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你看到的月光是有限的
你看到的月光是有限的
◎ 朱成玉
睁开眼睛的时候已近黄昏,夕阳像一面镜子照着我的一生。而我并不为此悲伤,霞光褪尽,夜色升腾,总还会有一弯月亮在,哪怕是弯弯浅浅的一抹,我也会将它当做一根银色的簪子,插在头上,试图拢住那些慢慢逝去的光阴。
黑暗将最后一滴光明一饮而尽,夜便有些醉了,摇摇晃晃地扶着一串串路灯,那路灯,便一盏盏地亮了起来,仿佛被它喝掉的光明,正在一点点地被吐出来。
哪里会有永远的黑暗啊!我笑着,依稀看到了明天的光明,以德报怨,将最后一滴黑暗一饮而尽。
敞开的窗户就像是夜晚竖起的耳朵。
那个夜里,我伏在桌子上写诗,一阵风拨楞着夜的耳朵,轻轻吹拂着那16开大小的一片小小雪地,稿纸上的诗行就犹如轻灵的小兽们留下的蹄痕。
月亮升起,如同一个准时的赴约者,默默地读我写下的诗篇。
一阵风最后离去,带走了房间里的一些尘灰,月亮迟迟不肯离去,她说还有一段朦胧的诗没有看明白。
“哪一句呢?”我慢慢地翻,慢慢地想,一定是这一段:
“月光,美人鱼一般游进来
我捂着脸,羞怯地躲到暗处
端过一盆清亮亮的水
从头到脚
我要认认真真地清洗
不然月光会嫌恶
会很快地从我身边游走”
我是真的,怕月光从我身边游走。
人生,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夜里,我真想移过一盏灯来,好好看看亲人们熟睡时的样子。我要她们躺在我点燃的月亮下,懒懒地翻一个身,微微地打鼾。那样的幸福,足以令我在无数个日子里,娓娓道来。
月光多美,这就是我喜欢夜的原因吧。
世界静了,灵魂才真正热闹起来。音乐和诗歌,轮番来抢那支麦克风,在轰鸣的胸腔里,制造繁华。而我,只需要一杯酒和几滴墨水。用酒,把该忘记的忘记,用墨水,把该铭记的反复记载。
不喜欢白天。白天,我们被五花大绑走在大街上,被强迫着向金钱膜拜,被强迫着说出——真诚就是傻瓜。
所以我更喜欢躲进夜里。在夜里可以反思一些事情,懂得反思,人才是有救的。很多人的心思用在观察别人身上,有谁真正认真地对待过自己的现在呢?有谁关心过自己头顶的月光是柔和的,还是清凉的呢?
人们习惯的是泼冷水,如果能把月光泼过去,人们断然是极乐意接受的吧。
人总要时不时地敲敲自己的胸脯,问问自己的心脏,是否仍悬得端正。
碰上满月的时候,我们这个城市的路灯就会比平时关得早一些,这大概是欢迎月亮的最好方式了。大月亮地儿,大人们吓唬孩子说,不要说假话,因为一说了假话心就会变了颜色,就会被月亮照到,那月亮地儿里的鬼魂就会把那样的心抓去吃掉。孩子们果然老实了许多,乖乖地坦白了不少白天里的“恶作剧”。
再恶毒的人看到月光都是美的吧。当然,那头猪肯定除外。它在圈里拱来拱去,似乎在咒骂夜的漫长,于它,这个夜是煎熬,因为要等到天亮才有食物。
我不喜欢白天,大概就像饿着的猪,不喜欢夜一样。
邦达列夫常常想起一句话:月光并非照耀着每一个人。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总是想起它,最后,他终于了悟,这句话里“并非充满欢乐,而是充满着对世界上许多在春天没有享受到月光的人们的哀痛。”
是啊,生命是脆弱的,充满着变数,那些意外就如同躲在暗处的子弹,发射出来令人猝不及防。生命中本没有多少月光是可以随意挥霍的,今夜,我们看到了月光,那就是福气啊。
所以,我现在的习惯就是,每天临睡前,都要走到阳台上,抬眼望一下夜空,如果碰上满月,我会张开怀抱,与它抱个满怀;如果是弯月,我会舒展眉头,报以一个深情的凝眸;如果是阴天或者雨天,我一样会报以一个灿烂的笑脸,因为我知道,那些厚厚的云层虽然会遮挡它的银辉,但遮不住它要捎给我的好消息:相信吧,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所以,纵情享乐着的人们啊,请尽可能地从花天酒地之中抬起头来,揉揉你那被灯红酒绿迷乱的眼,望望空中时远时近的月亮。多看一眼,你的眼睛就多了一份澄明,多看一眼,你的灵魂就多了一份润泽。
你看到的月光毕竟是有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