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岳麓山下的岁月|教师节特稿
在岳麓山下的岁月
杨盛荣
一、深切的怀念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岳麓山不高,但这里有全国著名的古书院——岳麓书院;这里有著名唐代诗人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的爱晚亭;这里有毛泽东主席《沁园春 长沙》诗词里的“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枫林。尤为甚者,这里有闻名遐迩的全省高等学府——湖南师范学院,现在叫湖南师范大学。
我有幸在这里求学四年,亦过了三年苦日子。这里有许多值得缅怀的人和事,虽然只有短短的四年,却是我漫漫人生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刚结束,接踵就是一九五九的反右倾。就在这一年下半年,我考进了师范学院。
什么东西可以不带,唯独母亲那床又黑又硬又不暖和的六斤水秀棉被非带不可,它曾伴我读了高小初中高中,如今还要伴我读大学。直到我参加工作,有了钱买了新棉被,才将它“还璧归赵”退给母亲。
我读的是历史专业,学的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及外国古希腊、雅典、古罗马的历史。当然还有政治经济学,辩论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等等。
除了上课吃饭睡觉外,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图书馆和阅览室。图书馆有大量古今中外的书,真乃浩如烟海。一个中学图书馆与之相比,连小巫都算不上。
凭着一张小小借书证,可借七八本书,一星期可借两次。另外还可到系里开条子上四楼去借线装本的文化古籍,如二十四史。
借古籍书的老师是谁?说出来吓你一跳,他就是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分子,放到这里劳动改造的,大名鼎鼎的湖南省文联主席魏孟克。
我去借书那天,递过条子。他说了句至今还悟不透的话:“终于有人借线装书了。”走进线装书房,像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只见一片书的海洋,真如俗话说的:杀不尽的猪、读不尽的书。
大学四年没白读,不知读了多少卷书,在脑海了装下了大量有用无用的知识,为后来教书传授知识给学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真正要做到讲台上一分钟,讲台下十年功,你给学生一碗水,自己就要一桶水,可不容易。
当时,学生宿舍有六栋,一色的红砖屋。历史系与物理系合一栋,我这个年纪四个班住四楼,一个寝室住六个人,三架铁床,上下两铺,房中间放书桌,箱子塞在床脚下。
才到校三天,院长刘寿祺和系主任林增平带着几位老师来了,就象医院领导带着主治医生查房,珊珊来到新生宿舍,问寒问暖,鼓励我们努力学习,不辜负党的培养,将自己造就成一个光荣的合格的人民教师。语重心长,同学们热血沸腾,颇受感动。
院长刘寿祺,老共产党员,曾在武冈、高沙、洞口等地搞过地下工作;他是全国三个半马列主义哲学家之一。至今洞口县文化长廊名人录中他排在蔡锷之后为第二位名人,真了不起!
林增平,矮矮的个子,方方的脸,戴着一副几百度的近视眼镜。他是我们历史系的系主任,教我们的中国历史,教材就是他编写出版的,全国闻名的武汉大学历史系用他编写的教材当教科书。真有两板斧!刘院长退休后,他出任院长,可惜我们已经毕业了,再也不能聆听他的教诲了。
陶沫秉老师是我最崇敬的老师,教我们中国历史。他稍带痼疾,且又是个鸵子,走起路来象船夫撑船摇橹。人不可貌相,他不但书教得好,还长在光明日报文史版上发表文章。我们同学很崇拜他,到他家去玩,常见桌上摆着他刚发表的文章,我们羡慕不已,夸他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他边笑边道:“鄙人姓陶不姓捧,雕虫小技、不足挂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才前途无量……”
还有一位值得怀念的老师叫谢德风。教我们的世界史,可惜只教了一期就被打成了右倾份子,不让他教了,降级降薪,从二级教授降到四级。
他是个翻译家,不让他教书,他去搞翻译,将洋洋洒洒百万字的《怕罗奔尼撒战争》。Pa的翻译出版,一下捞到三四万元。三四万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凡是过年时上他家拜年的学生,都得到他亲笔签名的书一本。
过年时,我们三五个一伙去给他拜年,他拿出糖果,高级香烟招待。回到寝室,我们抽着大前门香烟在那些睡懒觉的同学面前晃来晃去,香味四溢,他们后悔不迭,抢来过瘾。
谢教授的爱人很年轻,比他起码小十几二十岁,我们同学中一位姓王的还闹了个大笑话。王同学先去敲门,见开门的是个年轻女士,以前是谢老师的女儿,便道:“你爸爸在家吗?我们同学给谢老师拜年来了!”
原来开门的是谢教授爱人,弄得人家面红耳赤,自己也难堪不已。
二、 三年苦日子
五九年的日子好过,生活好极了。早上有香喷喷的肉包子,浓稠的稀饭,雪白的馒头,中晚每餐五六个菜,三四个带眼睛的,均是美味佳肴,神仙过的日子。进入六零年就不行了,一落千丈,好景不长,“王小二过年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每个同学自带凳子,走去宿舍,坐在装有喇叭的水泥电杆下听广播。
广播里传出刘院长那沙哑的声音:同学们,目前国家面临着严重的困难,一是苏联背信弃义,撤走专家,又逼我国还债;二是国家遭受严重的自然灾害。党中央号召全国人民咬紧牙关,勒紧裤带,渡过难关......
好家伙,我们充满甜蜜的生活一下掉进了深渊,从米桶掉进了康桶。,苦日子就像洪水猛兽席卷了神州大地。从此,我们的裤带越勒越紧,连皮带钻孔的地方都没有了。
最苦最严重的日子有21天,食堂吃的稀饭照得人影子,清澈见底,使劲用勺搅拌不出一粒米泡上来。
我全班43个同学,38个不同程度得了水肿,脸脚浮肿,用手指按一下凹下去半天凸不上来。
晚上大草坪放电影没人看,舞厅开放无人跳,院办唯一的电视机放香港片亦无人问津。真有“万户萧疏鬼唱歌之感。”
人到哪里去了,都躺在床上睡觉。肚里翻江倒海,日里不饱夜里眼不闭,哪里睡得觉啊!
同学们躺在床上,眼半开半闭,有气无力讲些不现实的画饼充、望梅止渴的话。“我讲样好吃的,那红烧猪肉特好吃!”、“红烧肉哪有酸辣椒炒猪肠好吃,哪有红烧炖猪脚过瘾?”团支书舒子佳操着浓重的益阳腔道:“求求你们莫讲了好么?越听越饿,还是睡吧,明天还要上课。”苦日子考验着每个人,饥寒起盗心,经不住考验的大有人在,我班就接连发生了两起盗窃事件。
一是一个姓徐的同学,趁星期天别人过河去城里的机会,窜到别班寝室偷饭吃,正在狼吞虎咽,那个同学刚好回来碰个正着。责问他为什么偷他的饭,语气稍微尖锐了点,他厚颜无耻,不但不道歉,反而猪八戒倒打一耙,说人家的态度不好。那位同学说不打你一顿算客气了,还说什么态不态度,真有味!
另一件事就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院党委作报告,同学们照列拿条凳子坐在水泥电杆下,讲话的主要精神是要大家不要随便到外边吃东西,外边的东西不干净。说左家陇那边包子店卖死猪肉包子,老百姓把发瘟死的猪埋了,有人去挖出来做包子馅,甚至还有骇人听闻的说卖人肉包子,吓得人起鸡皮疙瘩。
大家在聚精会神听报告,我班的那位同学遛到语数大楼档头的商店,用拳头砸开玻璃,拿走了几盒饼干和一些香烟。此人有几分哈气,用拳打玻璃,结果划破了手,到处滴了血。
保卫科经过一夜的侦破,第二天早上就破了案。早上班长钟敬和班卫生委员到各个寝室检查卫生,要大家伸出手看剪不剪了指甲,大家莫名其妙,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很快查到了这个赤手空拳打香店玻璃的英雄,他不是别人,他就是班团组织委员孙某某。他是湘潭人,出了湘潭人的丑,出了毛主席的丑。
查出来时,他还大言不惭,直言不讳说明人不做暗事,是他干的,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结果可想而知,等待他的是开除学籍送回家。
实在饿得慌。有天我岳阳籍同学王岳斌,身上还有两斤粮票,想去吃顿馒头,找遍岳麓山各个角落都没有馒头卖,听说只有岳麓山顶云麓宫上有,就是没人有力气爬得云上去。
我俩凭着身体棒,均是篮球跳高、跳远、百米跑的三级运动员,几百米高的山算什么?谁知爬到云麓宫用尽吃奶的力,像佛教徒上南岳烧香拜佛,足足歇了12次,每人吃得一斤粮票的馒头。
吃了东西就有力气了,站在山顶远眺,会当凌绝顶,一览长沙城,没有毛主席当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雄心壮志。也没有心情去欣赏那”看万山红片,层林尽染”的闲情逸致,下得山来,虎虎生风,一口气跑回宿舍。真是人是铁,饭是钢,钢比铁强。
六零年正要放寒假,一场轰动全省高校的学潮发生了,全院十来个系,泼及了中文、物理、历史、地理四个系。事件的起因不为别的,就为了三斤黄豆。
那是快要放寒假,总务科招集各个系的班干开会,说是每个学生配了三斤黄豆子过年,本来要发给个人拿回家去。经研究决定不发到个人手里,留在食堂,油水细水长流。
这下全院沸腾了,引发轩然大波,象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一夜之间,中文、物理、地理、历史等系的食堂墙壁上,里里外外、横幅、大字报、漫画贴满了。
脸盆大个的字写着:”我们要黄豆,,还我黄豆!”
那漫画更形象,比漫画家华君武画的有过之无不及。画了一个个大硕鼠,张开血盆大口,身子像个胀鼓鼓的大布袋,黄豆一粒粒如高山流水,源源不断流进了口袋,标题就叫细水长流。
结果如何?可想而知,保卫科抓阶级斗争的效率快得惊人,很快破了案,黄豆没捞到,中文系,物理系抓了几个头头子,有的开除,有的送公安局,真是“羊肉没吃到,沾了一身腥。”在师院留学的华侨,几乎每个系都有一两个。他们仗着父母在海外,苦日子过不到他们头上。有的猪肉上百斤,真有寄饼干上吨数,存放在学校商店,随时可取,无需用拳头去砸商店的玻璃,他们吃的满嘴流油,我们饿得肚子贴背。这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事常十之八九。
三、母亲的恩情
在长沙岳麓山下四年,八个寒暑,总共回家两次,其余均在学校过,在图书馆、阅览室过。
寒假回家,实在是饿,想回家捞点油水。其实家里哪有什么可捞的?我看过公共食堂的生活。我读书不行,人家过目不忘,我边看边忘;人家一目十行,我两目一行。凭着一股蛮劲,笨鸟先飞。从长沙东站坐火车到邵阳,老牛拉破车,坐了十几个小时,人多无座位站在厕所旁,在昏暗的电灯下看完了洋洋百万字的北大出版的《中国文学史》。
书中没有黄金屋,书中亦没有颜与玉,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干劲?自己都不明白。
回到家,看到大家都瘦得皮包骨,俗话说:娘肚里有十个崽,崽肚里没一个娘。母亲从食堂端来了一钵双蒸饭,那不是一钵是一盆,说崽呀,你生日了没什么吃的,多吃点饭补过生。
那么一大盆饭,被我三下五除二,狼吞虎咽吃个精光,饭胀到喉咙里了还想吃,这都是缺少油的缘故。真是“酒醉英雄汉,饭胀哈罗汉。”
事后,六弟对我说:“五哥,你知道那盆饭有多少吗?一斤八两米呀!是母亲每餐从她钵里抓取一小把,足足抓了一个月里哩!说得我热泪盈眶,五内俱焚。我真想掀自己两个耳光,大骂自己笨蛋加八级,这么不懂事。只知道吃,这是吃母亲牙缝里细出来的,这是吃母亲的心肝啊!母亲太伟大了,情比天高,恩似海深!
“谁言寸草生,报得三春晖”,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母亲,等我哪天有了钱,一定好好孝敬你老人家!以后我参加了工作,也有了钱,但钱不多要养家糊口,力不从心,给老人家的很少。又想到待哪天,钱多了一定多孝敬你老人家一些,可是等我钱多的时候他老人家却不在了,留下的只是遗憾。
四、自卫反击战
在家本想过几天舒服日子,吃点好的,见家里穷的打寡屁,家里屋里不生火,户户吃饭在公共食堂,原来的锅子水缸都被敲烂,拿去大炼钢铁了。
我家有几口顶好的武阳鼎锅和一个能装二三百斤井水的大水缸,被武阳供销社收去砸烂炼钢铁,后来武阳锅鼎工艺失了传。
自己在家成了个累赘,还是赶快返校走去,未出正月十五就走了。
六一六二年国家形势慢慢好转。我们同学一边上课,一边劳动,上学校农场种菜,赴望城县挑红砖,到长沙东风水泥厂背水泥,从荣湾镇经二里半到湖大这段水泥马路,是我们历史系修的,不知洒下多少汗水啊!
正当我们的日子过得好点,印度佬不自量力,鸡蛋碰石头,发生了所谓的“麦克马洪线事件。
那是印度为争领土,在我西藏中印东段一千多公里的边界上,向我方推进了十公里。
学院请了参加过中印边界自卫反击战的英雄做报告,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同学们听得如痴如醉,亢奋不已,大有投笔从戎之气概。印度派出参加过二战的王牌军辛格旅参战,在东段边界摆了个长蛇阵,中方为破印度长蛇阵,派出三支部队:第一支部队一天一夜走90里路,咬住蛇脑壳;第二支部队一天一夜跑了150里路从中拦腰斩断:第三支部队,一天一夜跑240里路扯住蛇尾巴。三军同时开火,只一个早晨就破了长蛇阵,打垮的印军,取得了胜利。印度国防部长辛格到前线巡查,早走了半个小时,不然亦当了俘虏。
三支部队之中以一天一夜跑240里的最辛苦,负重行军,西藏高原海拔几千米,空气稀薄,严重缺氧,呼吸困难,尤其是战士们吃不下饭。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行?于是连长排长班长带头吃饭,规定吃一碗饭及格,吃两碗饭算良好,吃三碗饭算优秀,他们带头喊出为革命吃饭,结果饭吃进去哗啦啦,吐了出来,吐了又吃,反复往口里塞。
我方发扬高度的国际主义精神将,将印度士兵伤员医治好。枪炮车辆修理好,统统归还给印方,中国军队真正称得上是世界上仁义之师。
我方工作人员对印度士兵说,你们回去后还来打我们吗,印军异口同声,说不来了,其中有个印兵还说还要来,我方工作人员大惊,还要来打我们,那个士兵说,不是来打你们,因为我们回去后又要被抓壮丁向前线,不过那时真要来的话,绝不向你们开枪,只朝天放。
五、等待的日子
生活中无奈难过的时候莫过于等待。
等车,你想去坐公交车,等着它不来,不等它来了。等人吃饭,饭菜备好了,左等右等不来。到医院看病,挂号排队要等,医生看病要等,做B超,按号子等等...…
等分配,大学四年终于毕业了,满以为分配工作等了个把月,可分配方案迟迟不下来。
过去国家搞计划经济,大学生国家统一包分配,党指向哪里,奔向哪里,不讨价返价,第一个月不去报到可以,第二个月不去报到也行,第三个月不去报到,对不起自动除名。
那么去报道就是,为什么还要等呢?原来是省教育厅和人事厅在忙着扯皮、打官司。
教育厅坚持把这批大学生分到各个市州县学校去教书,发展党的文化教育事业,国家发那么多钱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算了算账,要五个农村强劳动力才能养活一个大学生,不教书改行干别的,实在是划不来。
人事厅坚持要改行,不改行就分配不下去,学校就这么多,要的老师有限,只有改行才天宽地阔,大有作为。
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没有办法,教育厅让步了,同意改行。那么这些大学生改行搞什么?人事厅说大的方面搞行政、商业、供销、农业、水电;小的方面,站柜台当营业员,搞米购当采购员,守创库当仓库保管员,坐机关做机关当打字员.....
计划失控了,这才是真正叫做叫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不太离谱了,乱弹琴!
我们这批人就像个难产的儿女,在母亲肚子里等啊等,十月怀胎生不下来,最后只有剖腹生下。
改行的有历史、地理、生物三个系的好几百人,邵阳地区分来85个同学。
别了,岳麓山;别了,同窗四年的好友!真有“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之感。
到了邵阳还等了八天。我和其他五位:杨日晖、罗煜夫、杨伯奇、罗从华、蒋同君等分配到边远山区的绥宁。
1963年8月的一天,搭上开往绥宁的班车。人说好事多磨,等待我们的又将是什么好事呢?
作者简介:杨盛荣,苗族,年过八旬,绥宁县武阳镇人,湖南绥宁县第一中学退休教师。著有民间文学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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