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秀】消逝的渔事
消逝的渔事
◎ 晓非
多少鲜活的日子，被鸡毛蒜皮的琐事掩埋。恰如诺言在风中飘散，随积雪消融，不留痕迹。然而，仍会有一束光，从生命内部，温柔地缓缓升起。比如春天遍野的油菜花，冬天屋檐下的冰凌，稻草垛。 比如，我的村庄打渔的渔事。
我的村庄坐落在鄱阳湖畔。
儿时的村庄，乡情淳朴，人脉兴旺，鱼米飘香。晴朗的日子，站在村口眺望，视野一下就会被浩荡而来的湖水淹没。渺渺烟波的湖面，白帆点点，波光粼粼，沙鸥翔唱，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岛屿散落在湖中，似朵朵睡莲含笑在湖水中央，装点着鄱阳湖的妖娆风光。
湖边的沙滩，是儿时我和伙伴们最喜欢玩耍的地方。沙滩洁净温热，赤脚在上面奔跑，有温软细沙与脚趾婆娑，舒适而惬意。几行浅浅的脚印，留下我们快乐的时光。几只小舢板，横在水面，懒洋洋地张望着天空，悠闲自得随波起伏。
绵延的湖滩，每到枯水季节，就将花草平铺开来。绿色苍茫里，星星点点盛开着红的紫的花儿，犹如镶嵌在绿绸上的宝石，闪亮你的眼睛。走进湖草深处，就如走进了梦中的草原，微风拂来，草儿在天光的侧影里摇曳，众多绿色汇聚到一起，竟有着千顷碧波的神韵。
光风霁月的鄱阳湖，那时鱼类繁多，水产富饶。捕捞季节，村庄的空气里弥散着浓浓的鱼腥味。打渔人家门前支开的渔网，晒着凤尾鱼、鳟公鱼、梭子鱼、银鱼和小虾。银鱼是鱼类里最名贵的，听人说，鄱湖最好的银鱼产于靠我家村庄的竹筒湖汊。新鲜的银鱼通体洁白细腻，光滑透亮，晒成银鱼干后，颜色晶莹温润，清新的银鱼干透着湖水的气息，吸引着孩子们走过时顺手摘几根，扔进嘴里边嚼吧边急急跑远。那时，银鱼煮汤煮面条是我们向往的美味，只有在过年时妈妈才可让我们尝到。
小舢板下鱼钩，帆船张网，沿湖拉大网，这些原始的捕捞方法，和鄱阳湖相依相伴，和谐共处。记得在村里的小道上，会不时碰到下钩捕鱼的人，他们肩上扛着排排鱼钩，发出金属叮叮撞击的声音。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利无比的鱼钩，恍如逼人利刃，让我心生恐惧，不敢触碰。村里的小道，被鱼钩给晃悠出一地寒光，直通湖边。
依凭帆船张网打渔的人，早出晚归。每到夕阳西下，村里人三五一群，提着篮子挑着竹筐，朝湖岸沙滩逶迤而去。停靠湖岸的一排排帆船上，夹带着湖草的渔网堆在船尾，舱里成堆的鱼儿，鳞光闪闪像银色的小山，蓄满水的船舱，鲜活的鱼儿穿梭游弋。这时，沙滩开始沸腾，欢呼的孩子，热情的妇女，狡黠的鱼贩子，来回窜的狗儿，各种声音构成一幅沙滩渔家乐的画面。
最为壮观的渔事是拉大网，在湖边的某个湖汊，站在高处，就能远望到拉大网的队伍，那种有着北方人强悍的劳作，气势强大。我二爷就在其中，二爷个子中等，身板宽厚，肤色黝黑亮堂，是拉大网的理想人选。
大网是由一种强韧的丝线编织而成，网眼较细，长约上千米，宽约两三米的长方形。长方形的上端配以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浮子，下端零零星星地挂一些坠物。浮子和坠物的作用：一个往上浮，一个往下拉，以便整幅大网张得更加大些。
只见一人摇着木浆把船划向湖面，另两人站在船尾，把堆砌高高的渔网渐渐撒入水中，直到渔网撒尽在湖面形成一个大圆圈。二十几人的队伍分成两组，拉起大网两端的绳子，绳子上打着结套，挂在腰上的鱼扣上，开始一步一步缓慢地 往后移动，样式如黄河岸边的拉纤夫，使出全部的劲儿在把生活从泥潭里往外拉。
拉大网的动作枯燥单一，容易让人产生精神疲软。人们喊起了渔号子，雄壮嘹亮的“嘿哟嘿嘿哟”的号子旋律，在蓝天下回荡，它栖落在一滴水珠，一粒沙子，一张渔网，一叶小舟里，又乘风越水，穿云破雾飘向远方。号子如一闪而过的雷电，击中我的心脏，让我莫名感动，眼睛潮热。
清风从渔网里穿行，湖水快乐地跑向岸边，沙鸥寻声而至，翻飞盘旋在渔网的上空，清亮的叫声是渔号子的和弦。大网终于到了起网时，人们拉网的节奏加快了，渔网里的鱼群发觉被困，迅速地沿着大网来回游动。它们翘着瓶子口似的嘴，不停的吐着小水泡，纷纷摆尾，扑甩着身子，搅得水面翻滚旋动，白色的鱼腹露出水面，宛如点点碎银洒落水中。沙鸥们不失时机一个俯冲，叨起一条小鱼轻盈地飞走。
那时，二爷他们有时一网可以网到几百上千斤鱼，有次网到了两尾大青鱼，每尾重70多斤，扁担压在挑鱼人的肩头，吱呀忽闪着，鱼的尾巴被拖在地上往前走。
那么重的鱼也压不疼渔夫们的肩膀，让渔夫们疼的，是慢慢变轻了的大网。
不知从何时开始，沿湖很多渔民用电网打鱼，湖面上日夜响着机器的轰鸣声，电网如怪兽凶神恶煞的在湖里横冲直撞，张开大口通吃大小鱼类，这种对鱼类赶尽杀绝的捕捞，让湖中鱼儿日益锐减。
二爷他们一段日子连续下湖拉大网，每次起网不过几斤鱼。难以置信的事实让二爷他们负重的身子不安地摇晃。鱼儿没了，大网可以不拉了！二爷他们把融入汗水的渔什家伙，卖的卖，分的分。从此，湖岸拉大网的渔事不再，那嘹亮的号子声和二爷他们失落的心，都被时光悄然搁置在岁月深处，消逝在人们眼前。
后来，连电网都捕捞不到鱼，电网也列入禁止使用，靠电网捕鱼的人也上岸了。村庄湖岸的渔网，铁锚，帆船，木浆，泛着岁月印记的小舢板，逐渐失散在人们的视线里，犹如风雨飘摇里的落叶，零落为泥化为尘埃，让人不再记起。听母亲说，村庄剩下两条船，是铁板船，没有温度的铁板，利刃似地剖开湖水，切割着湖的柔美。他们时常出湖打鱼，村里的人们依然无鱼可吃。
年前回家，带儿子去湖边观水。风从湖面吹来，湖面空旷寂然，偶有一群大雁从远方的水面掠过，惊扰湖水的沉默。我向儿子描摹着家乡曾经捕鱼的盛况，儿子瞪大眼睛看着湖面，目光想划开湖水，寻觅我语言留下的痕迹。儿子摇摇头说，妈，你在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吧。我黯然，是啊，鱼是水的心脏，是水的灵魂，有了鱼，湖才有生命的气象。可眼前，这没有鸥鸟飞翔的湖面，湖水是荒凉的。没有渔船停靠的沙滩，沙滩是寂寞的。我的村庄曾经的渔事，成为一种遥远的传说。
有日，CCTV直播云南洱海的秋季捕捞。一张张大网撒向生机勃勃的湖中，一队队渔民吼着嘹亮的号子，他们群情激昂在美丽的洱海边拉大网。这攒下无数人眼球的古老渔事拉大网，让我心生向往和疼痛，村庄渔事的鲜活画面，断片式地闪现在我的脑海里，一颗心，又一次对它涂了一遍浓浓的色彩。
在我居住的小城湖边，停着几艘渔船，船头立着黑色鸬鹚。它们一动不动，阴郁地盯着湖水，一如湖的勾魂使者。东湖边的几家鱼馆，推出的招牌名菜野生鱼，吸引着慕名而来的食客。我的耳边响起萨顶顶的歌声：我看见山鹰在寂寞两条鱼上飞，两条鱼儿穿过海一样咸的河水，一片河水落下来遇见人们破碎......
她唱着从前和现在。我默默祈祷，万物重生。
【晓非】 金手指写作网校第二期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