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林:和寇准打了两个照面
和寇准打了两个照面
|张晓林
本文选自《向度》第十六期
在寇准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中,张乖崖无疑是最投缘的一个。和寇准相比,张乖崖的秉性,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都是典型的火急燎脾气。这在张乖崖刚步入仕途的时候,这种性格表现得尤为明显。
那个时候,他还在成都做通判。一次午饭的时候,厨子给他端来一碗馄饨,清汤上漂浮着碧绿的葱花,热气蒸腾中间杂鸡肉的香味儿,很诱人。那时节已是深秋,天有了很浓重的寒意。张乖崖有偏头疼的老毛病,为防风寒,他戴了一顶头巾,因为是在府内,他没有系头巾上的带子。他低头喝馄饨时,“扑”——头巾上的带子落到了碗里。本来晴朗的心境,这时飘过一丝阴云。张乖崖手一撩,把头巾带子甩了上去。可他再次低头喝馄饨时,带子给他上起了憋劲儿,“扑”,又跑到碗里去了。
这一回,张乖崖的火气“腾”地就冲到了头顶。他伸手一把将头巾抓了下来,在手里揉了几揉,丢进满碗的馄饨中,吼道:“老子不吃了,让你吃个够!”还不解气,将咽了一半儿的馄饨又吐到碗里,站起身,一路叫骂着走出了衙门。
也是因为他这个火暴脾气的原因,张乖崖的宦海生涯中,他的朋友很少,但他和寇准却是至交。从历史典籍记载中揣度,这也许是二人性情相近的缘故。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寇准做了赵恒的宰相后,只要瞅准时机,他都会在赵恒面前举荐张乖崖。张乖崖的政敌多,早有人在赵恒面前咬耳朵嚼牙根说了他的许多的不是,所以赵恒一直都没有松口。寇准慢慢地就有些不耐烦了。那天黄昏,在赵恒的御书房,君臣二人本来很愉快地在谈论着别的什么事,谈着谈着,寇准突然话题一转,就转到了张乖崖身上。
赵恒不想听寇准聒噪,他就从椅子上站身起来,想回到寝宫里去,寇准也许是急了眼,火暴脾气被一股无名火点燃了,“啵”在御书房的天棚顶端炸裂开来。他一伸手,拽住了赵恒的龙袍,使劲一拉,生生把赵恒又拉回到了椅子上。屁股坐到椅子上的一刹那,赵恒打了一个趔趄,“赤拉”——龙袍的下摆裂开了一道大口子。
寇准先自惊呆了。
赵恒黑了脸,一句话也没说,走出了御书房。
接下来的几天里,寇准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担心有什么天大的事要发生。奇怪的是,赵恒再没提那档子事,好像那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段时间里,寇准收敛了不少,行事总是小心翼翼的。
忽然有一天,赵恒宣寇准御书房议事。一见面,赵恒就说:“你不是一直想让张乖崖来京城任职吗?朕准了。现在礼部侍郎一职空缺,就拟诏让他去上任吧。”
早两天,赵恒读到了张乖崖的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无端一夜空阶雨,滴破思乡万里心。”让赵恒记下了。他想:“这诗写得甚是婉约,不像是传言中的鲁莽武夫啊!”
张乖崖从成都回到汴京,去礼部完了公干,就去拜访寇准。在樊楼旁边的一家酒肆,寇准摆下五禽宴,宴请张乖崖。
酒喝到耳热处,寇准问道:“不知圣上为何对崖公误解那么深?”
张乖崖喝下一杯酒,沉思了一会儿,说:“或许与一件事有关,这件事当年曾传遍朝野。”
寇准一愣:“一件什么事?我怎么没有耳闻。”
张乖崖叹道:“那时你还没有踏入仕途,等你踏上仕途时,这件事已经过去好多年了。除非是原来的同僚,已经很少有人能把这件事说得清楚。”
张乖崖向完准讲起了那件尘封已久的往事。
那一年,张乖崖在老家参加乡试,住在县城的一家客栈里。时令已是八月下旬,这天晚上,有着微弱的月光,张乖崖在县衙附近的小巷里闲走,经过一拐角处,见旁边的一处住宅里隐隐有灯光,接着,就听见从里面传过来女人的啼哭声,凄恻哀婉,像有着沉重的心愁。
“必有蹊跷!”张乖崖走过去,拍响了这一家的柴门。门开了,张乖崖很吃惊,开门的竟然是本县的王主簿。
王主簿将他让进屋里坐下,灯光下,见王主簿妻子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张乖崖不禁问道:“何事如此伤心?”
王主簿一边急忙朝妻子使眼色,一边回答:“这个女人,小女要出嫁,她一时想不开,故一直在那儿啼哭,真是令人心烦!”王主簿说着,就想把妻子往里间撵。可他的妻子只是哭泣,一动也不动。
张乖崖将王主簿拉到门外,郑重地说:“请据实相告,或许我能帮上忙!”
王主簿叹了一声,骂道:“那个恶徒!”
早几年,王主簿因帮朋友做生意挪用了一笔公款,原以为偷偷还上,人不知鬼不觉,这一页就算掀了过去。可不想让家中的一个姓柳的仆人拿住了把柄。这个仆人长着满嘴的龅牙,平日里极少说话,只默默地操持家务,王主簿也从来没把他放眼里过。
有一天,龅牙仆人拦住王主簿,向他摊了牌。
“把大小姐许配给我,不然我去衙门告发你!”
然后,呲着大龅牙冷冷一笑。“要不,你就等着朝廷发配吧!”
张乖崖听得血都沸腾起来了。回到住处,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能入睡。
第二天一早,他佩剑来到王主簿家,见大龅牙仆人正在院子里刷马,说要到别的地方去办一件事。大龅牙前脚刚走,张乖崖忽然就有了注意,他向王主簿借了另一匹马,骑上马背,狠狠甩了两鞭,绝尘追大龅牙去了。
数天后,张乖崖牵着两匹马回来了。他脸上满是征尘,他把马缰绳递给王主簿时说:“大龅牙不小心跌落悬崖,再回不来了!”然后又说:“今后万不可再干傻事!”
张乖崖沉默了。
寇准说:“崖公一定把那个恶仆给宰了!”
张乖崖沉思了一下,说:“不错,我追上大龅牙后,就与他同行,到一荒无人烟的悬崖前,一剑将他斩于马下!”
因为这件事,后来官府的捕快找过张乖崖几次,终于因没有证据而不了了之。但在汴京民间,这事却迅速地传扬开去。
寇准叹道:“无怪乎皇上对你成见那么深,这件事真的像剑侠所为!”想了想,又说:“或许,这也是我愿为乖崖公不惜冒犯皇上的原因吧。”
张乖崖动容道:“交友如寇莱公,一人足矣!”
宦海几经沉浮,寇准终于在真宗景德元年的8月25日登上了宰相的宝座。
按照中国的惯例,寇准早些时就应该被立为宰相了。寇准虚岁19中进士,然后,一路春风得意,知县、通判、正言、三司判官、郎中,不到30岁,就被提拔做了枢密副使,进入执政大臣之列。然而,到景德元年这一年,寇准已经43周岁,整整十四年过去了。寇准却一直在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一类的官职上左右徘徊,而连他举荐的吕端都早他九年零三个月做了宰相。这一现象使得很多人大惑不解!
这些人深感困惑,是因为他们还知道一层更深的秘密。据说,赵恒的二哥赵元僖误服毒药身亡不久,太宗即把寇准从青州召回京城,先让他看了看自己腿上的箭伤,然后问他:“你看,我把江山交给哪个儿子更合适?”
寇准迟疑一下,才回答说:“臣给陛下提醒两点。一不要听信后妃的话;二不要听信宦官们的话。”停了停,寇准又说:“这件事只能由陛下做主。”
太宗又问一句:“赵恒如何?”
寇准不答。寇准说,这个问题臣不宜回答。
太宗忽然大笑起来。
过了不久,太宗就立赵恒做了皇太子。
后来,有宋史研究者说,寇准提醒太宗是大有背景的,天天围绕在太宗身边的李皇后和宦官王继恩早结成了反对赵恒的联盟,有朝一日想重新把已废的赵元佐扶上皇位。而寇准的提醒从某种程度上坚定了太宗立赵恒为太子的决心。
如果单凭这件事还不能说明寇准在赵恒被确立太子地位中所起的作用的话,那么,不久后发生的另一件事,寇准的作用就明显地展露了出来。
赵恒被册立太子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身旁走马灯似地晃动着各色人等,赞誉之辞不绝盈耳。
有些话语风传到太宗的耳朵里,太宗满脸挂出了不快活。一天,他对寇准说:“人们都夸奖皇太子如何如何,这把我放到哪里去了?”
寇准大为震惊,但他脸上很快平静下来,说道:“别人夸奖太子,说明您这接班人选准了,皇上您还是皇上啊!”
太宗想了想,说:“是啊!是啊!”脸上才显出高兴的样子。
由此看来,赵恒登上皇位以后,很快重用寇准才在情理之中,可是——没有!这不能不让后人做出种种的猜测。有人说寇准的拥立之功赵恒并不知道;也有人说赵恒这是在避“嫌”,越亲近的人越不能用;还有人说是张齐贤、杨徽之等人阻挠的结果。等等。
是不是这些原因呢?
作为封建帝国的官员,寇准选择了忠君。因此,近一千年来的中国戏剧舞台上,寇准永远是一个忠臣。他身上的种种缺陷也由此被人们所忽略。
寇准的忠君首先体现在和奸邪之臣的不共戴天上,他不能容忍臣僚引导皇上走上邪路。淳化二年春天大旱,太宗召来众大臣询问情况,大家站在庙堂之上东拉西扯,大谈天象气数,只有寇准冷冷地扔过来一句:“天大旱,是因为世间有不平之事!”
这句话使刚刚做过“太平兴国梦”的宋太宗勃然大怒,拂袖离殿,回后宫去了。
第二天,太宗却又单独召见寇准,问道:“你昨天说的不平之事,指的是什么?”
寇准说:“请叫两府大臣来,我再说。”
等两府大臣到齐,寇准说:“有两个人犯了受贿罪,一个得赃物少,却被砍了头;另一个得赃物多,反倒只打了二十大棍,还继续做他的官,大家说说,这是不是不平之事?”
两府大臣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太宗不相信,问:“真有这种事?”
寇准回答:“陛下可问参知政事王沔,因为另一个人就是他的弟弟。”
太宗回过头,去看王沔。
王沔面如土色,“扑通”跪倒在太宗脚下。
如果寇准的忠君到此为止,只限于与奸佞之臣的斗争上,也算尽到一个正直大臣的职责了。然而,寇准的忠君很彻底,即使是皇帝个人,他也不允许他犯错误。
有一回,太宗想修造一处园子,寇准进谏说这是在挥霍浪费,会落千古骂名,万万建不得。太宗不想听他“啰嗦”,起身就往殿外走,谁也没想到寇准这时会抢前一步,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硬是拽着太宗的龙袍,把太宗按回了龙椅。
寇准的这一举动,直教一些大臣胆战心惊,几乎晕倒在大殿之上。就连李沆、王旦这些名臣们,也都深感汗颜,自叹没有寇准的这份胆量和豪气。
事后,尽管太宗也说,朕有寇准,犹如唐太宗有魏征啊!但,后来又陆续发生了几件类似的事情后,太宗就找来知枢密院事张逊,问道:“有什么办法让寇准离开京城吗?”
张逊正在为有寇准这样的搭档而头痛,听了太宗的话,马上说:“陛下放心,这事交给臣去办!”
隔一天,寇准骑马走在街上,忽然路边冲出一个彪形大汉,拦住马头,倒地就拜,嘴里还一个劲儿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路人纷纷驻足围看。
寇准坐在马上,一下子给闹傻了,继而豆大的汗粒如雨一般滚滚落下,完全没有了昔日的风采。
当天夜里,寇准辗转反侧之后,写下辞呈,自动辞去了参知政事一职。
太宗也没有为难他,打发他去了青州。
半年过去了,太宗忽然觉得有愧于寇准,就问身边的人:“寇准到青州过得好吗?”
底下的人说:“好。——寇准在青州天天纵酒作乐!”
太宗默然。
景德元年是个多事之年,除旧岁爆竹的硝烟还没散尽,辽兵已经燃起了边境的烽火。
赵恒慌忙问计于病榻之上的前宰相吕端,吕端说:“唯寇准才能退强敌!”
两个月后,赵恒任命寇准出任宰相。
寇准做了宰相,立即鼓动或者说“逼”着赵恒御驾亲征,结果签下“澶渊之盟。”照寇准的原意,既然皇上亲征了,宋军士气又异常高涨,应该一举击溃宿敌,夺回幽燕,保大宋江山百年无事。然而,赵恒的想法和宰相寇准的雄心差距太大了。赵恒回答寇准说:“数十年后,自有能抵御外患之人,我不忍心看着生灵遭战火涂炭,所以才同意约和。”
寇准退下,默默回到营帐。当他听说曹利用要前往辽国赔送钱帛,他便将曹利用拦住大骂一顿。
不久,就有人状告寇准拥兵自重,参知政事王钦若也乘机向赵恒进言,说寇准挟皇帝亲征,实是博戏中的“孤注一掷”。试想,倘若宋军失利,皇上岂不……
赵恒闻言,如梦初醒,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三天后,寇准又一次写下辞呈。
张晓林,河南开封人。已出版笔记体小说集《虾湖之谜》《木钗》《木画》等,其中《木画》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书法菩提》获第二届杜甫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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