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春风焕新生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弹词《临江仙》的作者,名叫杨慎,号升庵,他是明代三才子之首,满腹才学,一腔赤诚。这是一首咏史怀古词,后毛宗岗父子评点《三国演义》时将其放在卷首,又过了很多年,电视剧《三国演义》播出,它被谱成了主题曲,一夜飞过千万家,入耳入心入肺腑。

谁知这何其雄壮豪迈又内蕴深厚的《临江仙》,竟是出自一个“罪臣”的流放迁徙之途!那是在公元1524年的一天,杨慎因得罪明世宗而被发配到云南充军,途经四川泸州时,看到一个渔夫和一个柴夫坐在江边,煮雨喝酒,谈笑风生,旁若无人,这位“罪臣”心中忽然鼓满了万千感慨,于是写下了千古不朽的《临江仙》。

词终,搁笔,平息呼吸,望江水滔滔,杨慎是否想起了那个六岁的孩童?在天真烂漫之时,他已歌咏过“长江”。那时,小杨慎在家乡附近一个池塘里游泳,县令路过,他竟不起身回避,县令遂命人将他的衣服挂在一棵古树之上,倨傲说道:“本县令出个对子,若你对得出,就饶你不敬之罪!”县令眼光一瞥衣裳,洋洋自得念出“千年古树为衣架”,他不假思索,立即对出下联:“万里长江做澡盆”。县令叹服不已,不但免了他的罪责,还盛赞他是神童,并一同洗浴。

杨慎从小就才华过人,二十一岁时参加会试,一枝独秀,主考官已将他写的文章列为卷首,岂料烛花不慎倾落,烧坏考卷,竟令他名落孙山。他并未因此而灰心失望,回乡后继续埋头苦读,于书斋中寻找乐趣,志向执着坚定。三年后,杨慎再度赴考,殿试第一,高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

此刻的新科状元,耀人眼目。他并非无根之木,四川新都杨氏一门,可称大名鼎鼎,祖父是湖广提学佥事杨春,父亲是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杨廷和,算是不折不扣的“红后代”。出生于书香门第,加之杨慎自幼聪慧过人、好学勤勉,中状元、步仕途,一切都仿佛是人生预先安排好的红毯,只等着他一一践行,留下骄傲足迹。那时,他也曾“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也曾“雪落梅园香入梦,状元今日披花红”,前程似锦缎,眼眸如星烁。

更何况几年之后,杨慎还遇上了举世难求、人间难得的灵魂伴侣黄娥。

黄娥的父亲黄珂和杨廷和本是世交,黄娥比杨慎年幼十岁,当她还是一个黄毛丫头时,便暗中钦佩杨慎的才名,可惜杨慎在中状元前已有原配,黄娥只能将这份纯真的感情深深藏在心底。一晃眼,黄娥已经二十岁,她成了众人眼中的“老姑娘”,但她一直没有找到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女子有时心中认定了一人,便难以更改。就在这时,杨慎原配病故,杨家得知黄娥还待字闺中,两家长辈便为这对才情出众的男女牵了月老线,点了鸳鸯谱。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人们听闻才女黄娥出阁,一路上,花轿路过之处,人头攒动,百姓争相围观,都想目睹“尚书女儿知府妹,宰相媳妇状元妻”的绝代丰姿。何其幸运,黄娥嫁给了爱情,而杨慎,收获了才学兼备、容貌出众的好妻子。

两人新婚燕尔,住在状元府石榴阁,正值盛夏时分,石榴花怒放似红霞,黄娥诗情顿发,写下了绵绵情深的《庭榴》:

移来西域种多奇,槛外绯花掩映时。不为秋深能结实,肯于夏半烂生姿。

翻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朵朵如霞明照眼,晚凉相对更相宜。

黄娥自比石榴,向夫君表白情义,这火热且纯真的感情,令杨慎感动又惊喜。他们是惺惺相惜的诗友,是心心相映的知己,是互为血肉的亲人,是举案齐眉的夫妻。春来了,他们踏青看春草,夏至了,推窗赏繁星,秋风起,簌簌银杏黄,冬雪飘,围炉驱寒意。填词作曲,把臂同游,一个惊才绝艳,一个温婉如玉,一个是栋梁材,一个是美才女,好一对人间鸳鸯,好一对恩爱佳侣。

只可惜,这样柔情蜜意的日子,只过了五年,厄运便凶蛮地降临在他们头上。

杨慎从出仕那日起,便未更改过一身傲骨,哪怕对方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也敢于犯颜直谏。几年前,明武宗朱厚照不理朝政,性喜到处游玩,杨慎就呈上奏章,指责朱厚照“轻举妄动,非事而游”。这耿直的个性,令杨慎既失欢于君王,又结怨于权奸,空有丹心一片,却难以施展他的政治才能。即使九死,无改初心,在1524年这一年,杨慎的倔强,体现了中国儒家正统知识分子的风骨操守,却也为他个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武宗殁,朱厚熜以“兄终弟及”的方式登上皇帝宝座后,按照皇统继承规则,朱厚熜要承认孝宗是“皇考”,享祀太庙,自己的生父只能称“本生父”或“皇叔父”。朱厚熜却枉顾祖制,即位后第六天,就下诏令群臣议定他自己的生父兴献王为“皇考”,按皇帝的尊号和祀礼对待,这样,皇统与家系就成了当时内阁大臣纷争的议题。

此年二月,任内阁首辅的杨延和新帝朱厚熜之间因“皇考”事件,被迫辞官还乡;七月,争斗继续,杨慎仗义执言,谏言不断。朱厚熜天子震怒,使用暴力镇压,“命执首八人下诏狱”。消息传出,群情激愤。杨慎约集同年进士检讨王元正等二百多人,激动说道:“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于是,这二百多位血性文人、肱股忠臣在金水桥、左顺门一带列宫大哭,抗议非法逮捕朝臣,声彻宫廷,泪湿青石。

传说皇帝为“龙子”,天生有“逆鳞”,杨慎胆敢带头“哭谏”,令龙颜大怒,七月十五日,参与事件的大臣全部被捕。十七日,杨慎被廷杖一次,死而复生;隔十日,又从狱中拖出,受廷杖之刑,皮开肉绽,几乎当即死去,后被贬谪云南。

黄娥听闻消息后,强忍着巨大悲痛,前去追赶杨慎的囚车,誓死要与丈夫在一起。当她看到昔日文采风流潇洒倜傥的丈夫,如今枷锁加身、遍体鳞伤、蓬头垢面、憔悴不堪,那种锥心之痛,噬骨之悲,令她差点不能自已。但这个柔弱的女子,忍住了眼眶奔涌的泪水,随行在罪臣之侧,步步同行,形影相随。

杨慎不忍妻子受颠沛流离之苦,更不愿让心爱的人看到自己潦倒狼狈的样子,黄娥是世间最懂他的人,如何不明杨慎苦心?于是,夫妻俩在江陵边依依惜别,杨慎继续前往云南充军,黄娥返回老家新都。

那日江陵寒风刺骨,乌云压顶,愁绪万端,两人执手相看泪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鼓励、希望和温暖,此次离别,不知何年再见,他们却因彼此的存在而心安:只要有你在心上,再艰难的时光也会捱过去吧。

黄娥登上了一叶扁舟,背影落寞地回川。杨慎深深望着妻子,他恨自己从此不能与黄娥双宿双栖,不能朝暮与共,但他从未后悔过自己“逆龙鳞,犯龙颜”。生而为人,就当有君子的不屈傲骨,不能轻易低头,潦草改变。只是,这今后的岁月,就苦了黄娥。

黄娥才26岁,她的往后余生,竟只剩下这一件事:等待杨慎,再无他念。在这个同样诗书满腹的女子心中,杨慎博学多才,铮铮铁骨,这是她一生一世最欣赏的男人,即使他沦为了阶下囚,她也不愿离开他另觅他伴,并对杨慎的选择没有半句怨言。

这对夫妻之间,是深刻的“懂得”。对于被迫分离的杨慎、黄娥夫妇而言,一封家书足以慰藉他们的相思,缓解他们的忧虑,然而被贬蛮荒、相隔千里,使得他们连这样小小的心愿都无法达成。

杨慎《青蛉行二首》(寄内)之一感叹道:青蛉绝塞怨离居,金雁桥头几岁除。易求海上琼枝树,难得闺中锦字书。黄娥的《寄夫》诗也印证了这一点:“雁飞曾不度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杨慎与黄娥分隔两地,他们的愁和怨,既有夫妻相思之愁,又有命运不公之叹,沉痛之极。黄娥是最了解丈夫心灵需求的良伴,她急切盼望着生活早日回归平常,能聚首团圆。正是这样的期望,让黄娥的等待充满了勇气和坚持,也为身为罪臣的杨慎,倾注了最温暖的力量,让他从近乎迷狂的疼痛之中,握住了理性的扶手。

杨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他并不只是一味去顺应、忍耐和服从,即使被发配云南,也并未消沉意志。他博览全书,奋发学术,精研中华优秀典籍,完成大量学术著作,成果卓著;他致力于西南少数民族文化教育,讲学会友,在云南上中下各阶层教化中华学术文化,身体力行带动西南各族社会阶层民众对国家的向心力,其教化尤扎根基层;他促进并加深了中华西南各族的文化认同与心理融合,赢得了各族人民的接纳和尊崇,其弟子与朋友遍布云贵高原;他心胸旷达,不以个人悲喜为念,善结诗社、游历名山大川,吟咏诗句,著书立说。杨慎的诗词,被称为“三百年来最上乘”。在最困窘的环境中,最艰难的岁月里,杨慎从未有一日丢失自己的坚毅风骨,终成一代文化巨人。

被贬谪的命运,将杨慎从状元高官,变为负罪之人,从政治名流转变为边缘化人物。他的人生道路,从此展开了荆棘铺地的狰狞面孔,这是杨慎生命中所经历的最大挫折和屈辱,为他的家人带来了无法抹除的精神负担和无边痛楚。但黄娥从未放弃过对丈夫的挚爱,杨慎也从未辜负过这份深情,他们夫妻诗词唱和,相思书笺,较之一般的男女之情有着更为深邃辽阔的内容,他们不仅是遭受苦难仍浇不灭爱火的伴侣,更是心灵同频共振的挚友。真正的爱,让他们活成彼此的一道光。

终世宗一世,有过六次大赦,但朱厚熜对杨慎的恨意实在是太深,心结难解,独独杨慎不得归还。按明律,即使罪臣,年满六十岁就可以赎身返家,但无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一句。杨慎年近七旬,曾返泸州,却被云南巡抚派人押解回永昌。这种途中被追回的憾恨,磨灭了杨慎最后的希望,他和妻子分别,已经三十多年了,多么无望的岁月,他都没有颓废自弃,反而在逆境中不断寻求报国机遇,坚守个人气节操守,力争有所作为。但如今已是风烛残年,纵有万丈雄心,如炽理想,他还有时间吗?这一刻,他是多么思念故土,思念黄娥,苦苦等待他三十几年的妻子,谁为她画娥眉,谁为她梳白头?自己空为人夫,却无法照拂左右。老泪朦胧的杨慎,颤巍巍地写下了《六月十四日病中感怀》诗:“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归休已作巴江叟,重到翻为滇海囚。”

他不是丢弃了信念,违背了誓言,而是病体沉疴,他看到了生死的尽头,那扇窄门,已向他打开……这时,杨慎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回归故里,能在黄娥的怀中闭上双眼,但残酷的命运,没有让他仅存的奢念成真。

太累了,太倦了,71岁的杨慎,死于破庙,外面风雨呼号,一灯如豆,挣扎了几下,终至熄灭。

六旬老妇黄娥,千里徒步赶来奔丧,见到杨慎遗体,不哭,反而凄然一笑。她等了这么多年,青丝变白头,却只等来一具棺木。她多想就这样两眼一闭,跟随丈夫同下黄泉,又觉得不能这样自私,她走了,谁来料理丈夫的身后事,谁来继续支撑打点这个家?悲痛欲绝的黄娥,一遍遍抚摸着杨慎的白发与疏眉,他还是新婚当日那个英武不凡的男子,还是月下吟诗时出口华章的才子,还是一封封家书中写尽相思的良人,他是她永远的夫君,从不磨灭的爱之火焰。

一壶浊酒喜相逢。人生浮沉跌宕,是非成败,转头成空,但终究会留下雪地泥爪,孤空鸿影,在相遇时相遇,离别时离别,却又在该重逢时重逢。

杨慎去世十年后,71岁的老妻黄娥安然逝世。生不同衾死同穴,她来了,赴一场久别的约,践一个地久天长的诺,一生的誓言,终不成空。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