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认知的有限性:纪念哈耶克诞辰120周年
本文作者|徐衍
一百二十年前的今天,哈耶克在奥地利维也纳诞生。在故乡待了三十载后,三十一岁的哈耶克侨居英格兰,翻开了现代政治经济学的新篇章。哈耶克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才30多岁的他,已经开始成为享誉世界的经济学家。令他声名鹊起的,是他对当时被称之为“商业周期”问题的探究;而这门学问的对象实质就是现代人熟知的“繁荣与萧条”的问题。20世纪30年代,世界经济萎靡不振,萧条大肆席卷西方各国,因而这成了经济学界最热门的话题。
哈耶克当然不是唯一一位试图揭开繁荣和萧条成因的思想家。要说在同一时期,比哈耶克名气更响的、同样从事这项工作的人非凯恩斯莫属。但这位布鲁姆斯伯里的维多利亚绅士和那位世纪末维也纳的知识分子,可谓大异其趣。双方不仅在纯粹的理论层面毫无共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研究成果给政府用以应对经济衰退所提供的政策建议也是南辕北辙。简言之,凯恩斯认为即便是像大萧条那样严重的经济衰退,只要政府愿意加大开销,也可以被轻易克服——经济失灵不是因为政府的设计出了问题,恰恰是因为自上而下的力度还不够。而哈耶克则对这样的经济政策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也许是出于经济学界的傲慢与自负,又或许是当时的经济局势实在无法令人冷静,最终在这场论争中胜出的是凯恩斯,而哈耶克的黄金十年则正式告一段落。维多利亚人的胜利可以说是压倒性的,因为往后的四十多年里,凯恩斯主义一度领跑经济学界,政策制定者也将它奉若神明——一旦经济下滑,便加大政府开支;没有什么其他的措施比这样做更容易、更立竿见影了。到20世纪40年代早期,哈耶克已逐渐被人遗忘。
不过,在短短几年沉寂后,哈耶克再次进入了人们的——确切说是公众的——视野。彼时,没有几个耕耘在专业经济学领域的经济学家能够获得像哈耶克一样的社会功名,那是因为,当时唯独哈耶克的经济思想在社会和政治领域刷新了人们的认知。1944年,哈耶克出版了一本在大西洋两岸都大获成功的“畅销书”——《通往奴役之路》。在这本时隔半个多世纪仍是政治哲学经典著作的书中,哈耶克史无前例地——不仅以精湛的文风,更以详实的论证——对中央计划经济提出了警告。用今天的话来说,“中央计划机构”试图对经济活动进行一劳永逸的规划,抑或哪怕是出于良好的意图尝试保护民众免遭经济波动带来的负面影响,都注定会失败,从而铺就一条把人永远奴役起来的道路。不仅如此,哈耶克还论证说,如果一个自诩为全知全能的政府如此“细致周密地”出台经济调控计划、实施管制,加之政客和知识分子一哄而上为之站台的话,这个政府也必定会对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加以管制,从而剥夺掉许许多多来之不易的个人自由。1945年,美国著名的刊物《读者文摘》借着东风,在杂志上连载了《通往奴役之路》的精简版,取得了预期的成功。这位讲英语带着浓重德语口音的奥地利人用他一流的书面英文和深邃的思想,征服了美国人的心。这一波在英语世界造成的轰动,也标志着哈耶克的职业生涯进入了一个转折点:出身经济学家的哈耶克,此时俨然已经是一名政治哲学家了;他的使命不再是为圈内人写文章以供孤芳自赏,而是肩负起了对大众的责任——因为他有必要向人们阐明,人类社会生活的本质究竟何为。1950年,哈耶克转战美国芝加哥大学,在他一战成名的地方开始了新的事业。有意思的是,聘请哈耶克的院系并非芝大经济学系,而是一个跨学科的、名为“社会思想委员会”的地方——兴许哈耶克命中注定就不会只是一名经济学家,而是要成为一名社会-政治思想家。在社会思想委员会,哈耶克继续推进捍卫一个自由社会的事业。1960年《自由宪章》正式出版。
这之后的十年,哈耶克又为世人贡献了一部凝结了这位政治哲学家倾其一生对人类社会秩序思考的巨著:三卷本的《法律、立法与自由》;此书第一卷着力描述了未经规划的秩序(诸如语言、市场经济等)和计划下的组织(商业团体和中央计划经济等)之间的区别;第二卷解释了为何像“社会正义”之类的概念纯粹是空洞的言辞,而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最后一卷在前两卷的基础上,细致地描述了一个有序社会的法律和政治结构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不过,要论《法律、立法与自由》的最大贡献,那莫过于哈耶克在其中指出了法律(Law)和立法(Legislation)的根本分别:法律是一套套“自发而生”的规则体系,它不是任何人刻意设计和规划的结果,而是纯然出自于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互动经验;反之,立法则是政府——而非公民社会的个人和团体——有意设计并强加于整个社会的一套套规则体系。当然,哈耶克并非在鼓吹无政府主义,他不过是指出,一个好的社会秩序必须妥善地处理法律和立法之间的张力问题,因为一旦发生误判——无论是跌入无政府状态,抑或是滑向中央集权制——都是对个人自由莫大的戕害。
正当哈耶克在苦苦思索人类秩序之谜时,惊喜不期而至。1974年,哈耶克被诺贝尔经济学奖相中,和瑞典经济学家缪达尔一同荣获该奖项。此时,距离他拒绝追随凯恩斯主义的大流,独自踏上探寻真理之路已逾四十载。
阅读哈耶克的著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或许因为哈耶克的母语是德语,加之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他的英文文风带有浓重的德语痕迹,句子冗长、句式结构复杂,从句嵌套从句,往往半页纸过后,读者方才发现一个句点。不过,冗长的句子当中,包含的却是隽永的真知卓见。这就不得不提哈耶克1952年发表的《感觉的秩序》一书。不夸张地说,这部书是领教哈耶克所有思想之认识论基础的关键,但遗憾的是,它也是最被忽略的一部。汪丁丁认为,“尽管哈耶克在《感觉秩序》里表达的观点极接近现代“多主体计算机仿真”的观点,可是,绝大多数计算机仿真专家压根儿不知道哈耶克半世纪前写过这样一本书”,而且“哈耶克在书中提出的假说,用《感觉秩序》的英文版“导言”作者,著名神经心理学家克吕弗的文字来概括,就是与“实体”假说竞争的“关系”假说。当代脑科学和当代认识论的研究,至少部分地支持了哈耶克在《感觉秩序》里提出的假说。”如果说像哈耶克自己在《致命的自负》所言的那样,他的挚友波普尔是创立“演化认识论”的第一人,那么他自己便可算作是“演化道德哲学”的开山鼻祖了。
顺便附上哈耶克的几句格言,以飨读者朋友。
“经济学一项奇妙的任务就是向人们证明,对于他们自以为能够加以设计的事情,其实他们所知甚少。”——《致命的自负》
“认为我们具备这样的知识和能力,可以在建立各种社会过程方面心想事成,这很可能使我们深受其害。因为,我们并不具备这样的知识。”——《知识的僭妄》
“鄙视利润是因为无知,是因为这样一种态度,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赞赏禁欲主义者有这种态度,这世界的财富中微小的一点便可以让他们心满意足,但是如果以限制别人利润的方式来落实这种态度,却是一种自私的行为,因为这等于把禁欲主义强加于人,当然也是对一切人的剥夺。”——《致命的自负》
“创造财富不仅仅是个物质过程,也不能用因果链来解释。对这种活动起决定作用的,不是任何头脑都能掌握的客观的自然事实,而是千百万种分散的不同信息,它们结晶为价格,以此引导人们进一步做出决定。”——《致命的自负》
“有个亿万富翁是我的邻居和我的雇主,而同时有一个行使国家强制权力的最小的公务员,这个富翁能够控制我的势力,远不如小公务员能够控制我的势力那样大,我们是否可能以及怎样生活和工作到底取决于谁的斟处权?对此又有谁会认真地怀疑呢?一个富人得势的世界仍比一个只有得势的人才能致富的世界要好些,试问谁会否认这一点呢?”——《通往奴役之路》
“人类在改善社会秩序的努力中,如果不想弄巧成拙,他就必须明白,在这件事上,就像以“本质复杂的有机体”为主的任何领域一样,他不可能获得主宰事务进程的充分知识。因此,他不能像工匠打造器皿那样去模铸产品,而是必须像园丁看护花草那样,利用他所掌握的知识,通过提供适宜的环境,养护花草生长的过程。自然科学的进步,使人类情不自禁地觉得,自己的能力正在无止境地增长,“令人眼花缭乱的成功”——用早期共产主义的典型语言说——诱使人们不但试图主宰我们的自然环境,甚至想主宰我们的人类环境,这就是危险所在。社会研究者认识到“自己的知识有不可逾越的障碍”,便应懂得谦卑为怀的道理,不至于再去充当那些极力想控制社会的狂妄之徒的帮凶;这种做法,不但会使他成为自己同胞的暴君,并且可以使他成为一种文明——它不是出自哪个头脑的设计,而是通过千千万万个人的自由努力成长起来的——的毁灭者。”——《知识的僭妄》
编者注:《知识的僭妄》这两段格言采用了冯克利老师的译法。《知识的僭妄》是哈耶克1974年12月11日荣获诺贝尔经济学奖时的演说,公众号以前推送过全文,详见:哈耶克|知识的僭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