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的浯溪情结
□洋中鱼
黄庭坚《书摩崖碑后》拓片
一
崇宁三年(1104年)三月初六上午,一条小船划过湘江水面,渐渐抵近浯溪。站在船头那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显得十分激动,船儿轻摇了一下,他险些跌进河里,吓得在船尾划桨的船家大喊:“客官,你小心一点啊!还是回船舱吧,一会儿就到了。”
老人摇了摇手:“没事,就算掉进河里,我也会游水。”
船舱里出来一个老和尚,喊道:“山谷施主,你还是回船舱坐下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原来,那个老人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黄庭坚黄山谷!
黄庭坚笑道:“浯溪长老有所不知,我黄山谷对浯溪仰慕已久,心里对它有一种特殊的情结,年轻时就想来这里朝觐,哪知道宦海浮沉身不由己,时至今日,年逾花甲才得以遂愿,你说我能不激动吗?”
那个被称作浯溪长老的和尚听了,点头:“山谷所言极是。小心啊,快靠岸了!”
尽管黄庭坚已经急不可待,但还是被浯溪长老拽住,等船家把船停靠妥当,大家依次下船。浯溪长老本名伯新,原本是福建莆田人,只因来祁阳多年,常驻浯溪中宫寺,人称浯溪长老。黄庭坚一行来浯溪游览,就是通过他带路的。
黄庭坚转身对后面的几个人说:“大家快点啊!”他说的大家,是指跟他一起来的儿子黄相、侄子黄梲、黄梠、黄楛,还有进士陶豫、李格,以及僧人道遵等人。
黄庭坚在簇拥下,登上了通往浯溪三绝堂的台阶,来到了《大唐中兴颂》摩崖石刻前。
道遵见伯新站在黄庭坚的左手边,自己赶紧站到黄的右手边,打趣说:“你们俩一个号山谷,一个号浯溪,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幅很好的山水画啊!”
黄庭坚说:“山谷是我二十多年的名号了,那是元丰三年(1080年),我改官江西太和,从开封赴江西任职途中,经过舒州,去拜访舅舅家李公择,舅舅与我同游潜山。当时天气不佳,风雨中在山上停留十天,登潜峰,游山谷寺、石牛古洞,一连写了《青牛篇》《书石牛溪大石上》等诗文,因酷爱那里山水,所以自称山谷道人。后来,我常去潜山,在山上建有精舍,在石牛溪旁筑'涪翁亭’,当时人未老,现在老来号涪翁为好。”
道遵说:“老衲觉得,山谷人虽老矣,但只尚年轻,故而风景依旧!”
黄庭坚点头:“所言极是,令涪翁茅塞顿开!我们还是欣赏元结和颜真卿的《中兴颂》吧。”
陶豫与李格均为进士,两人指着石壁上的《大唐中兴颂》议论,称赞不已。
黄庭坚听见他们议论,就说:“元次山一直是黄我心中的偶像。早在入仕之初,我便作《漫尉》诗,对自号'漫叟’的他表达了仰慕之情。而在崇宁元年(1102),我还在黄州与张耒一起寻访漫叟的遗踪。而颜鲁公身为朝廷重臣,参与平定安史之乱,最后被奸佞利用,为贼将李希烈所害,他身上所散发出的爱国热情和英雄气概令人景仰,他所创造的书法初学褚遂良,后又得笔法于张旭,对二王、褚遂良等书法都进行深入研究,吸取其长处,彻底摆脱了初唐的风范,创造了新的时代书风,人称'颜体’,结字由初唐的瘦长变为方形,方中见圆,具有向心力。用笔浑厚强劲,善用中锋笔法,饶有筋骨,亦有锋芒,一般横画略细,竖画、点、撇与捺略粗,书风大气磅礴,多力筋骨,具有盛唐的气象。你们看他书写的这《中兴颂》,多么富有精气神啊!自他之后,凡是学书法的人,无不膜拜《中兴颂》。”
陶豫:“涪翁不愧是书法大家,对漫叟的书法特点了如指掌啊!”
李格说:“人们说这块摩崖石刻有三绝:一是文绝,元次山的颂文乃一千古奇文,字字句句,彰显爱国之心;二是颜鲁公的字奇,起笔用隶法即藏锋,行笔用篆法即中锋。流动而又刚健的运笔,秀丽而圆润的点画,落落大方而又平整坚实的结构,形成质朴雄强的气势,犹如一曲刚劲有力的正气之歌,令人百看不厌,回味无穷;三是石刻位于浯溪注入湘江的汇口处,临江依立于峿台绝壁。这高、大、险、陡的天然巨石,正是摩崖石刻绝妙所在,所以人称三绝碑。”
黄庭坚点头:“是的,名不虚传!”
伯新说:“这三绝堂就是皇祐六年(1054年),永州军事推官孙适所建,他为此还写了一篇《浯溪三绝堂记》。”
黄庭坚:“可惜他英年早逝,才二十八岁就撒手人寰!”
道遵:“浯溪这一带比较宽,可看的地方多着呢,我们还是慢慢游览吧。”
黄庭坚:“不,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些时间,那些地方明天再去。”
二
意犹未尽,继续重游。
第二天,黄庭坚将家眷安顿在旅馆,在进士陶豫、居士蒋大年、石君豫,太医成权及其侄子成逸,僧人守能、志观、德清、义明等人的陪同下,再次来到浯溪。
这次,大家还是冲着《大唐中兴颂》而来的,这方石刻如同一块魔方,深深地吸引着黄庭坚。可是,当他们抵近时,发现有人刚刚拓片完毕,正要收拾离开。
黄庭坚原想请那个拓片的人为自己拓一幅,但又恐玷污了中兴碑的神圣,只好作罢。
同样站在三绝堂的石壁前,问着墨香余味,黄庭坚仿佛老僧入定,冥思参禅。
江上,传来渔舟欸乃声,几个人的议论,打断了黄庭坚的思考,他低声感叹:“石壁无语,欸乃声声。”
蒋大年说:“涪翁有此感叹,何不将元次山的《欸乃曲五首》书写出来刻在这石壁上?”
守能说:“好主意!”
志观、德清、义明等人跟着附和。
石君豫说:“涪翁负责写,我们负责找人刻石。”
黄庭坚笑道:“漫叟《欸乃曲五首》乃是经典之作,我只有仰望的份,哪敢全部书写刻石啊!要写,就写其中两首好玩罢了。至于刻石,那是万万不能的。”
众人来的中宫寺,问浯溪长老伯新要了笔墨。石君豫为黄庭坚铺好宣纸,蒋大年负责研墨。片刻,准备就绪。
黄庭坚正要写字,不料被伯新拦住。
伯新说:“老衲在此寺寄居多年,可否先请涪翁为本寺题写几个字?”
黄庭坚笑道:“这个容易!”抓起笔,就写了“浯溪禅寺”,令伯新如获至宝,欢喜不已。
跟着,黄庭坚又写下元结的两首诗:
千里枫林烟雨深,无朝无暮有猿吟。停桡静听曲中意,好是云山韶濩音。
零陵郡北湘水东,浯溪形胜满湘中。溪口石颠堪自逸,谁人相伴作渔翁。
蒋大年说:“涪翁怎么不落款?”
黄庭坚:“我开始就说了,纯粹好玩而已,不用写时间和名字啦,你们喜欢,拿去就是,千万不要刻在石头上,会贻笑大方的。”
但是,黄庭坚越是这么说,有人越是对着干。后来,有人真的将它刻在石头上了。
等黄庭坚为大家书写了一些作品之后,太医成权调侃说:“涪翁对浯溪的感情,如同当年对少女之恋,还是要'节欲’啊!”
黄庭坚笑道:“如此秀美山水,应该尽情'纵欲’啊!”
伯新道:“涪翁既然想在此'纵欲’,老衲就再陪你们去东崖看看,那里还有一些石刻。”
黄庭坚一听,来了劲,忙说:“走,大家去看看。”
大家沿着 亭往东走,发现荆棘丛生,伯新又叫人去寺里拿来两把柴刀,大家轮流劈砍,果然发现了由元结撰文、江华县令瞿令问书写的《峿台铭》等摩崖石刻。
黄庭坚见了,惊讶不已,他反复触摸,辨认,品味。回到中宫寺之后,他挥毫写了以下内容:
余与陶介石遶浯溪,寻元次山遗迹,如《中兴颂》《峿台铭》《右堂铭》,皆众所共知也。与介石裵回其下,想见其人,实深千载尚友之心。最后于 亭东崖,披剪榛秽,得次山铭刻数百字,皆江华令瞿令问玉箸篆,笔画深稳,优于《峿台铭》也。故书遗长老新公,俾刻之崖壁,以遗后人。山谷老人书。
然后,将它交给伯新,嘱咐说:“这个是记录我们今天发现的,可以将它刻在浯溪石壁上。”
众人都说这个主意好,有价值。浯溪长老后来真的落实了。
三
不知怎么回事,开始那两天,黄庭坚每次仰望《大唐中兴颂》,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直到第三天,又有几个朋友闻讯前来作陪,包括萧褎及其弟萧褒,秀才蒋彦回,还有因入元祐党籍而连坐党籍被贬到永州的前丞相曾布第四子、曾巩之侄曾纡。
在大家的陪同下,黄庭坚来到三绝堂,面对石壁上的《大唐中兴颂》抛砖引玉发表议论。
黄庭坚说:“各位难得结伴游览,特别是瞻望中兴碑,不妨就此发表一下各自的见解。”
萧褎反问:“敢问涪翁,你是怎么看待这篇颂文的呢?”
黄庭坚笑道:“我原想抛砖引玉请大家发言,没想到这块砖还是砸在自己的脚上啊!既然如此,我就先说吧。各位难道没有听到元次山这篇颂文的弦外之音?他这是运用春秋笔法,表面上在歌颂肃宗中兴大业,实际寓含讥讽呢!”
曾纡惊讶不已:“涪翁何出此言?”
黄庭坚摸了摸胡须,说:“依我来看,安史之乱的过失主要在于唐玄宗。正是由于他耽于享乐,没有安而思危,兼之重用奸臣及宠信杨贵妃,又将军事大权交给胡人安禄山,才最终导致国家破败,民不聊生。另外,肃宗中兴之功乃是侥幸。别看元文中对肃宗平乱大加赞扬:'天将昌唐,繄睨我皇,匹马北方。独立一呼,千麾万旟,戎卒前驱。我师其东,储皇抚戎,荡攘群凶。复复指期,曾不逾时,有国无之。’事实上,肃宗并无中兴之功,战事的胜利实乃侥幸。”
萧褒问:“涪翁,你是怎么看待肃宗灵武即位这件事的呢?”
黄庭坚想了一下,说:“肃宗灵武即位有必要,但做法不合理。我认为为,肃宗自立朝廷,匆忙即位,不足为法;他对待玄宗的做法有违父子亲情,甚不可取。”
曾纡说:“涪翁所言,是有道理,但在下还是不敢苟同。须知元次山乃一代忠臣,对唐明皇忠心耿耿,他写的颂文是发自内心的歌颂,绝不是寓含讥讽和批判。要知道,肃宗和满朝文武都不是傻瓜,难道他们就读不出文中的弦外之音?再说,元结就不怕因此而遭灭顶之灾?”
萧褒点头:“公卷(曾纡)所言不虚,我赞同。”
黄庭坚坚持己见:“我坚信元次山此文是话中有话,另有所指的。”
曾纡说:“那是因为你站在现今的立场来看待的,正如你老师东坡先生诗句所言: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一个人站的角度不同,所看到的事物影像自然也不同。如果我们置身于元结同一时代,目睹国家历经安史之乱,到处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就算明皇有些不是,作为臣子的哪里还有心思来挖苦讽刺?自然是希望重振朝纲、复兴大业了。所以,我认为元次山写这篇颂文除了颂德,没有其他含义。”
观点交锋,互不相让,大家为此进行争论良久。
来到中宫寺,黄庭坚说:“今天听了大家的发言,我很有感慨。浯溪是我早就向往的地方,现在我要写一首诗,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出来,也要把大家的名字写进来作为见证。至于是对是错,留与后人评说。”
于是,问浯溪长伯新老要了笔墨,有感而发,写下一首诗:
春风吹船著浯溪,扶藜上读中兴碑。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
明皇不作苞桑计,颠倒四海由禄儿。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已作乌择栖。
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事有至难天幸尔,上皇跼蹐还京师。
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闲李父颐指挥。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
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
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断崖苍藓对立久,凍雨为洗前朝悲。
期间,他本来要写曾纡的名字于诗左,被曾纡急忙制止,故改为“亦有文士相追随”,此句乃为曾纡而设。
这首诗将陪同他的几个人吓住了!有人悄悄议论:涪翁胆子太大了!这种话也敢说?
黄庭坚听见后,说:“我不但要说,而且要大声说,带动更多的人说。你们看,元文的'事有至难,宗庙再安,二圣重欢’,到了我的诗中就变为'事有至难天幸耳,上皇蹰蹐还京师’了,我就是这样认定的。”
他的一番论断,令在场人无不惊讶。
当黄庭坚提出请人刻石时,曾纡善意提醒:“以我们现在元祐党的身份,建议暂不刻石为好。如果刻石,万一被章、蔡等人知道,岂不是要将我们旧党成员赶尽杀绝?”
黄庭坚想了想,说:“我黄山谷做人光明磊落,从不畏惧权势,就像我坚决支持恩师东坡先生一样,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不过,你们的顾虑也有道理,这样吧,为了大家的安全,我先把这首诗放在祁阳子发(蒋彦回,字子发)秀才家,相信若干年后会有人将它刻在浯溪之石壁的。”
后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六年后的宣和二年(1120),由浯溪长老伯新(浯溪伯新)找到蒋彦回要出书法,请人摩崖上石,成为浯溪摩崖石刻新的标杆。
黄庭坚《浯溪东崖题记》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