道道的农民标志就是我们几个孩子对他的称呼不准叫爸爸要叫伯(城里人叫爸,农村娃多喊爹、大、伯)我才不管这带有歧视性的约定成俗,兀自一个人爸爸、爸爸的喊着,无奈哥姐他们不改口,没坚持多久我也就随大流改口叫伯了。
父亲说记忆中不光吃的缺少,还经常为没有柴火和煤炭发愁,他到现在还清晰记得他艰难的拉着架子车,表弟在后面蹬直了腿推着,几天几夜才买回来一车炭的困顿情形;后来黄河发大水,山西的许多煤窑被冲毁,于是家家备了干粮,不顾刺骨寒冷跳进水中筛子抡圆了捞,人常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父亲说跳进黄河多少次不记得了,但打捞上来的煤却是又黑又亮,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拿在手上不留半点印迹,但因长期站立、超负荷劳累父亲的小腿上的青筋凸起,血管像蚯蚓一样盘旋曲张。这别样的奖章,每次看见都让人泪奔。
父亲知足常乐,从来没有因丢失工作懊悔过 ,倒是每到农闲时,就和几个好朋友一起贩卖牛皮、烟叶等,收音机、蝴蝶表、缝纫机等紧俏商品也最先从城里带回农村。父亲就这样不停的奔波着,开心的劳作着,使我们全家人勉强填饱肚皮,带着一家人安然渡过了那缺衣少穿的年代。
我母亲是在五十三岁殁的,突发的心脏病,从医院接回家时已经奄奄一息了,一向料事如神的父亲慌乱中请来几个裁缝连夜赶制寿衣寿帽,我们兄妹四个哭得死去活来,竟不知父亲一夜白了头发。
父亲年青时脾气暴躁,有时生气了还骂人,老了脾气倒是温和了许多。离职后先后担任大队和生产队会计,后来还兼职负责信用社工作,是乡邻们尊敬和信赖的“铁算盘”。期间遭遇过权贵迫害,但父亲刚正不阿,宁愿罢官下狱也不做假账,不盖章作伪证,不侵腾公家一丝一紋财产。但我的家庭因此受到的忌恨和我们兄妹遭受的屈辱,却是不堪回首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父亲的冤案得以平反,作为离职老干部重新享受国家津贴,父亲说这辈子也不忘共产党的恩情。
他也会因一身正气、不圆滑讲原则屡遭儿女们白眼。记得一次逢会我满脸疑惑地问他:怎么买回一把钝笨且生锈的菜刀?父亲回答道:日已过晌午,集市快散了,卖刀老头可怜的还没开张,农村人心性耿直,不会平白无故的接受施舍,我买刀就是体面的给他顿饭钱。少不懂事的我闭眼嘟嘴嘲笑他,老了还不忘学雷锋。
还有那年西瓜成熟季,心疼哥嫂来回奔波看瓜辛苦,心想在地里支个帐篷方便他们歇息,同时也是轻信了骗子的鬼话,说他们是修西安至大同高铁大荔段完工剩余的帐篷,不方便运走,便宜处理给做出贡献的当地人,父亲高兴的说他这是为高铁在大荔通车做贡献哩,谁知花近千元买回的军用帐篷,骗子说第二天保证就送来的不锈钢架子到现在还没影儿。这也被当作笑话传了多年。但他还是经常会把我们不穿的衣物鞋子送给需要的恓惶人。
父亲性格豪爽,爱抽烟喝酒,大块吃肉,三教九流朋友众多。随着亲人、老朋友们的相继离世,那个摩挲了几十年的光溜溜的铜水烟锅成了爱不释手的伙计,伴随着咕噜噜的水花声烟雾缭绕着,拉长的呲啦声中像极了白眉大仙,我们兄妹几个都清楚,他在以这样开心的样子打发孤独时光。
父亲还是几个重孙子眼中会耍把戏的风趣老爷爷,舍得给孩子们买各种好吃好玩好用的财东爷爷,但他自己生活仍旧很是节俭,一根中间有断痕的皮带竟然用了将近三十年,还是舍不得扔掉,我说这和我当初学习的小学课本里周总理的补丁睡衣,董必武用了13年的牙刷好有一比,也成我们家的传家宝了。父亲这种革命时期的艰苦朴素 ,反对铺张浪费的好传统影响着我们家的每个人。
为了孩子们有更好的前程,我和弟弟及侄子都在西安落了户,姐姐也在县城有了新家,嫂子也扔了锄头荣升为后勤部长,来城里专职经管两个孙子,老家的大院里就剩父亲和大哥一前一后的住着,舍不得离开老家的父亲也像候鸟一样从秋季被迫迁徙。春夏回家,每日里大哥侍弄他的大棚冬枣,父亲忙的打牌会友,还能给下地干活的儿子烧壶开水,煮碗稀饭俨然成了老父亲最美的差事。
现在将近九十岁高龄的父亲依旧是巷道里的明白人,几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的是看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耄耋之年仍旧耳不聋眼不瞎,是老年活动中心受欢迎的爱国宣传员,世界风云多变幻,疫情爆发贵防控,美国日本阿富汗,中国风景独好等热点新闻如数家珍。他还是会时不时的红着脸替人讲公道话,讲原则,劝说忤逆的年轻人善待老人等。
他这种在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优秀品质以及能够以同理心去为别人着想的这份善良,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门槛最低的高贵和融化到骨子里的教养吧。
父亲以他最原始的方式,将最质朴的智慧、善良、宽容、坚持、给予、吃亏、放弃、感恩等等人活着需要的各种宝贵精神传给我们,我亦有幸在工作之余,在陪伴父亲漫步于落日余晖之中重温。
感谢我的老父亲,人虽老了但心宽又明智,坚决不给孩子们添麻烦,听从孩子们建议不一意孤行,说走就走,随遇而安。唯愿所有漂泊着可以被世界温柔以待,愿他们能和父亲一样在尝遍人生百态后,仍不改初心,以梦为马,随处可栖,怡享天年。
本文编辑:杨荔佳

往期回顾:

【大荔文学·散文·杨爱萍】打搅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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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爱萍,自幼怀揣文学梦想,无奈为生计四处奔泊,到了知天命年龄能与一群文艺中年再度为伍,人生幸事矣!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受其感染,感悟点滴。更幸,中年择非遗皮影喜好,喜其氛围,学其道之,获众人观之,足矣!

总编:夏春晓

副总编:邢根民

顾问:  张仕德

主编:李跃峰

编辑:张爱玲  高华丽 杨荔佳 魏艳玲

主办单位:大荔县作家协会

杨坚故里,美丽大荔。

原创高地,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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