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异录》:用小说探索人的欲望

朱大可小说《六异录》

在朱大可的小说集《六异录》中,异即异端,是异乎寻常,是对生活经验的冒犯,令人侧目。那时节,异人是可以用来观看的,也可以用来听和闻。帝王的宫苑之内招徕四方异人,他们的身形穿梭在汉白玉台阶上,脚步声声入耳。那时节,奇迹,番僧,瞽目,长舌,雌雄同体,在夜空中呼啸而过,各自施展神通,盛大的嘉年华晚会开场了。

古国的夜晚安静而又神秘,月亮隐入乌云中,寒鸦在低空盘旋,与异人的行踪诡异相似。正常人天一黑就睡下了,他们有精准的作息时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异人的活力却在此时苏醒,他们的工作刚刚开始。夜晚激发了他们的潜能——大字造师开始造字,在意象之中提炼符号,香道师开始炮制香料,急捣药砧。相骨师在黑暗中摸索粉骨,双手越过丘峦,而幻象师却在制造四季风物的幻景,与自然造化争功。可谓各有各的忙碌。作者不断为场景增添细节,层层叠加,产生了延宕的效果,引人停下来观看,应接不暇的沉浸式体验,哥特式小说的怪诞与秾丽。

《六异录》里的六个小说,实则暗合佛家的六识,即眼耳舌鼻身意,相对应的六个异能人士,制造出六种感官上的奇迹,制造了历史深处的幻象。而小说是无中生有的艺术,小说家孜孜不倦,不也正是在忙着制造幻象?无处安放的欲望,更令异术旖旎摇曳,与现实世界发生了互渗,难分彼此。

异能人士是调动感官潜能的高手,却难超脱自身所好,竟至于痴迷,竟至于乖戾,在怪癖中不能自拔。他们所掌握的异能,只不过是比寻常人更为夸大的感官力量,相应的,也有了比常人更为夸大的欲望,二者足以互相抵消。这使他们从半空跌落到地面,堕回了庸众之中。

通过小说探索人的欲望,真是一个危险的题目,当然也是狂热的野心。在中国传统中,欲望是遮遮掩掩的,羞于摆到桌面上的,富贵闲人却不管这一套,铁了心要把欲望释放出来,于是结交异人,想要进入从未抵达的秘境。这是人为制造的一条小径,身在其中的人物被欲望所困,无路可走,便由这条小径出奔,走上了不归路。这条路是如此偏僻,因而他们的结局也是鲜为人知。在异人的帮助之下,便想要人间富贵之外的东西,欲望的无限升级,溢出了边界。正如张岱《自为墓志铭》所自陈的少年时代的经历,皆是感官之欲:“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在经历了一场富贵的大梦之后,醒来转眼成空。《六异录》里的声色犬马,也只不过是六场梦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在这六场梦幻中,六种感官欲望的极致,恰如六个华丽的寓言,作者并不指向道德评判,也不做劝世故事之姿,亦无艳羡之心。呈现其内在肌理,才是书写的垓心,而故事背后的一切,读者自有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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