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髡残:虽极恣肆而无不在规矩之中(上)

髡残号石溪,是清初著名的画僧,与弘仁、八大山人、石涛并称为“四大画僧”。最初提出这个概念者,乃是晚清民国间著名藏书家叶德辉,他在《游艺卮言》中称:“国初遗老托画逃名,尤以四僧为冠。石溪之生辣,石涛之雄奇,药地之古微,渐江之淡逸,大抵两朝间气之所接续,不得以衣冠之士相比论。”

在这里,叶德辉将髡残与石涛、方以智、渐江并称为“四僧”,大约六年后,在民国六年,他又对“四僧”的入选者作了如下调整,他在《观画百咏》中写道:“甲申鼎革,胜国殷顽、周黎皆遁入空门,寓哀离黍,偶然作画,无非写其心史之悲,其画不必求工,而自无不工者。如残道者石溪、渐江弘仁、大涤子石涛、八大山人雪个,或以遗民寄其悲悯,或以宗室痛其流离。”

这次调整的主要变化是去掉了方以智,而后加上了八大山人。为何作出这样的调整,吴雪杉在《“四僧”名目考》中认为:“叶德辉用八大山人来替换方以智的原因,可能是出于以下两点考虑。一是八大山人的宗室身份。‘或以遗民寄其悲悯,或以宗室痛其流离’,遗民对应石溪与弘仁,而宗室指的是石涛和八大,这一点是方以智无法比拟的,以皇室身份出家为僧,其政治效力自然远远超过其他人,方以智纵然名声显赫,在血统上终究不如八大更有来历。”

髡残《苍翠凌天图轴》南京博物馆藏

吴雪杉所说的第二个原因,则是就艺术成就而言,八大山人超过了方以智。叶德辉的这个调整受到了后世的肯定,故此后绘画界始终将这四位大画家并称为“清初四僧”。其实“四僧”之外,在民国年间更为流行“三高僧”之说,比如黄宾虹在《古画微》中说:“三高僧者,曰渐江、石溪、石涛,皆道行坚卓,以画名于世。明季忠臣义士,韬迹缁流,独参画禅,引为玄悟,濡毫吮笔,实繁有徒,然结艺精通,无以逾此三僧者。”郑昶所撰《中国美术史》中也是持这种说法:“明季之乱,士大夫的高洁者,常多迹佛氏,以期免害,而其中工画事者,尤称‘三高僧’。即渐江、石涛、石溪;渐江开新安一派,石溪开金陵一派,石涛开扬州一派,画禅宗法,传布大江南北,成鼎足而三之势,后人多奉为圭臬。”

为什么黄宾虹、郑昶等都未将八大山人列入三高僧中?吕晓在其专著《髡残绘画研究》中猜测说:“他们当时都未将八大山人列入,可能是以画科分类,因为在大多数人眼中,八大更主要是花鸟画家。”

在髡残当世,他主要是与程正揆并称,程正揆号青溪,而髡残号石溪,故时人有“二溪”之目。当时的另一位大画家龚贤与程正揆同师董其昌,龚贤在给周亮工的《集名家山水册》题画,写下了一段非常著名的跋语:

今日画家以江南最盛,江南十郡以首郡为盛,郡中著名者且数十辈,但能吮笔者奚啻千人?然名流复有二派,有三品:曰能品、曰神品、曰逸品。能品为上,余无论焉。神品者,能品中之莫可测识者也。神品在能品之上,而逸品又在神品之上,逸品殆不可言语形容矣。……金陵画家,能品最夥,而神品、逸品亦各有数人。然逸品则首推二溪,曰石溪,曰青溪。石溪画粗服乱头,如王孟津书法。青溪画冰肌玉骨,如董华亭书法。百年来论书法,则王董二公应不让;若论画笔,则今日两溪,又奚肯多让乎哉!……

髡残《苍山结茅图轴》上海博物馆藏

龚贤的这段话概括了当时的画坛,认为中国绘画以江南最为兴盛,而江南以金陵最盛,那时的金陵画家人数不下千人,佼佼者则有几十人之多。龚贤按这些画家的绘画成就,给他们分出了三六九等,其中逸品为最高品,而逸品中以髡残和程正揆水平最高,同时他又点出了石溪和青溪在绘画风格上的差异。以此推论起来,龚贤将“二溪”视为当时天下绘画成就最高的画家。

从“二溪”的交往情况看,程正揆可谓是髡残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在经济上青溪给石溪以很大的帮助,在绘画上两人也有很多的切磋,两人甚至经常合作搞绘画创作。从髡残的绘画面目看,他得力于王蒙最多,髡残临摹过多幅王蒙的作品,而有些作品原件就是程正揆提供的。比如他们共同绘制的《双溪怡照图轴》上前面有程正揆所书跋语:

石溪师息余斋,偶展玩叔明《具区林屋》画,余遂用其意作此幅,未及成,忘置之,师得于座壁间,乃为结构,竟是点铁,大奇大奇。因题其图于端,并识之。青溪道人。

程正揆说髡残住在他家,某天他们一起品评王蒙的《具区林屋图》,程仿其意境另画了一幅,未及完成而放在了一边,然后就忘了此事,后来髡残看到,于是就将这幅画补完,又写下了如下跋语:

青溪翁住石头,余住牛头之幽栖。多病,尝出山就医,翁设容膝,俟余挂搭。户庭邃寂,宴坐终日,不闻车马声。或箕踞桐石间,鉴古人书画,意有所及,梦亦同趣。因观黄鹤山樵翁,兴至作是图,未竟,余为合成,命名曰“双溪怡照图”,当纪岁月,以见吾两人膏肓泉石,潦倒至此。系以诗曰:云山叠叠水茫茫,放脚何曾问故乡。几处卖来还自买,为因泉石在膏肓。癸卯十月,石溪残道人。

髡残《绿树听鹂图轴》上海博物馆藏

石头是金陵的代称,髡残说程正揆住在金陵,而他住在牛头山的幽栖寺,因为自己多病,时常要到金陵去就医,每次都住在程正揆家中,两人很是投机。按髡残的话来说,有时他们做的梦都一样,可见“二溪”情好日密到何等程度。而程正揆的《青溪遗稿》卷三十八的《奇梦录》中竟然载有如下一梦:“康熙六年丁未七月初一,在弘乐,梦祖堂石溪禅师赤身伏予身,卧良久。予问曰:汝病若何?石不答。复问曰:汝死耶。曰:然。又问:汝从何处去?无语。予曰:奚不入吾之体。遂吮予臂,予亦吮其臂。复大呸之,推倒床下而灭。予觉四肢五内如蒸焉。”

这个梦读来实在暧昧,程正揆竟然梦到髡残光着身子爬在他身上,然而两人的对话却是生死大事,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们两人互相亲吻对方的手臂。因此后世有人认为“二溪”有同性恋倾向,但髡残毕竟是僧人,所以这种情形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关于髡残出家为僧一事,钱澄之在《髡残石溪小传》中写道:

师武陵刘氏子,母梦僧入室而生师。稍长,自知前身是僧,出就外傅,窃喜读佛书,里有半庵,儒而禅者,特奇爱师。一日闻诵怡山愿文,正心出家。童贞学道,即痛哭请诸父母,求出家,不许。有来议婚者,师大骂绝之。崇祯戊寅,师年廿七矣,自念居家难以脱离。一夕大哭不已,遂引刀自剃其头,血流被面,长跪父床前,谢不孝罪。父知其志坚,且业已剃,遂听从之。龙先生闻之,大喜曰:此大丈夫事,不可小就。教令看话头,有省。益令游江南参学。

髡残《寒林寺待客图轴》吉林省博物馆藏

髡残俗姓刘,是湖南武陵人,他的母亲曾梦见僧人进入家中,之后就怀孕生下了他,因此髡残长大之后认定自己前世就是僧人,并且喜欢读佛经,向父母提出要出家,父母不答应,他也只好作罢。某天,有人来商量他的婚事,这一下惹急了髡残,大骂而回绝。在他27岁那年,他竟然拿刀自剔其头,而后长跪在父亲面前,表示自己一定要出家,父亲看他志向坚定只好答应了。

钱澄之与髡残出生于同一年,因此钱的所记应当较为准确。在这段小传中,钱澄之只提到髡残跪在父亲面前,没有提到母亲,以此推测,其母此时已经去世。对于他的这段经历,周亮工在《石溪小传》中同样有载:

石溪和尚名髡残,一字介邱,楚之武陵人。幼而失恃,便思出家。一日,其弟为置毡巾御寒,公取戴于首,览镜数四,忽举剪碎之,并剪其发,出门迳去,投龙三三家庵中。旋历诸方,参访得悟。

关于髡残出家的原因,当代学者更愿意将其解释为乃是明清易代,因为髡残参加了抗清斗争,最后看事不可为,为此而出家。比如郑锡珍在1962年出版的《弘仁 髡残》一书中,就以顾炎武的一首诗为佐证:“那时髡残年已三十余岁。他是血性汉子,有爱国的热诚,就参加了抗清的斗争。虽然没有明确的文字记载,但我们从顾炎武《同楚二沙门小坐栅洪桥下》诗里,可以窥见其中的情况。”顾的这首五言长诗中有如下诗句:

上坐老沙门,旧曰名省郎。曾折帝廷槛,几死丹陛旁。

天子自明圣,毕竟诛安昌。南走侍密勿,一身再奔亡。

复有一少者,沉毅尤非常。不肯道姓名,世莫知行藏。

髡残《水阁山亭图》轴

顾炎武在诗中的小注中写有“释名髡残”,故郑锡珍以此作为立论依据。而朱万章在《髡残交游研究补证》一文中反驳说:“此诗从诗题看,与髡残并无明显瓜葛,唯一可看出与髡残有关系的是‘复有一少者,沉毅尤非常’句后的作者自注‘释名髡残’。就是这一句,其实大有可疑。按顾氏诗中之语气,顾氏当为一长者,髡残为‘一少者’,这与二人年龄是不相吻合的。此时髡残已经45岁,而且比顾炎武还大一岁,顾氏此言是极不合情理的。此外,下文之‘不肯道姓名,世莫知行藏’句与史实不符。当时髡残已经蜚声金陵之佛教界、艺术界,作为广交文友的顾炎武,对这样一位义僧不可能不‘知行藏’和‘姓名’。在今人谢正光所辑之《顾亭林交游表》中,广列顾氏友好达二百三十五人,几乎囊括了顾氏交游中所有见诸史乘者,唯独不见髡残之名。”

那如何解释这句诗注呢?朱万章在文中又称:“这实非偶然。因此只能有这样一种结论,如非顾炎武自注之笔误,则此髡残决非石溪髡残,而是另有其人,且与顾炎武为忘年交。”

然而吕晓在其专著中并不完全认同朱先生的观点,经过一番推论,她认为顾炎武提到的“少者”的确是石溪髡残。但吕晓也认为:“他与顾炎武有着同样的反清复明思想。不过,出于慎重,我们尚不能将顾炎武此诗作为髡残参加抗清斗争的直接证据。”

从其他资料来看,髡残的确有遗民精神,清严元照在《蕙榜杂记》中载有如下一段事:“熊公(开元)国变为僧,聚徒拥众,开堂说法。尝至南京,一日携侣游钟山,有楚僧石溪者,隐者也,独不往。及熊归,石溪问曰:若辈今日至孝陵,如何行礼?熊愣然,漫应曰:吾何须行礼?石溪大怒,叱骂不已。明日,熊谒石溪谢过,溪又骂曰:汝不须向我拜,还向孝陵磕几个忏悔去。吁!石溪诚卓然矣,熊公似不宜如此也。”

对于这段记载,赵园在《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一书中评价说:“向经历了那样惨毒者要求无怨,不过证明了时论的不情而已。熊开元性情刚烈,其不拜毋宁说正是本色,倒是那责骂他的僧人,比遗民更遗民。当时的人们所能接受的,正是‘遗民僧’,所谓的‘忠孝和尚’。”

髡残《松巖楼阁图》南京博物馆藏

髡残曾在《山水册六页》的题记中写道:“把名利看大了,便忘却生死,把生死看大了,便忘却名利。张拙偈云:‘随顺业缘无挂碍,涅槃生死等空华。’莫不是名也。随他利也,随他佛道也,随他生死也,随他恁么不恁么也,随他果然如是,则数声清磬,是非外一个闲人天地间。”虽然有着这样的通达,但髡残性格仍然十分刚烈,程正揆在《石溪小传》中写道:“性直硬如五石弓,寡交识,辄终日不语。又善病。居幽栖山绝顶,闭关掩窦,一铛一几,偃仰寂然,动经岁月,即会众罕见其面。”

髡残既不愿意交朋友,也不爱跟他人说话,因为多病,所以长年居住在幽栖山顶上的僧舍内,有时闭关很长时间,故少有人能见到他,唯有程正揆前来看他的时候,他却欢欣不已,两人会躺在一张床上整夜兴奋的谈论问题,想来他们的话题中很多都会涉及到画理:“惟余至则排闼人,乃瞪目大笑,共榻连霄,畅言不倦。曾为余破关拉至浴堂洗澡竟日。又曳杖菜畦山篱间,巡觅野蔬,作茗粥,供寮务,数百众皆大惊骇,得未曾有。牛首双峰,竟成虎溪三笑矣。”

看来髡残除了能够接受程正揆,对其他的人大多不理,程正揆的一些观念也的确对髡残有影响,比如程在《题石公画卷》中写道:

此石公在修藏社中所作。时予告之曰:画不难为繁,难于用减。减之力更大于繁,非以境减,减以笔,所谓弄一车兵器不若寸铁杀人者也。石公遂作此图示予,复笑曰:诚少少许,奈不中律何?予应曰:博浪一锥为千古绝伎,金人十二,何啻天壤视之,君宁有幸心耶?记此语已二十年,往儿覃收藏,复装潢,请题于后,因记之。

程正揆跟髡残说由简入繁易,由繁入简难,他劝髡残在绘画上要多用减笔,于是髡残按程正揆所言,绘出一幅画作让程品评,但这种画法显然非其所长。由此可证,两人的确在画理上作过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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