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北大荒的火炕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这首雪天邀请挚友刘十九来家酌酒赏雪的绝句令人神往。想想,在冰天雪地的北方,坐在那铺火热的火炕上,守着炉火熊熊的火炉,或饮茗小酌或引朋促膝,该是多么惬意之事。
仲秋时节里,几场淅淅沥沥的秋雨飘过小兴安岭脚下的北大荒,不知哪一天,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至,凛冽的寒风卷着冰冷的雪粒漫天翻滚,搅得天地一色,天也苍苍,地也茫茫,成了混沌世界,这就是北大荒的一道独特的风景——“大烟儿炮”。大烟儿炮,谁敢当?没有了昼夜之分,没有了八方之别,野鸡的一双翅膀被雪花打湿无法奋翅鼓翼,狍子的四个蹄子被冰雪困住无法风旋电掣,膘肥体胖的黑瞎子钻进树洞不敢再出来,旷野里再也难觅虎和狼的踪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曾在北大荒“劳动改造”的老作家聂绀弩在其《北大荒歌》里写得好:“天地末日情何异,冰河时代味再尝,一年四季冬最长。”
“大烟儿炮”过后,北大荒漫长且寒冷的冬季就开始了,朔风似剑,雪花如席,冷日无光,冰封千里,寒冷异常。冷到啥程度?冷得“风掣红旗冻不翻”,冷得“人口各有舌,言语不能吐”。寒冬里,室外虽滴水成冰,室内却春意盎然,这要归功于北大荒的火炕。老话说,东北有人参、貂皮、乌拉草“三宝”;我说,北大荒冬天里的火炕应该是东北第四“宝”。火炕,又称“炕”、“大炕”,是东北人的一大发明,历来就有“在睡眠中自然养生”的美誉。火炕起源于两千年前,《诗经·小雅·瓠叶》云:“火炕曰炙”。“炙”者,“烤”也。
火炕是用来睡觉的
“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不管是三口之家,还是三世同堂,或者四世同堂,都睡在一铺火炕上。
火炕有“炕头”和“炕梢”之分,邻近锅灶口的位置被称为“炕头”,那是一家中辈份最高的主人的睡觉的地方。当年爷爷在世时,炕头是爷爷的。爷爷过世后,炕头是奶奶的。如果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炕头就成了客人寝卧之地,如此才能体现出主人的热情。与炕头相对、邻近烟囱口的位置称为“炕梢”,炕梢相对于炕头不是很热。在奶奶家,炕梢是叔叔们的睡处,姑姑们则睡在炕头和炕梢之间的位置。小时候,我常在奶奶家留宿,炕头自然是我的“地盘”,而比我年长仅四岁的五叔只有睡炕梢的“资格”。
一铺火炕,若有公公婆婆,有儿子儿媳,怎么睡啊?好办,在炕中间用布帘隔开一下就妥。那挂布帘就是一堵墙。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数以万计的来自北京、上海、天津等大都市知识青年涌向北大荒接受再教育时,因住房紧张,男女知青同睡一铺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即便有的知青结婚后,还是因为房子紧张,三四家新婚夫妇同居一室、同睡一炕也见怪不怪。“东北四大怪”您听说过吧?“大姑娘叼烟袋、窗户纸糊在外、反穿皮袄毛朝外、养个孩子吊起来”!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没有什么怪不怪的,贫穷的日子,窘困的生活,挂一付幔帐,那就是洞房!
有趣的是,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男女未婚青年同睡一炕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我上大学时,就曾经和几个要好的男女同学到乡下的同学家玩。晚上睡觉时,男同学睡炕梢,女同学睡炕头,中间仅仅挂着一付薄薄的布帘。这是不是东北第五大怪呢?我想,这就是北大荒人骨子里自有的实在吧,套用无棣方言就是“实着”。
火炕是用来取暖的
“炕热屋子暖”。北大荒冬季漫长,干燥寒冷,最冷时可达摄氏零下四五十度。由此,火炕在北大荒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如何取暖呢?火炕是由锅灶、炕体和烟囱三部分构成的,锅灶在外屋地下(即外间的厨房),虽然它不与里间的火炕在同一个房间,但是锅灶和炕体内部是相连的,火坑中空,形成烟道,只要在锅灶上烧水、做饭,烧柴产生的烟雾和热气就会从灶膛经过火炕内部四通八达的烟道将热量散发给炕砖,整铺火炕就会热起来,烟雾则从炕梢处的烟囱口通过烟囱排出室外。
冬闲时,有的人家一天两顿饭,做饭的次数少了,火炕的热度相对就减弱了。为此,在里间火炕临近灶膛处再开一个灶口,晚上屋子里凉时,在灶口里点燃一些北大荒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玉米、大豆等作物秸秆,炕很快就会热乎起来。
爸爸生前喜欢睡火炕。1996年爸爸退休后,每到数九寒天,他总是和妈妈顶着风雪去三四十里外的大姑家小住几日。住下就舍不得走,舍不得的是大姑烙的饭豆馅饼和大姑家的火炕。爸爸常说,火炕养人,比睡在席梦思床上舒服多了。他还说,再好的床,铺上导热再好的电褥子,也赶不上火炕的舒坦。
我也喜欢睡火炕。2005年,我回阔别十年的故乡探亲,躺在大姑家和五叔养牛场的火炕上,躺上就不想起来,舒坦的火炕,让浑身每一个汗毛孔都愉快地舒张开来,像妈妈的手在抚摸。2007年初冬,我和爱人回北大荒见爸爸最后一面。在料理爸爸后事期间,我和爱人在较我年长仅两岁的小姑家的火炕炕头上住了一宿。爸爸生前偶尔也在小姑家留宿,小姑家滚烫的炕头爸爸也曾睡过。那一夜,我彻夜难眠,是火炕太热?还是哀怨爸爸走得太匆忙?我不知道。我想,灶膛里熊熊燃烧的柴草和腾腾跳跃的火苗或许知道。一铺火炕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吃饭在炕上
奶奶家有一张炕桌,那是打土豪分田地时分得的地主浮财。平时吃饭,将炕桌往火炕上一摆,一家人围着炕桌而坐,有说有笑,其乐融融。特别是过大年时,奶奶家、我家以及二叔、三叔、四叔、大姑、小姑等叔叔姑姑家轮流做东,祖孙三代、六七家、二三十口人团聚一起吃团圆饭很是热闹,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等极具东北风味的美食都是用小盆盛的,吃完就添,管够。
炕桌只有一张,谁有资格在火炕上吃大餐呢?是我奶奶、我爸我妈,还有叔叔、姑父们,婶婶、姑姑和弟弟妹妹们只能在堂屋的地面上支两张桌子凑合着吃饭。当然,炕桌上是有我的,因为我是张家的长子、长孙。过大年时,最好吃、最能体现东北风味的美食是杀猪菜。
杀猪菜,是我儿时吃到过的最好的佳肴,只有过年时才有机会吃到。奶奶家年年养猪,到了年底,奶奶就会请人来家里杀年猪。杀猪时,我是不敢到跟前凑热闹的,只是远远地望着被五花大绑、嗷嗷叫个不停的肥猪被大人们放置在木板上。“杀猪匠”胆大心细,动作利索,杀猪褪毛开膛破肚“一条龙”。胆小力薄的婶婶和姑姑们能做的只是清洗猪肠做血肠,她们将猪小肠切成半米来长的段,用麻绳将一端扎紧,从另一端处灌入加了葱末、姜末、味精、淀粉、食盐、五香粉等佐料的鲜猪血。灌满后,扎住口,放在盆里待煮熟就可食用。这时,奶奶已把大铁锅里的水烧得翻着水花,把事先切好的一大盆酸菜连同洗净的猪骨头、大块五花肉倒进锅里,再加入大把的调料,大火猛烧,待煮到六七分熟时,再把血肠放进锅内。
一两袋烟的功夫儿,整个院子里就飘满了诱人的香味。一碗碗杀猪菜摆在饭桌上,招待帮忙杀猪的左邻右舍们。我和弟弟们上不了席面,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大人们盘坐在火炕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此时,累得已直不起腰来的奶奶总会怜爱地招呼我们去外屋地下,让我们围坐在灶台旁,给我们每人盛上一大碗杀猪菜,还切上一大盘子味道浓香、油而不腻的血肠。一会儿,我们的肚子一个个便圆鼓鼓的,像个大皮球似的。这时,心满意足的我们抹一把油花花的嘴巴,哼唱着“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小孩小孩你别哭,到了腊八就杀猪”的童谣,出去打雪仗、堆雪人了。
玩耍在炕上
冬季里的火炕,是家的中心,睡觉、取暖、吃饭、做活、会客、唠嗑、玩耍。
奶奶家的火炕比我家、比叔叔家的都大,奶奶慈爱,儿孙们都愿意缠着她。奶奶家的火炕上有两件必有的东西,一件是奶奶做活的针线笸箩,还有一个装着关东烟的烟笸箩。
奶奶未出嫁时即吸烟,直至83岁那年离世,烟龄超过一个甲子。奶奶抽的是关东烟,烟叶是自家地里种的。我喜欢为奶奶搓烟叶。将放在火炕上烤干后的烟叶夹在两个手掌间,使劲搓几下,烟叶就变得细碎,倒进祖母糊的烟笸箩里,随后将粗细不等的烟叶梗子挑出来扔掉。这样,卷烟用的烟丝就算备好了。想抽烟的话,随时可以卷烟。卷烟也是手艺活,既要外形美观又要粗细适中。左手持着折好了的烟纸,右手捏一小撮烟丝洒在烟纸上,形成一头烟丝多、另一头烟丝少的条状,用手轻轻按压,从烟丝多的一头缓缓卷起来,形成一个圆锥状,一支“蛤蟆头”关东烟就算制作完成。此时,擦着火柴点燃,就可以抽烟了。
奶奶每次吸烟时都很惬意,让我好羡慕。我曾背着奶奶为自己卷了一支关东烟,抽了几口,呛死个人,哪像祖母说的抽烟有那么多好处:干活累了,解乏;饭吃饱,助消化;瞌睡了,提精神。在那个几乎没有玩具的年代,为奶奶卷关东烟也是一种乐趣。
我最开心的是和小姑一起盘坐在火炕上玩满族妇女和儿童的传统游戏——歘嘎拉哈。歘嘎拉哈要眼明手快,脑瓜要灵活。歘嘎拉哈的道具就是4枚羊的膝盖骨,每枚分为针儿、轮儿、坑儿、背儿四个面,以四枚为一副。歘嘎拉哈的玩法是:将嘎拉哈随便撒在火炕上,手里拿起内装有大豆的小口袋向上抛,在口袋上升又落下的瞬间,用同一只手将嘎拉哈按照一定的规则把一副嘎拉哈依次歘成同一形状。歘完一个形状后,再歘另一种形状,以先完成者为胜。歘嘎拉哈时,务必用同一只手去做所有撒、翻、抛、接等全部动作,否则算输。此游戏可以一个人自娱自乐,可以两个人玩对抗赛,也可以多人玩团体赛。小姑心灵手巧,是歘嘎拉哈的高手。我笨手笨脚的,学不来。2007年,我和妻子千里迢迢从无棣赶回故乡探望病榻上的爸爸时,二姨妈送给我十多枚精美的嘎拉哈。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本来就手脚不灵活的我,歘嘎拉哈也只能当作儿时美好的回忆了。
2010年初冬,我和妻子回故乡为爸爸扫墓时发现许多留有我童年美好回忆的带有火炕的房子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一望无垠的耕地。陪同我们扫墓的大姑、小姑说,尖山农场所有的生产连队都将陆续搬迁到农场场部,所有房屋都将被退屋还耕,职工们也都将住进了带有暖气的楼房。我说,集体供暖省时省力又干净,不过,暖气终究没有火炕养人啊。
真想北大荒的火炕,想它的火热和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