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毡帽的岁月(一)
本文作者:要瑞芬
有一种奋斗叫“脱毡帽”,有一种记忆地老天荒永不消。
阔别母校三十八年,始终没有机会重返。听说我们毕业后,那里发生了很大变化,学校一度兴旺辉煌,名声大振,最后又慢慢衰落消失。这是中国经济发展导致的一个必然结果,这一全国性现象虽然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对很多曾经在那里就读的学子来说,不啻是一种无奈的痛。在我的记忆中,母校的面貌一如既往的平凡而亲切。近年来,学校生活的片段如同电影一般时常浮现在我脑海里,而且越来越清晰,最终成了挥之不去的思念。
我的母校——内蒙古察右中旗苏勒图中学,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乡村中学。我的母校没有高大漂亮的建筑,没有现代化设施,甚至也没有像样的校舍和整齐的桌椅。但是在我记忆的背篓里,装载着满满的都是温馨, 在我的视觉世界里,她堪称最富丽堂皇的宫殿,在我的梦境中,她永远像母亲的怀抱那样温暖。
我的老师是一些衣着朴素、满口内蒙古地方话的平凡的土文人,他们一生默默地工作,从事着教书育人的神圣职业。他们的人生没有鲜花的簇拥,没有掌声的围绕,更没有聚光灯的照耀,但是,在我们的心目中,他们是真正的明星,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我的同学们是一群穿着补丁衣裤、没见过大山外面的世界、见了生人便木讷着不会讲话的农村孩子,他们心地纯洁的如同一潭秋水,在我的感情世界里,他们是我没有血缘的手足亲人。
在1978年那个秋风萧瑟的九月,我们怀着对大学生活的美好憧憬,从中旗各地走进了苏中,从此便与那里结下了不解之缘。一年的艰苦拼搏为我们积累了宝贵的人生财富,在以后的工作和生活中,不管遇到多大困难,我们从不退缩和屈服,不管取得多少成就,我们从不炫耀和沾沾自喜。母校塑造了我们充实的灵魂,给了我们自信和坚强,从那里我们学会了脚踏实地,知道了永不言败和绝不放弃,也是从那里,我们扬起了理想的风帆,向人生的更高点奋进。
一年之后的1979年夏天,在全国高考录取率仅有6.1%的情况下,我们中90%以上的人走进了大中专院校,成了令全社会羡慕的天之骄子。这个成绩轰动了整个自治区。这所原本默默无闻的乡村学校,一夜之间成了万众瞩目的名校和成功教育的典范,有些城市里的家长为了让孩子考上大学,甚至托关系将子女送到苏中来补习功课。三十八年后的今天,我们这批没有家庭背景、没有社会关系的农民后代变成了出类拔萃的社会精英,我们中有厅局级干部、医生、律师、教授、学者、作家、工程师、总工程师、金融业高管,还有众多的科级、处级干部。绝大多数同学是业务尖子及管理或教学岗位上的骨干力量。宋太宗赵光义对科举说过这样一句话“朕欲博求俊彦于科场之中,非敢望拔十得五,止得一二,亦可为致治之具矣。”我们这批在科场中胜出的俊彦同学成为致治之具者何止十之一二呢!
我们的成绩来自于老师们的辛勤培育。他们严格要求,无私奉献,他们殚精竭虑,超负荷工作。我们这些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山里娃,梦想着踏进大学门槛,但又觉得那个门槛可望而不可及。老师们对我们充满爱心,他们的乐观和执着鼓舞了我们,使我们渐渐地滋生出了信心。我们被老师们鼓励着、督促着,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最终脱掉了“毡帽”,实现了鲤鱼跳龙门。高考成绩公布以后,记得有人曾经问过我:“你们老师那么孜孜不倦,废寝忘食地给你们上课补课,奖金一定很高吧?”我骄傲地告诉他们:“我们的老师师德高尚,他们的工作完全是无私奉献。”在当今物质利益第一、一切向钱看的社会风气中,这样的崇高品德有多少人能理解呢?现在我们的老师们都年过古稀,已经退休,他们大都身体健康。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没有佝偻,永远是挺拔的,因为他们曾经从事过最神圣的职业。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今天,我们每一个学生的成就都是老师的功劳,每当我们提及老师们的时候,都会饱含深情,发自内心地说“他们是我们的恩师,我们的贵人”,“是他们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没有老师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师恩难忘,师恩永存,不管我们身在何处,我们的心中永远装着老师,装着母校。
心中的雕塑——姚建业老师
那是一尊雕塑,一尊美丽的雕塑。伟岸的身躯衬托着一张英俊的脸,黑色布鞋搭配着一身合体的中山装。他沉稳地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浑身散发着威严气质,深邃的目光严肃地注视着匆匆赶来上课的学生。那其实不是一尊雕塑,是苏勒图中学教导主任姚建业老师在检查学生考勤,督促他们准点上课。在我们备考的那一年里,他很多时候都会在上课前准时站在教室门前,风雨无阻。他的脸上有时也会掠过一丝微笑,那是他确定今天没有人迟到。这个雕塑般的身影早已经深深地印入我们的脑海里。
姚老师是苏中教务主任,学校领导,我们敬畏他,但并不害怕他。我们对他的感情远远不止是学生对一个学校领导的感情,因为他给予我们的远远超越了他作为校领导的本分。姚老师是一位少有的优秀教务工作者,他把全部心思都在放在了教学工作和学生身上,他对我们两个班级将近一百名学生都很熟悉,他对教学管理工作的认真态度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从任课教师的选拔到课程时间的安排,无一不是精心考虑,反复斟酌。他为我们定下了一个最低标准——“脱毡帽子”,意即考上大中专,改变农民身份。“脱毡帽子”这个词是由姚老师所创造,也是被他重复使用了无数遍的特定名词。姚老师为了让我们实现 “脱毡帽子”理想,花费巨大精力,想尽一切办法,坚决执行教学第一的方针。学生和教职员工一旦有冲突,他永远站在学生一边,让学生先回教室上课。为了让我们“摘掉毡帽”,他亲自抓考勤、抓纪律、抓思想,事无巨细,一一过问。受文革影响,学生对学习重视不够,行为懒散、纪律松弛现象时有发生,姚老师多次在各班和全校会上,尖锐批评那些不利于高考的言论和表现。只要在学生中发现有消极思想或行为,姚老师马上采取措施,严肃处理。
一次,学校所在地的苏勒图煤矿请来一个剧团上演晋剧,俗称“大戏”,那是件大事。记得小时候说过一个童谣:“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接闺女,叫女婿……”可见唱大戏是农村最热闹最高级的文娱活动。我们的年龄在懂得看戏的时候就已经是八亿人民八个样板戏了,人人会唱。那时候的乡下,能看上一场那样的正规古装大戏,其价值不亚于现在在国家大剧院欣赏一场歌剧。那行头那场面我们是闻所未闻,那场大戏吸引了十里八村的乡亲们,对我们也有相当大的诱惑。但由于高考迫在眉睫,学校不容许我们去看。我们班的两位男生耍小聪明,趁着班主任不在校内,偷偷跑去看演出,不料被姚老师抓住。受到严肃批评教育的两位同学,老老实实回到教室。此后的演出,他们俩再没有试图去闯运气,其他同学也没敢迈出校门一步。当年高考后,这两位同学双双被内蒙古财经大学录取,回忆起那个小插曲,他们诚恳地感谢姚老师,其中的一位同学还泪眼婆娑地说:“如果不是姚老师,今天的我就是一个打工汉。”
还有一位调皮的小男生在早自习搞恶作剧被姚老师抓了现行,受到严厉批评后,一改往常的调皮,转而刻苦学习,摘掉毡帽。早晨是记忆最好的时间,我们一般都利用这个时间来背诵考题。有一天早自习,同学们正在高声朗读背诵,大家都把声音控制在别人可以接受、互不干扰的高度。那位小男生的调皮癖性又发作了,他突然之间把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分贝,尖叫道:“扎伊尔!金沙萨!!!”(扎伊尔的首都是金沙萨,一道地理题。)声音刚落,姚老师便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大概还准备继续吼叫下一道题,但是,突如其来的状况使得他把张开的口吊在了半空中,所有的声音也随之嘎然而止。姚老师是碰巧路过听到了,还是专门来查自习我们不得而知。这位同学高考后成了一名师范学生,现在已经是一所中学的校长。他恪守职责,业绩突出,忙得不可开交。我相信,他也一定会采用姚老师那种严格要求、认真负责的态度去管理和教育自己的学生。
姚老师是给学生讲话最多的也是批评学生最多的一位老师,姚老师劝勉我们的时候总是苦口婆心,语重心长,批评我们的时候却是铁面无私,异常严厉。受过姚老师批评的同学对此印象颇深,他对被批评者不留情面,话语锋利,直接切中问题的要害,让人无可辩驳。但是姚老师批评学生是从受批评者的利益出发,从爱护的角度出发,所以能使人心悦诚服。正因为如此,从来没有一个学生记恨姚老师,反而是以感恩的心境回忆那些批评。
姚老师对我们有严格要求的一面,也有关爱备至的一面,他对学生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呵护更像一位慈父。为了改善我们的伙食,姚老师不怕得罪人,多次和后勤老师交涉讨论,春节后学生返校,他一直在零下30多度的酷寒中等待路远的学生到深夜。为了确保每个学生都能参加高考,也为了给每个人省下8角长途汽车费,姚老师亲自出面联系到了一辆卡车,顺道把我们提前一天统一拉到中旗镇上的考点,并且帮助学生尽量投亲靠友,解决吃住问题。听说姚老师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事求过任何人。他还亲自带我们熟悉考场,一再叮嘱我们放松紧张情绪。中旗当时最高级的招待所被姚老师说服,为我们开绿灯,让我们中午免费在客房休息,养精蓄锐,精神饱满地迎战下午考试。为了方便跟着我们,照顾我们,姚老师自己花钱在招待所吃住。七月流火,考试过程中他一直在烈日下等候,三天的考试,他每天早晨第一个到达,目送学生走进考场,每门考试结束,他又会像一尊雕塑一样伫立在那里,等待最后一个学生走出考场,而且姚老师是在文科班和理科班两个不同考场来回步行穿梭,关照我们。我们在进出考场时,只要看到姚老师站在那里,心里就感到很踏实,但是懵懂无知的我们并不知道姚老师根本就没有义务站在那里等候我们。
去年我回国,正逢一年一度的高考,在呼和浩特市蒙族中学考场外面等候的家长足有几百人,这一壮观的景象让我想起了三十七年前的考试场面,那里没有一位家长等候,只有姚老师立在骄阳下的身影给了我们莫大安慰,触景生情,我不觉潸然泪下。我的感伤一方面是感激姚老师为学生所做的无私奉献,一方面是在悲叹我们这一代农村娃娃的苦难命运,同样是十七八岁的孩子,同样是在参加高考,待遇却是天壤之别。在我的记忆中,只要是学生需要的地方,姚老师总会出现。关于姚老师对学生严格管理和关怀备至的动人故事,每位同学都有深刻记忆,同学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回忆当年的学校生活和考试情景,谈到姚老师的时候,大家都会情绪激动,敬重之情溢于言表。
前排左一为作者,左二为姚建业,右一为武明侠
令人欣慰的是,老师的无私付出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生活并工作在中旗的同学们在逢年过节都给老师拜年,只要有同学聚会,总会邀请姚老师参加。毕业于内蒙古医科大学的武明侠同学,是姚老师的得意弟子,现在已经是中旗当地名医,几十年来一直充当着姚老师名副其实的保健医生,他不仅定期给姚老师做健康辅导,而且只要姚老师有健康方面的需要,他便会第一时间到场。
在我们心目中,姚老师的形象是高大完美的,每当我们谈到姚老师就会想起他那雕塑般的身影。
我当年因为老师们的精心培养和个人努力,再加上一些偶然因素而考入北京大学,姚老师一直在历届苏中学生中宣传表扬我,给予我很高的评价,以此来鼓励那些学弟学妹们。调离苏中以后,姚老师在参加学生们聚会的时候也常常提及我,把我当成了他学生中的楷模。惭愧的是,我天生驽钝,学无所成,作为学生,未副恩师厚望。
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80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曾长期任教于中央民族大学,现定居加拿大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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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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