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观专栏 | 中国艺术精神:董其昌的艺术思想

一 文学与绘画中的以淡为宗

在进一步讨论分宗说的当否之前,我觉得首先应对董其昌的艺术思想,作一真切的了解。董氏在《明史》卷二百八十八有传。兹据《无声诗史》卷四:

董其昌(一五五五至一六三六年)宇玄宰,号思白(卒谥文敏),华亭人。万历戊子、己丑,联掇经魁,遂读中秘书,日与陶周望望龄、袁伯修宗道,游戏禅悦。视一切功名文字,黄鹄之笑壤虫而已。时贵侧目,出补外藩,视学楚中,旋反初服。高卧十八年,而名日益重……及魏阉盗权,士大夫跼蹐救过不暇,人皆叹公之先几远行焉。崇祯间晋礼部尚书。年近大耄,犹手不释卷。灯下读蝇头书,写蝇头字。盖化工在手,烟云供养,故神明不衰乃尔……画仿北苑、巨然、千里(赵伯驹)、松雪、大痴、山樵、云林。精研六法,结岳融川,笔与神合。气韵生动,得于自然。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也……

董对绘画的思想,许多人说,是以戴进为首的浙派[17]末流的反动。继浙派而起的是吴派[18]。观于他“若浙派日就澌灭,不当以甜斜俗软者系之彼中也”(《画旨》)的话,及“胜国时画道独成立于越中。若赵吴兴(松雪)、黄鹤山樵(王叔明)、吴仲圭、黄子久,其尤卓然者。至于今,乃有浙画之目,钝滞山川不少。迩来又复矫而事吴装,亦文(徵明)、沈(石田)之剩馥耳”(同上)。可知他一面排斥以地理分派的观念,一面也不满意于当时继浙派而起的吴派。所以仅由“浙派的反动”去了解他,是非常不够的。

这里我应首先提出董氏分宗论的基本精神,实际也有当时文学趋向上的背景。《明史》卷二百八十五《文苑传》叙论:

明初文学之士,承元季虞、柳、黄、吴之后,师友讲贯,学有本源。……永、宣以还,作者递兴,皆冲融演迤,不事钩棘,而气体渐弱。弘正之间……李梦阳、何景明倡言复古,文自《西京》,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明之诗文,于斯一变。迨嘉靖时,王慎中、唐顺之辈,文宗欧、曾,诗仿初唐。李攀龙、王世贞辈,文主秦汉,诗规盛唐。王、李之持论,大率与孟阳、景明相倡和也。归有光颇后出,以司马、欧阳自命,力排李、何、王、李。而徐渭、汤显祖、袁宏道、钟惺之属,亦各争鸣一时。……

有明一代,文人的宗派意识最强。在当时影响最大的,当为李梦阳、何景明辈的前七子及李攀龙、王世贞辈的后七子。前后七子为矫正文体的卑弱,标榜秦汉盛唐,以格律相高,力求阔大轩翥。但结果一是模拟未化,有些近于假古董。一是缺少刚健笃实的人格,以作为支持格律的内容。这便成为浮枵不实,远离开了现实人生的作品。于是在诗方面,三袁兄弟[19]出而救之以清真,目为公安体。钟伯敬、谭元春矫之以幽深孤峭,谓之竟陵体。

在文的方面,则归有光(一五〇六至一五七一年)、唐顺之(一五〇七至一五六〇年)、茅坤(一五一二至一六〇一年)同时并起,以唐宋八家的古文,与王世贞们相抗。王世贞本人晚年亦“渐造平淡;病亟时,刘凤往视,见其手《苏子瞻集》讽玩不置”[20]这便与袁宗道以白(居易)、苏(子瞻)名齐[21],同其趋归了。此是在强调格律以后的应有的反动。我不能说这种反动,与当时在绘画上对浙派的反动,有直接的关联,但我已经说过,唐宋古文的艺术精神,与山水画的主流精神,实有其相通之处。北宋文人的画论,与北宋文人的文论、诗论,他们常有其自觉的融合。董其昌在当时,正是站在唐宋古文,及公安的清真诗境的这一方面。他与袁氏兄弟的情投意合,这在《无声诗史》中已经提到了。陈继儒《容台集》叙说“往王长公(世贞)主盟艺坛……董公方诸生,岳岳不肯下”,这是说他不肯附和王世贞们的一派。董氏在《八大家集》序中说:

……乃达识之士,上下千载;文章之变,欲罢黜百家,而独有当于唐宋数子者,目为大家而行之,何居?重经术也……故雠校《八家集》,授剞劂氏,俾承学者知通经学古之指焉。(《容台文集》卷一)

由上面的序,可以知董氏文章的祈向是在唐宋八家。但他所举出的“重经术”的理由,还只是从思想内容上所说的理由的一面。他在《诒美堂集》序中,才说出了他对文学在艺术性这一方面的祈向。兹简录如下:

昔刘邵《人物志》,以平淡为君德。撰述之家,有潜行众妙之中、独立万物之表者,淡是也。世之作者,极其才情之变,可以无所不能。而大雅平淡,关乎神明。非名心薄而世味浅者,终莫能近焉,谈何容易?《出师》二表,表里《伊训》。《归去来辞》,羽翼国风。此皆无门无径,质任自然,是之谓淡。乃武侯之明志,靖节之养真者,何物?岂澄练之力乎?六代之衰,失其解矣。大都人巧虽饶,天真多覆。宫商虽叶,累黍或乖。思涸,故取续凫之长;肤清(特乃表面之清),故假靓妆之媚。或气尽语竭,如临大敌,而神不完。或贪多务得,如列市肆,而韵不远。乌睹所谓立言之君乎?

上面一段文章,是说明他以淡的意境、形相,为他所追求的文学的艺术性。

淡是出于性情的自然,而性情的自然,又关乎平日之所养。他在这里只提诸葛武侯和陶渊明,没有提到八家,但八家对当时文必秦汉的袭古派而言,实际也合于平淡(见后)。他自己在文学方面的成就,也正在这一点上。陈继儒《容台集》叙中说:

凡诗文家客气、市气、纵横气、草野气、锦衣玉食气,皆 治抖擞,不令微细流注于胸次,而发现于毫端……渐老渐熟,渐熟渐离,渐离渐近于平淡自然。而浮华刊落矣,姿态横生矣,堂堂大人相独露矣。

前引董氏文章中,从“大都人巧虽饶”以下的一段,是对当时前后七子的批评,但这种批评,也可以用到院派、浙派绘画的末流上面去。而他在文学上的艺术性的追求,也自然会融贯到书法和绘画这一方面。试看他下面的一段话:

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耳。极才人之致,可以无所不能,而淡之玄味,必由天骨,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入。萧氏《文选》,正与淡相反者……韩柳以前,此秘未睹。苏子瞻曰“笔势峥嵘,辞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犹未得十分,谓若可学而能耳。《画史》云“若其气韵,必在生知”,可为笃论矣。(《容台别集》卷一)

上面一段话,可归为三种意思。

(一)文学中平淡的艺术性,是由韩愈、柳宗元的古文派所开辟出来的。这种看法,从某一方面说,是不正确的,因为《诗经》《论语》《中庸》《孟子》《大学》乃至《史记》和《古诗十九首》,及陶渊明诗,从文学上说,都是极高的平淡的境界,并非到韩柳而始有此开辟。但意识地反绚烂(骈俪)而趋平淡(古文),未始不可以此来作八家文的特性。

(二)董氏在这里说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实际上也把画包括在一起,所以在此段话的后面,特提到气韵问题。并由此而可了解董氏所把握到的气韵,指的是平淡的意境。

(三)他在《画旨》的另一段话中,强调过气韵必在生知,不可学而能;他在这段话中,也强调了这一点。他所说“必由天骨”,等于说必在生知。

这里顺便把他所说的“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入”的问题,再一度地加以说明,以免引起误解。完全成熟以后的文学艺术,是直接从作者的人格、性情中流露出来的。文学艺术的纯化与深化的程度,决定于作者人格、性情的纯化与深度的程度。董氏在这种地方,他必归结于人格修养之上,所以在《诒美堂集》序中,特提出“武侯之明志,靖节之养真”,这才接触到了中国艺术的根源之地。他在绘画上的分宗说,如后所说,固然直接受到米芾很大的影响,但他却又有下面的一段话:

黄涪翁(山谷)谓子瞻书当为当道第一,为其挟以文章忠义之气耳。黄涪翁以苏黄门(子瞻)远谪濒死不悔,亦以文章节义之契,坚如金石,深入骨髓。庄生所云,以天合者,迫穷贱患难相守者也。米颠(芾)视此,有余愧矣。(《容台别集》卷三题跋《书品》)。

又说:

三十年前参米书,在无一实笔,自谓得诀;不能常习,今犹故吾,可愧也。米云以势为主,余病其欠淡。淡乃天骨带来,非学可及。内典所谓无师智,画家谓之气韵也。(同上)

米颠的欠淡,正因他在人格上的有余愧。但正如董氏在《画旨》中一面谓气韵不可学,一面又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气韵又未尝不可学。仅一副素朴的性情,并不能创造出艺术品来,当然要有技巧的钻仰、澄练,但技巧必由熟练之极,以归于忘其为技巧;如此,则技巧融入于性情,在创作时,不以技巧的本身出现,而依然以性情出现。更重要的是,性情固然是艺术的根源,但艺术并非存在于性情的某一固定的横断面。性情可以不断地向下堕落,也可以不断地向上升华。艺术与道德,同样地须在性情不断地向上升华中而始可发现其存在。所以素朴的性情,究尚有待于启发、培养、充实。这便不能不有待于人文的教养。人文的教养愈深,艺术心灵的表现也愈厚。因此,学问教养之功,通过人格、性情,而依然成为艺术绝不可少的培养、开辟的力量。不过,学问必归于人格、性情,所以艺术家的学问,并不以知识的面貌出现,而系以由知识之助所升华的人格、性情而出现。真正文人画之所以可贵,乃在于此。学问不归于人格、性情,对艺术家而言,便不是真学问,便与艺术为无干之物。倪瓒的画,正是淡的典型。董氏《题倪迂画二首》中有一首,正道出此中甘苦。诗是:

剩水残山好卜居,差怜院体过江馀。

谁知简远高人意,一一毫端百卷书。

(《容台诗集》卷一)

二 淡的思想的来源——庄学与禅学

更从思想上看,董氏淡的艺术思想,是从何而来呢?陈继儒《容台集》叙谓董氏“独好参曹洞禅,批阅永明《宗镜录》一百卷,大有奇怪”。禅当然是他艺术思想的背景,所以《容台别集》中有一卷便专是谈禅之语,并自命其室为“画禅室”;这才是他以禅宗的南顿北渐,来分画为南北宗的来源。但深一层去追溯,董氏所把握到的禅,只是与庄学在同一层次的禅;换言之,他所游戏的禅悦,只不过是清谈式、玄谈式的禅,与真正的禅,尚有向上一关,未曾透入。《无声诗史》说他“游戏禅悦”的“游戏”,和他自己所再三标榜的“墨戏”,正是一脉相通。禅的向上一关不是“游戏”所能透入的。透上一关所把握到的,将是“寂”而不是“淡”。正赖尚有此一关未曾透入,才可资以为艺术上的了悟,否则他不能积极地肯定淡的艺术意境。淡的意境,是从庄学中直接透出的意境。他生当庄学式微而禅学盛行的时代,便不能自觉到他所把握的只是庄,而并非真正的禅;这便引起后来许多既不真正懂禅,又不真正懂画的人们的胡猜乱想,徒增纠葛。董氏曾有下面的一段话:

晦翁尝谓禅典都从《庄子》书翻出……吾观内典,有初中后发善心。古德有初时山是山,水是水。向后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又向后,山仍是山,水仍是水……等次第,皆从《列子》心念利害,口谈是非。其次三年,心不敢念利害,口不敢谈是非。又次三年,心复念利害,口复谈是非,不知我之为利害是非,不知利害是非之为我,同一关捩,乃学人实历悟境,不待东京永平时佛法入中国,有此葛藤也。读庄、列书,皆当具此眼目。(《容台别集》卷一)

上面这段话的对与不对,此处不论,但由此可以了解他把禅与庄、列,看作是同一性格、同一层次的东西,是毫无疑问的。所以他在《墨禅轩说》中谓:“庄子述齐侯读书,有诃以为古人之糟粕。禅家亦云须参活句,不参死句。书家有笔法,有墨法;惟晋、唐人具是三昧。”[22]他在这里把庄子的话,只在笔墨技巧上去领会,这便暴露出他实际所能领会得到的,毕竟是有限。不过这可证明他把庄子与禅家的话,完全是作同一的领会。而在《题画寄吴浮玉黄门》的诗里,便干脆说“林水漫传濠濮意,只缘庄叟是吾师”[23]了。我之所以要清理此一纠结,是要由此而呵破后来更多的由附会而来的似是而非之论。这种似是而非之论,在日本更为流行。

不过在这里应特别指出的是,淡由玄而出,淡是由有限以通向无限的连结点。顺乎万物自然之性,而不加以人工矫饰之力,此之谓淡。因此,凡能如谢赫称赞陆探微样的“穷理尽性”的作品,即是淡的作品,即是由有限以通向无限的作品。由玄所出的淡,应当包罗自然中一切的形相,而并非限于某一形相;尤其是由老庄“虚”“静”“明”之心所观照的世界,一定是清明澄澈的世界。但董其昌曾谓“余尝与眉公论画,画欲暗不欲明。

明者如觚棱钩角是也,暗者如云横雾塞是也”(《画旨》)。则董氏从笔墨技巧上去领会淡,也只是从笔墨技巧中的一家一曲去加以领会,这便与淡的真正意味,相去很远了。董氏分宗的根本问题,正出在这种地方。

注释

注释条目标号据原文。

[17] 一般以戴文进、吴伟、张路、蒋嵩辈为浙派。

[18] 一般以沈周、文徵明及受其影响者为吴派。

[19] 袁宗道字伯修,袁宏道字中郎,袁中道字小修。兄弟三人皆万历进士。

[20] 见《明史》卷二百八十七《王世贞本传》。

[21] 见《明史》卷二百八十八《袁宗道本传》。

[22] 《容台文集》卷二。

[23] 《容台诗集》卷一。

插图:董其昌 《山水画》册 第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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