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废都》与贾平凹 ——给H君的信

H君:

要写一些我和贾平凹的、特别是从1994年翻译他的代表作《废都》以来的文字,在这全球应处新型肺炎的紧要时分,心绪无法平静,能否充分写出来,简直没有自信,只能尽力而为了。

在我家屋壁上二十多年来一直挂着贾平凹书赠的那幅字,“独立沧浪忘却归”“吉田富夫先生、平凹、九四”。是啊,那就是在1994年的9月初,正值翻译《废都》的关键时刻,我来到了西安与贾平凹初会时写给我的。

这幅字是宋代诗人向子諲的词卜算子“雨意挟风回”中的一句,全文是这样的:雨意挟风回,月色兼天静。心与秋空一样清,万象森如影。何处一声钟,令我发深省。独立沧浪忘却归,不觉霜华冷“。当然了,今天的情况已非当年,《废都》出版之后,中国国内一部分人是持批判态度的,贾平凹在那时所受的压力,是肯定的,特别是来自非文学的压力,在如此的境况中,还能默而静耐,忍而不缀,这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呢?

记得当时把这幅字带回了京都去装裱的,他的书法独具魅力。薄学的我啊,怎么会到了今天,才慢慢看懂了这幅字,在贾平凹的寄托面前,我感羞知愧。

H君,容我形随神飞,一下子又把话题说远啦,言归正题吧。1993年春,和我同是京都大学出身的中央公论社的总编去北京参加书展,买了几册中国最新出版物的版权,其中两册的翻译委托了我,一册是陈忠实的《白鹿原》另一册就是贾平凹的《废都》。

众所周知,能够说明这一时期中国文学界状况的一个靓词就是“陕军东征”。以陈忠实、贾平凹为首,还有京夫《八里情仇》、高建群《最后一个匈奴》和程海的《热爱命运》等,这也是陕西文学的一举华开季节。

关于这些情况,本国又本土的H君应该更为详熟,无需赘言。说句真心实在话,当时面对案头摆放的《白鹿原》和《废都》究竟选择哪一部,我真的迷惑了。也正是这个迷惑,给我带来了1998年之后翻译莫言作品的清晰与坚定。

出身农村的我,让陈忠实一下子就带进了《白鹿原》。但面对《废都》,我感受到了强烈、深远的撞击与召唤,这是来自“五四新文学”的,也是这几十年以来中国文学世界中从未有过的崭新与开拓,直到现在这种感觉依然强烈。从广义来说,《白鹿原》的文学世界与鲁迅《阿Q正传》的文学世界是相结相仿的,但是《废都》的文学世界,“五四新文学”以来,没有啊。这不是两部作品的艺术完成度的问题,是视线,凝望思悟人的存在根源的视线。对人的存在根源又一种形式的真实访寻,难道不是从《废都》开始的吗?直感告诉我,这,就是我要给日本读者介绍的文学世界。于是不再迷惑,就是《废都》了。如有可能,《废都》之后再带日本读者共游《白鹿原》吧。因日本方面所定的出版计划,《白鹿原》已由别的译者担当了,至于发行之后《白鹿原》在日本文坛寂寥无声,则是另一层面的问题。

《废都》还改变了我几十年的翻译习惯,特别是翻译手段。《废都》,让我学会了使用电脑。1993年的日本,电脑的使用已经很普通了,生来就不擅使用计器类的我,对电脑一直敬而远之,但在几百页的《废都》面前,我知道还要继续坚持逐字笔译的话,不光是时间浪费不起,简直近乎无理取闹。就购置了电脑。起初使用键盘进行翻译,操作上也是错上加错,连续失败,几个月下来,我终于会用电脑了。

还有一件事情,直到今天依然记忆犹新,那就是如何乞得原著作者的直接说明与指教。在中国文学的这个世界里,贾平凹与我都是身负使命之子。能与贾平凹亲密无间的携手至今,对我来说是许多惠泽的自然积聚,要感谢当时我所执教的佛教大学与西北大学的姊妹校际关系、要感谢从八十年代开始的从未间断的每年来西北大学进行汉语研修的友好协定的缔结、履行。于是,我便有了京都与西安的文学自由通道。

H君,说到《废都》的翻译,还要感谢贾平凹的好朋友、令尊望愈氏早早的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在佛教大学留学。所有的这些,筑成了我在多年来的翻译过程中与贾平凹之间的无阻坦途。对我来说,这些难道不是珍稀的幸运吗?更让我感到欣慰与幸运的,便是贾平凹那特有的无言炽热,这份无言的炽热,回答了我在翻译过程中遇到的所有的问题。

还记得贾平凹手绘的那份“西京市街图”的诞生吧。西安,是《废都》作品世界的现实模版,中央公论社出版的《废都》封一的“西京市街图”,是《废都》所有语种版本里,唯一附有“西京市街图”的。这一定会成为今后《废都》研究者渴求的参考物。

H君,我无法忘记的,还有1994年9月2日。那时,《废都》的翻译已经过半,我在京都策划了一个二十多位日本学者参加的“敦煌之旅”,其间,在西安宿泊两天。那一天,其他团员们都前往法门寺,我一个人在宾馆,静候贾平凹。我们就这样初会了,我俩一起走入了《废都》所传达的现实世界里。H君,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你给我俩当的导游吧。为了尽量贴近《废都》的舞台,我俩从甜水井开始,走了双仁府,清虚庵,明清文化院落纵错的老街,贾平凹深情抚摸过的那对石狮子,现在已经没有了吧,你给我俩在小南门附近的葫芦头店里拍的那张吃葫芦头的照片,还一直摆在我的书斋。沿着城墙走了很长的路,在这静静地护城河畔,贾平凹教我认识了在日本听都没听过的野草。记得去吃贾三包子时,贾平凹还叫来了令尊望愈氏。

H君,就这样,1996年2月7日,日文版《废都》上卷由中央公论社出版发行了,下卷的发行是在1996年3月15日。中国小说能在日本的各个书店被摆上“畅销书贩卖专柜”,是从贾平凹的《废都》开始的,在日本享有如此售书待遇的,贾平凹之后,仅只莫言。

数十年以来,中国小说在日本的印数,大多是一千册前后,超过两千册的很少,《废都》的印数却超过了上、下各五万册。从发行纪录的角度来看,《废都》是最高纪录的创造者,也可能会是终结者。

H君,《废都》究竟因何惹来了日本读者如此程度的关注呢?可能首先会想到的是贾平凹大胆踏入了一个长期设禁的“性”领域吧,但是,请你慢慢地读,就会发现《废都》里的性描写其实仍然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况且还有贾平凹通篇常现的“二十六字删除”等。赤裸裸的性描写,在日本的文学界里,本来就是很平常、很自然的,不足以构成问题而引得关注。《废都》的魅力如果不在性描写,那会在哪里呢?我觉得《废都》突破了几十年以来已经定形的那个印象的中国,带着日本读者走进了真实、鲜活的中国。

从翻译《废都》开始,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总是坂口安吾的《堕落论》。H君,给你已经讲了许多次了吧,今天还要继续讲,为了尊重中国的其他读者,多少也有再说明一下的必要哟。大家都知道,从1942年的“太平洋战争”开始,日本国内,“天皇陛下万岁”的呼声一片,军国主义以外的声音,都被压杀了。之后迎来的,就是1945年8月的战败。那时的坂口安吾,还是一位默默无闻的文学青年,随着《堕落论》的发表,坂口安吾在全日本的影响剧增。《堕落论》讲到底就是一句话,真心思悟、真心言物。《堕落论》中还谈到:人,必定堕落,义士如此,圣女亦如此。禁防之法,世间无有。如若禁而防之,人便无法救赎。人要存活,便会堕落,在此之外,如欲寻求拯救人的近途便道,皆为枉然。战后日本的堕落,并非缘于战败,是人在觉醒。只有堕落,方可再生,这是生存的自然法则。生活吧,堕落吧,就会发觉这才是拯救人性的近途便道。

H君,《废都》只是一部小说吗?难道不是救济人类的祈祷吗?让我们再回味一下《废都》吧。主人公庄之蝶,人气作家,看不到应该持有的文学的基本抱负,受啤酒公司、假冒伪劣的农药公司之托,写一些不靠谱的广告文,虽然入手的报酬不少,但这个无法与钱剥离的嗜癖,如钝刀割身,痛恼无极,随波逐流的欢畅之中,无尽的是来自良心碎片的折磨,如薄羽蜉游一般匆忙于永不停歇的钳咬足刨,越折腾陷得越深,到头来落入蚁尸地狱无法遁逃罢了。他的那位历史学问甚是了得的朋友陷落于气功之门,结局走入占卜,满口戏言无正气,过去将来两枉然。还有那位地地道道的一流书法家,竟破灭在赌博中,抽大烟、浸淫于强奸街女的快感的那个儿子、扔掉了贫穷却平常日子的那些女人们,哪一个不是身与心灵两残伤?的的确确的堕落,将此堕落推往极致的便是那一场场痴态尽显的性的饕宴。似乎是活脱脱的一个“堕落”的世界,我看《废都》,不可思议斥满书,竟无一页不洁感。这部物语的最深处,流淌着贾平凹的祈愿,安吾曾说:人的真正的诞生,其实是从“堕落”这个真实的母胎开始的。贾平凹在《废都》中所描写的那些,都是人类自有的百丑而已,与其说是堕入地狱,不如说是贾平凹给我们昭示着彼岸,这也许就是他对人类救赎的祈祷吧!

H君,文学作品的世界,也是复杂的,要把这个复杂的世界,用另一种语言传达给另一个国家的民众,如同新作初写。从这一点来说,我译《废都》也是一项责大如天的可怕的创作工作。

翻译《废都》、与贾平凹的相知,是我一生的分水岭,也是我的无尽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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